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桑祈过得尤其不安稳,忧心忡忡地,担心了很多事情。
担心自己给顾平川的消息送不出去,担心顾平川明天不会出现,甚至担心他会不会因为今天的这一巴掌而记仇,干脆再也不肯同她说话了。
好在,焦虑不安地等到第二天晌午,下了早朝之后,顾平川还是来了。
刚好又是两班守卫轮换的时候,桑祈一听到叩门声,还没等玉树反应过来,就一个箭步冲上前,主动将殿门打开。见是他,赶忙将其拉了进来,关上殿门,长舒一口气。
顾平川稍显意外,站定后敛眸看向她,仔细将她的表情揣摩一番,淡声道:“这回肯看我了?”
说着,理了理被她扯乱的衣襟。
桑祈尴尬地笑了笑,招呼道:“这边坐……”
桌案上已经摆好了茶水点心,看样子一直在等候他来。
顾平川落座后,看着她眼底泛红的血丝,无奈地叹了句:“昨晚没睡好么?”
“嗯。”桑祈屁股刚一沾椅子,就去拿茶壶给他倒茶,还没等手中的茶水倒出来,就急切地开口问:“你昨天说的糖藕,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平川昨个儿还心急火燎地要见她,这会儿倒是不急了,不紧不慢地啜了两口茶,沉默不语。
“唉呀你快说啊。”桑祈蹙眉催促道。
“说什么?”他开始装糊涂,大有她不求自己就不开口的意思。
桑祈无奈之下,只得双手合掌,放在胸前,连连道了几声:“对不起,我错了。顾大人,宁泽兄,我真错了。我不该天天找你茬,不该不见你,更不该昨天打你一巴掌。”
说完扯了扯他的衣袖,认真道:“要不,我也让你打一下好了,我们就算扯平……”
顾平川无语地看着她扯了自己的手腕就要往自己脸上招呼,赶忙抽回来,叹气道:“好了好了,我没生气。”
见桑祈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只得打开食盒,乖乖地把里面的那碟吃食拿了出来——庆丰楼的骨瓷小碟,上面只摆着一块桂花糖藕。
桑祈一时激动得眼泪差点涌出来,掩住口,哽咽半晌,才喃喃道:“真的是……这么说来,我一直都误会你了?”
顾平川从容一笑,不置可否。
想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对他的态度,桑祈恨不能多打自己几巴掌,只觉命运待他实在太不公平,忍辱负重地潜伏在卓文远身边不说,自己作为朋友,在他最需要理解和帮助的时候,却成天忙着与他作对……
这么设身处地地一想,便鼻翼一酸,掉了两滴热泪下来。
顾平川见不得她流泪,忙咳了咳,语气平静地缓声道:“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艰难。”
“是么?”桑祈不太相信地含泪问。
见他云淡风轻地点点头,才算安心了几分。
待到擦干眼泪,二人才能继续交谈。
顾平川苦笑一声,只道是:“阿祈,你被卓文远骗得好苦。”
桑祈不太明白他指的是哪件事。
只听他喝了口茶,追溯到了还在白马河的时候,淡淡道:“其实当初在白马河,便是我负责采石一事,就算你不跟他回来,我也不会真的让他做出水漫临安城的举措来。更何况,我觉得他本意也只是想吓唬吓唬你,临安终究是安全的。”
桑祈闻言又是一怔,半晌后才叹了口气,无力道:“可是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不能冒那个险……”说完很不解地问,“可你不是在漠北么,什么时候跑到了白马河去?”
顾平川淡淡一笑:“有些时日了,与西昭的战争伊始,少安就让陛下拟了旨,将我从漠北调任至岳城担任太守,为的便是不时之需。而后果然,我在岳城等到了甄远道的部队,也等到了卓文远。”
“从那么早开始,他就已经预料到以后会发生什么,留了这个后手,让你打入敌人内部了?”桑祈有点不敢相信。
顾平川失笑:“也没你说得那么夸张,少安并非当真能够料事如神,只是习惯于未雨绸缪,备好万全之策罢了,而后一段时间失去联络,大多时候我们也都是各顾各的。”
对于会失去联络这一点,桑祈深有体会,不由赶忙好奇道:“那这糖藕又是怎么回事,你是早就知道关于糖藕的含义了,还是最近才跟临安联络上的?傅先生和晏府都收不到临安的消息,你又是怎么和他们取得联系的呢?”
