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归疑惑,节堂之上又有谁敢多问一句,就连仇子真都住了口,只袖了手立在前头,再大的迷底也总有揭晓的时候,到时候见招拆招就是了,在他看来无非就是新官上任而已,这样的阵势下来,一群人连交头接耳都不敢了,大堂上落针可闻,只余了时不时上堂来回事的亲兵,匆忙的脚步声。
马成旺拿眼睛偷偷打量了一下,上头那个无比熟悉的位子如今竟然如隔天渊,摆设都是原样,却已经换了主人,偏生对方还拿着本应由他拆看的军报在看着,面上根本不显,只是眼睛里居然透着一丝笑意,怎么看怎么像是阴谋得逞的味道,心里顿时寒了几分。
刘禹的心里倒是诧异居多,他的手上的这份军报是大约半个月前的,算算正是元人入寇的前些日子,说得事情很简单,横山寨马市报请将榷得的一批战马送来州城,数目不大,一千匹而已,上头没有批示,不知道是来不及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既然没有批示,东西就肯定还在这里,想了想刘禹朝堂下一看,正好对上了马成旺探究的眼神。
“马招抚,邕州有几处马场?”冷不防被问到,马成旺立时缩了头,又摸不准对方的用意,出言便谨慎了许多。
“回抚帅的话,原有三处,俱在城外,因得元人入寇,靠前的两处被属下自作主张废弃了,将所有马匹都移至了月栏江一带,那里还算隐蔽,若是真个叫元人打了过来,迁移也方便些。”
这话让刘禹一听就知道他想得左了,怕自己寻由头挑他的岔子,原本他只是随口一问,大宋缺马缺得厉害,就是京师的御马监,存栏不过几百头,养得膘肥体壮不似战马倒像宠物,谁知道在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居然会有牧场,眼下当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就是有马,也不等于有了骑兵,那是需要长时间训练的。
再多问上几句,大致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原先大理国还存在的时候,这边一年能榷出五到六千匹广马,这个数目看似不小,可是放到全国范围就是杯水车薪了,骑乘倒也勉强,如果用做战马,那就是消耗品,再多上一倍都是不够的。
可是以大宋的形势,哪有得挑呢,在有没有和行不行二者上,只能先顾着前者了,现在已经到了十一月,如果不是元人这么一打岔,今年的这批马原本已经送走了,就连去处都早有安排,怎么也得紧着京师和边地,广西本路反而是留不下来的,不过眼下么?刘禹微微一笑,将那份军报搁在一旁,大堂外传来了喧闹声,他知道时候也等得差不多了。
邕州城是按着边城来筑的,同淮西的那些个地段一样,首先考虑的是地形,依山傍水的最好,那样一来,就不可能修得太大,造成防守上的不便,城池都不大,做为城中主要建筑的招抚使司衙又能有多气派,不大的节堂已经叫下头的这批人给挤占了一大半,等到外头的将校们推搡着进来,立时就是黑压压的一片,从上头望下去,密麻麻的全是头盔。
侧身看了一眼,仇子真心里便是一惊,来的人虽然大都不认识,可是唯一认识的几个全都是自己军中的统制以上武将。再瞅一眼身边的马成旺,便知道对方也好不到哪里去,眼神中的惊异是明明白白的,他足有八千部众,这里头的武将当然多数都是他的人,这样一来,形势就很明显了,这位新帅恐怕打的不光是立威的主意。
要知道,除开琼海那二万多衣甲俱无的‘民夫’,别的援军加上守军差不多也是这个数,来援的州府足有十多个,每个地方哪怕只来一千人,都能凑出一万多来,这么一算,全军倒是数目上不差了,可是将官多士卒少。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一个雷砸在这个大堂上,这里的人都死了,城外总数多达四万的大军立时就得散了去,倒底是个文人,仇子真的心思又要绕一些,站在对方的角度想想,竟然将刘禹的心思猜了个七八成出来。
“人都来齐了么?”刘禹在上头一出声,底下的嘈杂顿时就不见了,既是武将,哪有不知道军法的,这里就等同军营中的大帐,犯了事好的也就一顿军棍,遇上治军严禁不留情面的,当场就能行了军法,传出去还能有个‘得力’的名声,因为对方是文臣。
“回抚帅的话,按照名册,所有人俱已请到,并无错漏。”一身新衣新甲的吴老四谨身答道,见刘禹点点头,上前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然后退到一旁,一言不发地按刀而立,充作了他的护卫。
刘禹的表情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离得最近的仇子真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怒气,心里头‘咯噔’就是一紧,知道今天的事情只怕不能善了了。
“关门吧。”刘禹从大案后头站起身,四下里一扫,将堂下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地方不大有不大的好处,说话就不用太费力,等到大堂的门被关上,光线一下子暗了起下去,大堂上变得人影绰绰,点起的油灯也无法照得透亮,再加上周围一圈儿执刀谨立的军士,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许多,若是按段子里的说法,是不是接下来就要摔杯为号了?
