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的子夜,一轮新月高悬,洛京城郊重兵云集。
皇帝调拨了三万大军给大司马晏云之,加上晏家自己的私兵,约有四万人,正在此集结,场面蔚为壮观。
他们会在这里领取物资,登记在册,重新编制,等待清晨主帅到来后出发。
桑祈也早早便离了家,来此候着了,希望自己前两日的游说能起到效果。她带的三百精骑,严肃有序地驻扎在角落里,人和马都在休息。她本人则在忙碌的人群中到处乱转。
突然看到前方有人擎着火把跑过去,火光映照下,一张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的脸,竟然有几分面熟。
于是快跑两步跟上,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诧异地问:“闫琰?!”
“啊。”
闫琰转头看了她一眼,脚步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匆匆道了句:“回头再跟你说啊,我得先回府一趟,阿娘叫我临走前去她那儿辞行,我给忘了,得赶在皇上送行前回来。”
“等等,你为什么也?”
桑祈上下打量他一番,指着他身上的玄铁战甲,一脸迷茫。
“噗。”闫琰一笑,露出一排整洁的白牙,“你和师兄都去,这么热闹的事,怎么能落下我呢?早在宋落天坑我那回,我就决定好了,从今以后誓死追随师兄……啊,不说了,我得赶紧去了啊。”
说着不再理会她,一溜烟跑远,牵了匹马,扬鞭向城里疾驰而去。
这火急火燎的性子……桑祈低眸,忍不住笑了笑,笑容中带了几丝欣慰。
可是她最想等的人,依然没有来。
这一夜,洛京无人安眠。
卯时三刻,皇帝将在宫门口为众将送行。
卯时到了的时候,莲翩拉了拉她的袖子,叹了口气,道:“小姐,我们快进城吧,等下来不及了。”
上元节等待晏云之无果的那一幕似乎又在重演,桑祈环顾一周,握了握拳,太息一声:“好吧。”
刚放弃希望要走,只听一片马蹄踢踏之声,赶忙向声音来源看去,只见董家父子领头,身后跟随着一众将士,正在朝她的方向赶来。
董仲卿一挥鞭,第一个来到她面前,抬手一拱,道:“女郎……不,将军,我们来晚了。”
“不晚不晚。”桑祈看着他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激动得险些语无伦次。
这些人的出现,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鼓励。哪怕只有寥寥几人,也比皇帝赐来上万军马更教她欢喜。只要肯来,绝对不晚。
桑祈觉得自己好幸运,这一次的付出和期待,总算没有再次浪费。
于是安心地进城,赶往皇宫门口。
好在,时辰刚好。
银甲白袍,腰佩长剑,一身戎装,显得格外英姿挺拔的大司马晏云之站在最前,新晋的左将军桑祈,右将军闫琰,则分立后方两侧,从皇帝手中接过践行酒。
轮到桑祈的时候,皇帝尴尬地叹了口气,沉吟道:“桑二啊……”
“陛下。”桑祈一躬身,端正行了一个男子式的礼仪。
“……”皇帝有太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该对桑巍的离开深表遗憾呢,还是对桑祈的不怨恨而感激动容呢?
最终只握了握她的手,眼含热泪道了句:“你……保重。”
桑祈便颔首,干净利落地应了声:“是,陛下也保重。”
同来送行的皇后,对自己先前做媒不成这件事,似乎还耿耿于怀,看她和晏云之站在一起的样子,表情不太好。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在皇帝转头教她上前的时候,复又恢复了端庄典雅的风范,含笑也为诸将敬了践行酒。
而后皇帝又随意发表了一番演讲,说了几句鼓舞士气的话,将军们便骑上高头大马,向城门出发了。
大部队已候在城外,跟随他们的只有一小众亲兵,还有前来送行的人群。
桑祈那招摇的马尾辫,在行进的队伍中十分显眼。
免不了引起旁人的议论。
“听说桑家又出了位女将军呢。”
“是啊,打从开国皇后晏花嫣之后,咱们大燕就一直没出过女将军了吧?”
“只知道她蛮横任性,不知道有没有实力哦。”
“八成只是凭借家族地位而已,毕竟听说桑家青黄不接,也没什么人能领兵打仗了。”
“那可不好说,也有人说这姑娘武艺超群,乃将门虎女,不输其父呢。”
“哈哈哈哈,怎么可能……”
议论声纷纷传到桑祈耳朵里,她只顾挺直脊背前行,假装没听见。
过了会儿,走在她前面的闫琰勒勒马,等她赶上来,凑近了问:“喂,桑二,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桑祈诧异地看他一眼。
见他一脸担忧地瞟向旁边,便明白了他在担心什么,爽朗一笑,道:“没事啦,打从回到洛京,我听到的闲话还少吗,脸皮已经磨练出了城墙根拐弯的厚度。”
说完,还大度地摆了摆手。
闫琰又勒了勒缰绳,挑眉道:“看你这没心没肺的。我真是不明白,桑公刚辞世不久,你就能这么有精神,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其实问得有点唐突,他也是脱口而出后才反应过来,赶忙又住了嘴,脸色尴尬地泛红,往侧旁看去。
桑祈却没有因为被提到了父亲离世的事显得很失落,抑或情绪低沉,只是低眸凝视着自己腰上缠的一圈白布,浅浅一笑,道:“对我来说,父亲并没有死。只要我还披着这战甲,拿着这长枪,他就没有离开。因为我身体里,流淌的也是他的血啊,不是吗?”