面对她一连串的发问,顾平川答都答不过来,无奈地皱皱眉,教她别着急,冷静冷静。
桑祈却不依,一着急干脆把圆凳挪了挪,离他近些,好像这样就能更快听见了似的,催促道:“快说快说。”
“好吧。”
顾平川只得一一作答。
“各种能够连接临安与岳城的通道,都被卓文远的人监视控制了。可我知道一条隐秘途经,路线网遍布整个西南边境,想要绕道平津前往临安,十分轻而易举。说来也巧,这条路线,曾经是人贩子专门在西南地区拐卖人口所用,他们对这一系列流程无比熟悉,然而旁人想要发现或模仿,便难了。我便正好继续利用这些人,一直没被卓文远发现。”
居然还有这种方法,桑祈不由唏嘘:“若早知如此,傅先生也不会在去平津的路上落入卓文远手里了。”
顾平川挑眉,笑意深深,道:“其实此事倒是有意为之。”
桑祈眨了眨眼,继而了然:“明白了,就是为了让卓文远以为,绕路平津这件事根本行不通?”
“孺子可教。”顾平川微微点了点头。
桑祈琢磨了一会儿,忍不住笑,扶额道:“难怪你凡事亲力亲为,总不在洛京,跑到各地去宣传什么科举,原来却是别有目的。顾平川啊顾平川,你……瞒得我好苦!”
说着不满地抬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当然,并未使太大力气,只是打闹玩笑而已罢了,并嗔道:“那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的时候,你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了你,你还能自然而然地做出与我为敌的模样?”顾平川啜了口茶,反问道。而后云淡风轻地笑笑,解释了句:“还是不告诉你比较安全,而且我担心身边始终有卓文远的眼线,也不敢说出来,怕暴露自己。”
“唉。”桑祈摇头叹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同情道:“卓文远那个人狡猾精明,想获得他的信任不容易,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是啊,当中的辛酸艰险,一发千钧,写成传奇话本定是一出好戏。
然而告诉别人,去博取怜悯或者心疼,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顾平川没有抱怨,也没有吐苦水,只是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草草将这一过程带了过去,只道是:“还好。”
他最近急于要见桑祈,本就是来送这块糖藕,传达给她关于这一糖藕中隐含的信息的。将糖藕送到之后,又从腰间解下了一个环佩,放在了桑祈面前,示意她看。
桑祈这时才明白,他为何总说让她至少看自己一眼——这块环佩,和当初诗会上,晏云之以赔宋落天一个新彩头的名义送给她的那块本是一对。
她将其拿在手里,细细摩挲,眼底便泛起了欣慰的笑意。
“我不能久留,先告退了。”顾平川担心这样东西放在她这儿,若是被卓文远留意到,会带来不必要的风险,给她看过之后,又拿了回去,见时间也不早了,低声对她道。
桑祈忙点点头,起身相送,不忘叮嘱:“对,安全要紧,切记多加小心。”
顾平川站在大殿门前,临开门之前,停下脚步来回眸看她,剑眉修长,英姿昳丽的面容上,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
被桑祈敏锐地捕捉到,唇角轻扬,温声道:“放心,我自然一切安好。”
“嗯,那就好。”顾平川稍微上前一步,离她近些,眸光微动,沉吟良久,低声道了句:“快了,别急。”
说完若有若无地,轻轻拥抱了她一下,而后拔腿便要走。
忽听桑祈在背后,音色清脆地唤了句:“宁泽。”
甫一停顿,便被她重重地在身后拍了拍肩膀,郑重道:“保重。”
隔着衣料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他的双手在宽大长袖的遮掩下轻微颤抖,不动声色地应了声:“你也是。”
终于推开门,趁换班的守卫还处于晌午用膳的间歇,快步离开了文政殿。
目送他的背影良久后,桑祈才回到殿中,和玉树对视一眼,二人都陷入了静默,细细回顾着顾平川到来之后说的那些话。信息量如此之大,一时只觉难以消化。
她凝视着那片糖藕,打从回到洛京之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安稳。好像突然知道了,自己并不是在孤军奋战,始终有一个默默陪伴的战友,便一下子又有了从头再来的勇气。
他们从来都没有放弃。
南燕人没有放弃洛京,晏云之也没有放弃她。
那么她在洛京做的一切,就都有了意义。
她也不能轻言放弃。
桑祈沉思良久后,打起精神来,唤了玉树一声,道:“把这块糖藕丢掉吧,另外,告诉陛下一声,我考虑好了,约他今天晚上过来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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