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祈先是一怔,继而失笑,道了句:“他会。”
“哦?”卓文远做了个准备洗耳恭听的动作,期待她的具体阐释。
桑祈却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理由,只道是:“我也说不清,但就是有这样的自信,知道他不会抛弃我,无论发生什么。”
卓文远的笑意便深了几许,低眸喝完杯中茶,看天色也不早了,随意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后,以自己是偷偷摸摸背着宋佳音来的,怕宋家要是知道了又要起风波为由,先行离去。
待到他的脚步走远,一直站在门口的莲翩才进来,面色是掩盖不住的失望,长叹一声,动作野蛮地收着茶杯,不满道:“真没想到,卓公子竟然是这种人。”
桑祈有些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抬手揉着头,闻声微微挑眉:“哪种人?”
“见利忘义,落井下石!”莲翩猛地一拍桌子,眼中燃烧着愤怒的小火苗,愤愤道:“算我看走了眼,还一直以为,他对小姐你情深意重。”
与她的激动对比,反倒是桑祈显得很平静,只淡淡道了一句:“并非情深意重,但也谈不上落井下石。只是从前一起走了很久的朋友,如今与你选择了不一样的路……”
言罢,蓦然领悟到了晏云之从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里,蕴含的洞悉与无能为力,叹了句:“人间事,多如此。”
莲翩却是不懂,为何明明觉着那般有情的一个人,如今会与小姐走到这般田地,也不能接受,皱着眉头收好茶杯后,凑到桑祈跟前,沉吟道:“那……你说……晏公子和闫公子会不会也……?”
桑祈喝了口茶,还是那句平静的回答:“不会。”
“可是,他们也一直没露面。”莲翩虽然不忍心打击她,却还是担忧地提醒了一句,“小姐……你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啊。真讽刺,人家都说患难见真情,这回大人的突遭陷害,倒成了个辨识人心的好时机。”
“好了,别瞎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帮我想想怎么遛进天牢里去看父亲。”桑祈无奈地在她腰间戳了戳。
夏至已过,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仿佛只一瞬间,夜色便深了。
桑府中,女儿琢磨着怎么才能见到父亲。天牢里,父亲也在琢磨着如何才能见到女儿,把一些非常重要的事交代给她。
戎马一生的大将军,脱下战甲与官袍,换上一身素服,也难掩周身的凛冽苍莽之气。耳后的一道伤疤,记载的是过去的荣光。不知何时渐渐蓄起的长须,则似乎在说明如今的辉煌不再。
他用了大半辈子征战四方,一开始年轻气盛,求得也是功名。通过将敌人击溃,一退再退,受人景仰敬畏,来获得个人成就的满足。那时候的他,很拼命,也很贪婪,不知餍足,一路披荆斩棘,带领桑家走到了家族荣耀的最顶峰。
而后,在鼎盛时期,遭受了皇室和其他家族的忌惮。
可他还是不想停下脚步,只将女儿匆匆进献,做为交易的筹码,换取信任后,继续奔向战场。
直到长女的死讯传来,幺女跟自己关系闹崩,才惊讶地驻足回望,发现自己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失去得太多。
感到懊悔的他,开始质问自己,是不是从前的想法错了?自己拿着战枪,奋勇杀敌的时候,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享受人们崇拜的目光?享受敌人一听到他桑家的旗号就闻风丧胆的恐惧?
想了很久,他才明白,并不是。自己最得意的东西,不是战场上有多勇猛的战绩,让敌人流了多少血,抢回多少土地。而是浴血归来后看到的,女儿那张欣喜明丽的笑颜。
那才是对他来说最重要,最值得自己拿起长枪的理由。不是为了掠夺,而是为了守护。
幡然醒悟后的他,渐渐变了,变得不再那么贪恋战场,快刀斩乱麻地结束了与西昭多年鏖战后,带着小女儿回到了洛京。
他想尽自己的一切所能,让她过得更好。让像所有洛京的世家小姐一样,在安宁繁荣的都城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可是,洛京并不平静。
粉饰太平之下,杀机隐匿,暗流涌动。他又开始为了她,加入新的战场。
不同的是,目的已经与从前大相径庭。
然而,自己一心一意地,只为了女儿未来的幸福着想的时候。却遗憾地发现,自己想给她的,不一定是她想要的。
这个小女儿,就跟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固执倔强,一意孤行。认准了的事情,别说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就是撞上了南墙,怕是也不肯回头。只会把这堵墙打破,继续向前走。
而他又不忍心破坏这么多年才终于缓解过来的父女关系,便也不敢对她态度太强硬,只得由着她去,同时苦口婆心地劝劝。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做一个好父亲,可比做个好将军难多了。
想到这儿,他不由无奈地笑了笑,感到有些口渴。
傍晚时分,有内侍来给他送过晚饭,放在门口还一直没动过。
桑巍内心有一股傲气,不愿接受自己成为阶下囚的身份,也就这两天都没吃东西。可如今想到女儿,心情比较好,便想喝上两口。
于是朝门外大声喊道:“有人没有,拿些酒来!”