那当然是没有的,刘禹见众人都看了过来,从一旁的亲兵手中拿过一个卷轴,他的案台上点着烛台,红通通的烛光映得那个轴把儿金光四射,熟知典制的仇子真一看就明白那是什么,而刘禹也正好看到了他。
“仇知府,劳烦你宣一下,好叫大伙儿知晓。”不管要干什么,规矩还是要做足的,虽然他们已经行了下属之礼,倒底没个正式的文告,说不过去。
于是,那篇让人昏昏欲睡的制书就从仇子真的嘴里流了出来,一通骈四骊六的华丽词藻让他读得抑扬顿挫,极富节奏感,居然让刘禹听出了些味道,底下的武夫就算再听不懂,面子上的功夫还是有的,等到最后几个字念完,仇子真转身将制书送回,堂下立刻响起了一片恭贺声,这一回倒显出了几分真心。
“朝廷恩典,官家圣人看重,做臣子的只能不辞辛劳。”刘禹一脸谦逊地摆摆手,将那些声音压了下去,那只手放下来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按在了被一块靛蓝色布匹包裹着的一个方形事物上。
“本帅奉诏抚西,自出京始,一日不敢稍停,为的什么?”他重重地一顿,语气一转,手臂直直地伸出去:“元人,就在数百里之外,尔等聚集于此,不思如何拯救,反而有人整日流连......城中,如此之兵,焉能抗敌?”
听到他的语气,站在头里的几个愕然不已,下意识地便朝后头看去,果然有几个衣甲不整的将校,眼神躲躲闪闪地,哪里还不明白,之所以等了这么久,是因为这些人根本不在军营里,去了哪里还用得着细想嘛?若是衣甲整齐不外乎就是赌场,狼狈到这种程度,只怕是从被窝里揪出来的也不一定,新帅这么说,还是留了几分面子的。
“今日,本帅不想杀人。”刘禹却没让他们有半分好过,平平的语气里犹如夹着一柄重锤,在堂上轰然炸响,“召集你等前来,只为了一事,如何拒敌,可眼下这样子,看来是不成了,既然这样,本帅少不得要担待一二,替你们把这个兵整一整。”
倒底是露出意思了,仇子真心里有了准备,脸上还显不出什么,稍后一点的马成旺连带着几个都统一下子都白了眼,偏生还说不出什么来,因为帅臣原本就是为了掌军而设的,只到了南渡之后才变得愈加集权,原本应该掌管民事的转运使倒真的成了转运之官,问题是,真的只是这么简单?
“既是整军,便要有个章程,诸位来自全路各处,平时从未一同操练过,莫说是同袍之义,估计就连话语都不通,这样的军伍,来得再多又有何用?不过一帮乌合罢了。”
这一下,堂下所有的人都被他一番话说得愣住了,意思大家都懂,可是事情原本就是这么办的,朝廷下诏勤王与他们奉命来援,便有异曲同工之效,那时候怎么不挑剔了?听新帅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像都督府一样统一指挥?可是怎么就是不对味呢。
“左右也是这样,依本帅的意思,不如全军打散重编,军额军制都用在一处,号令起来才能得心应手,诸位都是老行伍了,这个道理不用说也能想得透,本帅在这里也不同你等虚言,此事,今日就要有个结果,形势如此,咱们一天都耗不起了。”
这一下,就连猜到他用意的仇子真都直了眼,这根本不是商议,而是告知一声了,他不知道是该赞对方一声‘杀伐果断’呢,还是腹诽一句‘行事毛燥’呢,不过对方说得理由并没有错,他们的确耽误不起了,如果元人进逼到了邕州,还是这样一盘散沙,结果如何便不言而喻。
凭心而论,一路帅臣要收治下兵权,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完全用不着这样剑拨弩张,就算最后无人应允,还真能将这许多人斩杀当场?当年太祖皇帝还讲究个‘杯酒释兵权’呢,对方居然就这么空口白牙地说了出来。
大堂上变得鸦雀无声,众人各自偷望一眼,大多数人都垂下了头,这种事情反正还有高个的在顶着,谁出头不是找打?能爬到这个级别的,真没几个是不带脑子的,望来望去,最后都指在了最前头的几个人身上。
“既然你们无人肯应,那就在此好生想一想吧,吃食自有人会进来。”
刘禹的确只是来宣布一声的,不管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自己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将这些人留在大堂里,他带着人就退出了后堂。原本后头还有马成旺的家小,自他们进来,就将人都挪了出去,现在整个招抚使司便成了他的临时行辕,不光如此就连邕州城都全面接管了,这些人如果真有什么别样的心思,也翻不了天去。
这个法子多少有些冒险,他如此苦心经营,在体制内摸爬滚打,同那些朝臣明争明斗,就是为了今天,有了正式的名份,办起事情就会省力得多,除非他们想造反,否则最后只能低头,再想法子把事情捅到朝廷去,联名告他一个刁状,可问题是,刘禹还会在乎这个吗?