“而且,很奇怪,拿着这支枪,就总觉得,父亲好像一直在我身边似的,自然也就不难过了。”说着,她又一仰头,朝他灿烂一笑,表示自己真的没事。发辫在她的脑后随着这个动作一摇一摇。
闫琰只觉被她身上铠甲反射的光芒晃了眼,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城门后,与大军汇合。
桑祈发现晏云之回了一下头,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只见城楼上,严三郎、清玄君和苏解语正并肩而立,来给他们送行。
严三郎和清玄君都一身缟素,以麻布系发,表示在为桑巍哀悼。周围别无他人,两个清瘦倨傲的白衣男子凭风茕茕而立,衣袂上下翻飞,看起来有几分天地浩淼我独行的怆然寂寥。
留意到桑祈,清玄君勾起唇角,朝她笑笑,做了个举杯的动作。
意思是说,等她回来再一起喝酒。
桑祈也抽出一只手来,回了个一样的姿势。
严三郎则拱手抱拳,昂首挺胸,以一个标准辞别礼的姿态保持着,似乎打算一直恭送大部队走远。
这一次没有践行酒,没有辞别歌,有的只有坚定的信任和厚重的嘱托。
苏解语的目光一直凝在晏云之身上,只觉今天的他,格外英姿俊朗。而这样一个他,也永远不会再属于她了。
于是只沉默地伫立了一会儿,便转过了身去。
晏云之在好友的目光中,继续策马前行,抬起一只手臂,朝后闲闲挥了挥,彻底与洛京作别。
桑祈和闫琰默默走在他两侧。
身后,有一支腰间都缠了白布的队伍格外引人注目。在这一队伍中,桑家军的旗帜在秋日湛蓝如洗的苍穹下,再次高高飘扬。
今当做别离,不知何时归。
原本应该情绪激昂的桑祈,心中也隐隐有着自己的担忧。
临去皇宫之前,让董仲卿帮忙清点了一下人数。算上父亲的旧部和分拨给她的兵卒,跟随她的,大概有八千人。再加上大伯留下的三百精骑,和允诺回齐昌后再调拨给她的二千人,也差不多只有一万。这个人数,和当年离开茺州前的队伍比差了近一个量级。
其他九万人,有一部分驻守在茺州,有一部分回到洛京之后就离开了桑家,有一部分不愿追随她而来,剩下的去哪儿了呢?
甄远道怕是不光陷害了父亲,偷了兵符,还带走了父亲的大半兵马,真是好一招苦肉计!
并且,没抓住他之前,父亲的被害仍是个谜。这个对父亲忠心耿耿,被父亲视如手足的叔叔,又被谁人,许以了怎样的利益,才突然倒戈相向?又是谁暗中煽动府上下人的悲观情绪?仍然尚待解答。
但愿随着战争的进程,能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眼下她首要考虑的是,要对得住跟来的这些人,不能让他们失望。
这样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天色便暗了下来,大军到达了第一个驻地休整。莲翩来给她送水,也碰到了闫琰。
闫琰惊愕地上下打量着也换了身兵卒打扮的莲翩,奇道:“你竟然也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了,小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莲翩蹙眉躲避着他的视线跟随,直往桑祈身后钻。
“切,小姑娘家家的,不好好留在府上做饭,真是怪了。”
“家里自有管家和傅先生照看,要我做什么,我不是专门做饭的!我只负责小姐。再说,小姑娘家家怎么了,小姐不也是小姑娘。”莲翩脸一红,尖声反驳道。
“……”这话好有道理,闫琰无言以对,半晌才挤出来一句:“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你倒是说说清楚。”莲翩一看自己占了上风,把桑祈的头往他这边一拨,挑衅道。
“……”
桑祈一脸茫然,闫琰一脸无辜。晏云之微微挑了挑眉。
莲翩得意地笑了。
“得,好男我不跟女斗。”闫琰哼了一声,仰着脸坐到了一边。
“是自知理亏,不敢说了吧?”莲翩趁火打劫,依然没放过他。
两边一看又要吵起来。
晏云之趁乱挪到桑祈身边,淡声道:“昨日划分了将士们的营帐,军中只有你们两个女子,便给你们单独安排在一处。”
“嗯。”桑祈正喝水,闻言点了点头,表示了解了。却看对方一直玩味地盯着自己看,缓缓放下水囊,擦了擦嘴角,不解道:“还有什么事么?”
“你对这安排可满意?”晏云之唇角一勾,问道。
“满意啊,不是很合理么?”桑祈觉得他问这问题不能更多余了。
便听晏云之点着头,道了句:“嗯,满意就好。”
什么嘛,这人简直莫名其妙,桑祈耸耸肩,在心里感慨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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