外头无人应答。
明明应该有内侍和羽林卫一同看守来着,怎么都不出声呢?他有些诧异,又开口问了一遍:“喂,有没有人在?皇帝不会这么小气,连口酒都不给老夫喝吧?”
话音刚落,只听一个脚步声响起,有人一边朝牢房里走来,一边笑道:“来了来了,桑公要喝酒,谁敢不给?”
说着,还摇了摇手上的东西,能听得到一阵液体晃荡的声响。
天牢内很暗,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可只听声音也足以认出对方。
桑巍面色一沉,冷笑了声:“是你。”
“自然是我。”那人平静作答,“你知道,除了我,也不会有别人了。”
“哼。”桑巍又笑了一声,这次笑意中带了几分自嘲,道:“老夫早该想到与虎谋皮的下场。”
来人却是一声叹息:“大司马这样说,真是冤枉在下了。在下原本,也是真心实意与您共商大计。要说不讲信义,反倒是您背弃在下在先不是么?”
不提信义一词还好,提到这个,就想起甄远道。桑巍的脸色变得极差,紧紧握拳,质问道:“你是如何迫他如此?”
“此事说来话长,大司马还是先喝一杯吧。”来人笑了笑,将酒壶递了过去。
桑巍接过来,却半天没有动。
“放心,没有毒。”
那人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温声解释道。
桑巍是修罗场里一路走来的人,自然能感觉到,此时此刻他身上没有杀气。可牢房外的人也都被他支开了,无论他做什么,怕是都不会有人知道,所以不得不戒备。
不明来意前,他只面沉如水地静坐着。二人便沉默地对峙了一会儿。
半晌过后,对方先开了口:“在下知道,您不会束手就擒,您还有心事放不下。可是明日,若是桑崇来了,事情对于我来说也会变得很棘手。所以……还望大司马不要怪罪在下。您记挂的事情,在下向您承诺,会替您完成,请您安心。若这践行酒您不愿喝的话,就直接去吧。”
说完,突然抬手,黑暗中寒光一现,霎时化作一道阴森狠戾的杀意,骤然向桑巍袭来,势头又快又准。
桑巍赶忙一扬手中的酒壶向对方砸去,准备抄家伙反击。
可还是不得不感慨,对方的动作实在太快了。
“快”这个字,意味着什么?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纵使他天生神力,压根来不及应对,也无可奈何。
最后的最后,将军一声不甘的长叹,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半生,感到自己的结局,实在是有些憋屈。
夜,继续沉着,像一滩厚重浓稠的,化不开的墨。
第二天一早,换班的羽林卫进牢房来查看的时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愕地快步跑到大殿上,禀报了皇帝。
皇帝听完也傻眼了,差点激动得直接从龙椅上站起来,蹙眉道:“怎么会?”
其实还没有最后定罪啊!
证据都还在调查中。因为皇帝自己都不相信。
他一直觉得,大司马虽然总让他头痛不已,但性情耿直,还真不像是会处心积虑谋划多年,图谋不轨的人。就说狠虐下属这件事,也与他一贯的风格不太相符。
之所以自己不想让桑晏两家联姻,担心的,也不过是大司马和丞相勾结在一起,从此一个鼻孔出气的话。往后他这个做皇帝的再说话,就真的一点力度都没有,彻底被架空成傀儡了而已。却没想过,他们已有造反的意图啊。
这两家都已经如日中天,掌握着大燕实权了,还有什么理由需要反?!上哪说理去!
本来只是想着,先在天牢里关上他几天,杀杀他平日的嚣张气焰,然后再仔细调查这事儿。若是无罪也就把他放了。若是有罪,其实因着桑家的强大实力,他都担心也未必能把怎么样……
可是,可是怎么着,大司马就突然死在了天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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