月娘何等聪明之人,我此时若是拒绝下楼,她必然能看出其中端倪,我颇感进退两难,若是直截了当说明我与楼下那人相识,只怕她心中更要揣度我的来历。如今我落难在此,只怕一生一世都要蜗居在这花满楼,得罪了她,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转身间我心中已有计较,“妈妈这样客气,能保着采文不受那帮子俗人浸染采文已是感激不尽,不过是下去站站,妈妈真是太生分。不过我这身衣裳太随便,妈妈容我换一身。”
月娘满脸堆笑,“好好好,这是应该的。”
看着月娘缓缓走下去,我站在窗角,捏着一张纸条,对准岱钦的位置一掷,岱钦脸色一变,微微背过身子,没一会儿便与月娘低头说了几句什么。月娘脸色微变,很快又笑了,岱钦递了一张银票给月娘,才转身离开了。
我这才慢慢下来,一边摸了摸鬓角,“呀,客人呢?”
月娘笑道,“那几位爷刚刚说有事儿走了。”
“哎,白换了一件衣服。”我捋了捋身上的绸纱。
月娘连忙扶着我的身子,“哎呀哎呀,妈妈也没料到他们走得这么快。你要是不想上去,也可以在下面和姐妹们玩玩嘛。”
夜半,天上一弯细细的月儿,楼下的夹竹桃花儿也开的姹紫嫣红,我在沿河边的窗口坐下,细细煮了一壶瓜片,茶水煮好之时,岱钦已经出现在门口。
他有些惊讶,“怎么是你?”
“怎么了?”我倒了一杯水,“过来坐。”
岱钦走过来在我对面盘腿坐下,脸上狐疑不定,“昨夜也是你吗?”
“昨夜?什么昨夜?”
岱钦摇摇头,“罢了,没什么。”
我将茶碗递到他手上,“晚上听见楼下嘈杂,一伸头居然看到了你,听妈妈说,你是花了大价钱要满园子挑姑娘?”
岱钦醇和的笑了,“我哪有那些闲工夫,不过是要找个人罢了,没想到那人没找到,竟然碰见了你。”
“怎么,想不到我是青楼女子?”我带着邪邪的笑看着他。
他脸上阴晴不定,“你是从前便是青楼女子,还是从草原回来后不得已?”
我心中有些惊讶,他为何会这样问?难道他知道我和朱棣之间的事,正犹豫之间,他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赫然正是从耶尼塞河离开之时,他送给我护身之用的短刀!那刀子在我与朱棣遇到狼群之时被我们拿出来对付狼王,后来遗落在草原上了,没想到竟又回到了岱钦的手中!
“你哪里找到的这刀?”
我接过刀子,细细摩挲起来。
“草原上,我的手下送回来给我的时候,说捡到刀子的地方血污满地,有狼群经过的痕迹……我以为你早就不在了呢。”岱钦眼中是忽明忽暗的光,却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我支吾半晌,“从你那里离开的时候,夜半遇到狼群,后来遇到一支行军,才算把我救走。没想到倒把你的宝刀弄丢了,心中一直惦记的很,想来日后见你都不知如何交代,天可怜见,没想到竟是你自己捡回了这把刀。”
说着,我把刀子递回他手上,他犹豫一下,放在一边,“送给你了,没有收回的道理。这刀子总算物尽其用,怎么说也是救了你一条性命。你……”
“唔?”
“你找到你的未婚夫了吗?”
“流寇四起,他所在的地方早被抢光了,那里的居民都搬走了,我既没有找到他,也失了回家的路,最后跟着商队阴差阳错到了金陵,因身无长物,为了糊口,流落到这污浊之地。”
岱钦目瞪口呆,“你……”
我莞尔一笑,“我卖艺不卖身的。你知道我琴弹得不错。”
岱钦总算放松一些,“你打算一辈子在这里卖艺?”
“混混沌沌日子也变蹉跎过去了。”
“不回家?”
我摇摇头,“许过男人,跟过军队,进过青楼,我哪里还有脸面回家?”
岱钦嗫嚅几声,“你们中原规矩多,又特别看重姑娘的名节,可我们草原却不这样,要不你跟我走。”
我愣住,不想他竟会提出如斯要求,心中忽的感动不已,“游牧生活虽是潇洒,终究还是不惯。也许采文这一生便要交代在此处了。”
岱钦有些痴喏,只顾喝着茶水。
我笑问道,“岱钦将军日理万机,怎么能抽出身到了这里来。”我往外面看了看,压低声音笑道,“这可是大明朝的京师!如若有人知道了你的身份,多少人会来抓你你知道吗?”