说冒险就是这个原因,拘了这些军中的头脑,下面最大的不过是个指挥使,等到整军的时候,一下子就空出了那么多位置,都不需要刻意收买,他们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毕竟就算是跟着多年的老弟兄,犯不着为了这个就去作乱,真要如此倒是遂了刘禹的愿了。
其实,就在这些人进入招抚使司的同时,各个营地的整军就已经开始了,先从人数少的做起,没有人上头的指令,一个指挥使哪敢违抗路臣的命令,将兵马拉出来一列队,来自不同州的军士随意这么一指派,只说是合练,可是练着练着就成了定数,等到再想找回自己的老部下,却发现已经不知道散到哪里去了。
指挥使都不发话了,下面的都头队正还能有什么意见,左右都是当兵吃粮,便是不在同一处了,好歹也是一军之中。到了第二日,原本分散在城外各处的营地都被拆除一空,新筑的营垒就在琼海援军的边上,这么做的目的很简单,让他们亲眼目睹一番什么叫做“神兵天降”。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透,早起的号子声就响彻了邕州城周边各处,晨练的军士们一队队列阵出营,到了各自划分好的空地上开始了例行的操练,这些来自各州的援军互相错过时,相熟的还能低声打个招呼,不管怎么样,以后要同吃同住了,日后只怕还要同生共死,袍泽不就是这样子一天一天产生出来的。
只不过让人没有想到的,城外居然还有比他们更早开始操练的队伍,口令、号子、斥责声远远就传了过来,随着他们逐渐走近,才发现在那一层飘散的雾气后面,隐隐透出一股异样,等到日头升起雾气散去,明亮鲜艳的红色如潮水般呈现出来,让出营的军士们不由自主地拥上去驻足围观。
对比一下自己身上的衣甲,浅得就快看不出原来的色彩了,而人家这样的装束一看就是新制,红缨如血,长枪如林,年轻士卒们的面上带着一股无法掩饰的傲气,排列整齐的军阵哪怕没有任何动作,都会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一动便是火云烧地,以撩原之势漫延开来,这样的队伍才应该是让人为之心悸不已的大宋禁军!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光是普通士卒,就连为首的那些个指挥使都被惊得目瞪口呆,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股神兵?城边周遭的情势别人不知道,还能瞒过他们的眼去?昨日为了打散重编,他们这些人可是忙了差不多一宿,那时候,可没有任何的新军到来,这么一想,有些知情的人眼睛就瞟向了大营的另一侧。
那边就是被上官们蔑称为‘民夫’的琼海援军大营,此刻营里头静悄悄地,没有人影出现的迹象,可如果不是神兵天降,答案不就只有一个了?想到这里,一群指挥使暗地里打了一个眼色,没想到一夜之间,一帮难民一般的乌合之众一下子就变成了号令严整、衣甲鲜明的经制之军,那么他们这些原来的老军伍呢,要说不心动怎么可能。
当兵吃粮,却又不完全是,大宋行的是募兵制,哪怕就是最后亡国之时,也从来没有强拉过百姓入伍,军俸再优厚,又岂会买到一条命?说到底,活下来有个前程,心里才有个盼头,怎样才能活下来还有功劳可拿?当然是打胜的机率更大一些,怎样才能打胜呢,自然是加入一支强军的机率更大一些,哪怕加入不了,跟着他们也能捡些汤水喝,所谓士气不就是这么来的?
此刻还没有到兵败如山倒的时候,对元人的恐惧相当有限,广西一路被元人入寇的那一次已经过去十七年,影响早就淡了,否则这一回明知道对方人数众多,却依然有着大部分州府派了援兵过来,就是这个道理。
“抚帅,东西都分发下去了,名册俱已造好,这一切还要多亏那位赵公子,你看什么时候见他一面?”
城下的情景,不要说那些普通士卒,就连姜才这个老军都心情激荡,他是从一个下层军士一步步积功升上来的,如何不明白这一切的意义所在,那样好的衣甲就算是御营中都难以见到,何况是这种偏僻之地。
“再说吧。”刘禹的表情却有些疲惫,看上去并无多少喜色:“你觉得,他们若是在野外与元人对敌,可能经得住一次冲击?”
姜才一下子就怔住了,他转头看了一眼那些看似整齐的队列,毫无意外的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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