岱钦听了我的话,不由得一笑,“你不是知道我的身份,你会不会去报官请人抓我?”
我看了他一眼,“可不一定哦,不要这么轻易相信旁人。”
“所以我为了避免事后的枝节,现在就该掳走你以免后患。”岱钦忽然认真的说道。
我惊了一下,半晌又笑了出来,“将军总是吓唬小女子。”
岱钦也笑了起来,不再与我说话,而是起身在我这屋子内转悠起来,摸了摸摆设的瓷器,又抚了抚挂在墙上的瑶琴,“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你不该在这里。”
此是京师,岱钦方才虽与我“玩笑,但他知道我说的话可不是玩的,要是他的身份暴露,足以引起一场官场的争夺----谁都会想着将他活捉献给朱元璋邀功。
我只消将他哄走,他在这里呆不了几天就要离开。“将军怎么好好地到京师来了?”
“买盐。”岱钦轻声答道。
我不在往下问,只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春分刚过,天儿亮的早,与岱钦胡乱说了一会,东方竟露出鱼肚白,岱钦看看天色,有些依恋似的,“天色不早,我该回了。得空再来看你。”
我站在楼上看着他的背影怅然若失。
徐云华手上捏着越龙城,朱棣与我决裂,谁也改变不了我的命运了。
回头一看,蓦地看到岱钦竟将他那一把宝刀又丢在我的桌上。诺敏说过,这乃是他们送给心上人的物什。我心中更加惆怅。
为了躲避岱钦再来,我休书送至李府,问碧落可方便收留我几日,共叙姐妹情谊。碧落自然求之不得,月娘知道我要去李府,正是求之不得,哪有阻止之意。我特特将短刀交给月娘,告诉她这是那个蒙人富豪丢下,被我捡到的,他若再来,便说我不在,将这刀还给他。
月娘听了很是诧异,对我更加刮目相看,笑嘻嘻的应了。
甫到了碧落的宅院,才见她懒洋洋躺在一张美人榻上,吃着山东新供来的樱桃,正淘气的把籽儿吐得到处都是。
“哪里就这样懒起来,一动不动的。”话音未落,却见碧落小腹微微隆起,正笑嘻嘻的看着我,我拍了一下脑袋,“看看我这样眼睛……什么时候有的?”
“四个月了。”碧落轻抚自己的肚皮,未脱稚气的脸上却露出一股不符年龄的母爱出来。
“真是太好了。”我感动的几乎落泪。这才终于算是圆满。
“姐姐,我整日累得很又困得很,只想躺着。”碧落像个孩子一般,仰头看着我,“所以这段时间都没有去看你,你可怪我吗?”
“生养乃是大事,你如今可别到处走动。好好养胎才是正经。”我蹲到她脚边,将耳朵贴在她肚子上细细听了起来。
“怎么所有人都跟我说这一句。听得耳朵都起茧子啦!”碧落不耐烦道。
“嘘嘘!”我连忙打断她,激动道,“我听见他动了!”
碧落止住牢骚,满脸甜蜜,“一天要动上好多回呢。大夫说这样好动,只怕是个小光头。”
“我还是喜欢姑娘些。”我笑道。
“我也是。”
与碧落闲聊半晌,碧落又嚷着饿了要吃桂花糕,我笑她当真变作了一个大肚婆娘,她忽然顿住,眼眶微湿,吓得我连忙哄她,“姐姐与你开玩笑啊,你哭什么啊,你瞧瞧你现在,除了肚子里养了个孩子,哪里像个大肚婆娘嘛,还是很漂亮。”
“姐姐。”碧落认真的看着我,“你打算在花满楼一辈子吗?”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我愣在原地。
“姐姐,我如今算是离开那个泥潭了,可是想到姐姐你还在里面挣扎,心中就忍不住难过,怀了身孕以后我不是行动不便才不去看你,而是我自己好了,却拉不了姐姐一把,心里难受。”
我抱住碧落,“傻丫头,你想什么呢,姐姐巴不得你过得好。”
“我知道。”碧落依旧泪如雨下。“姐姐,我一直有件事瞒着你,不是我不想跟你说,而是景隆不叫我告诉你,说跟你说了你会难过。”
“什么事?”我呆了一会,碧落和李景隆都不是藏话的人,连李景隆都不叫她说,应该是真的不想让我知道吧。
“我们成婚的时候燕王妃来了。婚礼结束后和我们老夫人喝茶,我也在场的,王妃与老夫人说……说……”碧落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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