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打马沿着洛水又散了会儿步,待到晨光微曦的时候,卓文远才趁着晨起的人们还在梳洗,没有出门,沿着浸润着薄雾的石板路,将桑祈送回府上。
一夜没睡,桑祈随意跟他点了点头告别,便安置了小红后,打着哈欠回去补眠。而卓文远则带着一身朝露,大步走远,独自一人消失在晨雾里,教人看不清去往何处。
桑祈一觉睡到晌午才起,过得有些恍惚,揉着眼睛问莲翩:“闫琰可回去了?”
一听这个名字,莲翩脸色就黑了,老大不情愿提到他似的,嗤之以鼻道:“可不,让卓公子的家仆抬回去的。”
“哦。”桑祈应了声,拖着疲惫的双腿下地,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卓文远确是来过。
然印象中的他,却与往常不太一样。好似与幽深的夜色融为了一体,带着丝丝神秘与疏离,仿佛昨夜的相遇,只是一场夏夜的迷梦。只有马厩里安然自得嚼着饲料的小红,做为它实际存在过的见证。
桑祈去看了小红一眼后,才揉着头,理清了昨晚的种种过往。感慨自己可能是太高兴,又喝了不少,想多了吧。
回房的时候,莲翩已经贴心地帮她准备好了解酒消暑,提神醒脑的凉茶,并对她道:“你还睡着的时候,有两个人来过府上递帖子,说要见你。内容我一个也没看懂,都给你放书案上了。”
“知道了。”桑祈说着,边喝茶边去翻,好奇着莲翩又不是不识字,怎么会有看不懂的内容呢。
只见那两个帖子一个用的是淡淡樱色的花笺制成,因为莲翩帮她看过,已经打开来,正平躺在案上,依稀可见原先的折痕。却不是整齐的折线,而呈现出了不规则的路径。更奇怪的是,花笺上一个字也没有。
莲翩说,来送这个帖子的人,也没有言明自己是谁家的。
有人送帖子给她,还不留名,也不写内容,着实诡异。桑祈微微蹙眉,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放下茶碗,将花笺拿起来仔细察看。一靠近,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再贴近鼻翼,细细嗅着,能够分辨出来,好像是一种花香。
可她说不清具体是什么花的香味,只好招招手叫莲翩过来帮忙判断。
莲翩仔细闻了闻,带着几分不确定,道:“大概是昙花吧,府上花园有几株,闻着像这个味儿。”
昙花?
桑祈沉思一会儿,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心里已经猜出了个大概。便让莲翩去忙了,自己则尝试着动手将这个花笺折回本来的样子。试了几次后,终于成功,手上出现了一艘小小的纸船。
见她捧着这个纸船,眼中疑惑尽消,笑得甜暖,莲翩不由惊讶,凑过来问:“小姐,你看明白了?”
“嗯。”桑祈微笑着将其放下,道:“时间、地点、人物,都明白了。”
莲翩一脸不相信:“这么具体?那么,是谁送来的?”
桑祈看看她,眉梢一挑,笑得狡黠,道:“就是你的心中偶像,梦中情人,清玄君啊。”
“啊呸,什么乱七八糟的,就知道戏弄于我。”莲翩一听,耳根立刻红了,恼羞成怒地推了她一下,翻着白眼走掉了,连她是怎么看出来的也顾不上问了。
于是桑祈看另一张帖子的时候,房中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这张泛着蟹壳青色的信笺,并没有清玄君的那么花哨。没有引人注意的香气,也没有奇怪的折痕。但是比平常的纸张要厚重,拿在手上,有种坚实柔韧的质感。乍一看大气端方,干净素雅,大巧不工。仔细观察,才能看到上面还依稀绘有规整的云纹,工艺精湛,且有隐秘巧思。
同样是无字谜题,这一张因为信息量明显变少,解读起来要比方才的困难许多。桑祈琢磨了半天,也没有头绪,只好将它放下,先去梳洗更衣。
一边梳头,一边视线时不时扫过它,心里似乎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却又没有确凿证据——她隐约觉着,这张信笺,好像一个人。
一张纸,为什么会像一个人,她也说不清楚。只是在看到这张纸的时候,脑海中不禁浮现了第一次见晏云之的时候,他撑的那把伞。还有平日常穿的白衣,桌案上使用的文房四宝,自己做的靛蓝,当做彩头送给她的那块玲珑环佩……
他用过的东西,都带有他鲜明而独特的印记,无一不外表质朴实际清贵,从来不以繁杂花哨的外表取胜,却有着志趣高雅深远的意味。
尽管没有明确的线索,但桑祈觉得,这个帖子就是晏云之送来的。
他没有说明时间地点的话,应该意思就是让她看明白了,就直接到府上去。以他对她的了解,知道她会是这种性情不扭捏,直来直去的人。
可是这一次,他错了。
桑祈眸光微动,将头发打点好后,缓步走过去,将那张信笺收到了书架上。刚走出去几步,又觉得有些不放心似的,退了回来。再把它拿下来,纠结片刻,小心翼翼地夹到了一本书中,这才出门。
莲翩正在院中浇花,见她出来,上前问道:“小姐要出门了?那另外一张帖子是谁送来的?”
“啊,不知道……”桑祈干笑道,因为说谎,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只假装眺望着高天,感慨道:“今天天气还真是好。”
莲翩努努嘴,有些扫兴。
她以为桑祈看明白了那帖子是谁送的,很快便会赴约。没想到对方却在花园转悠起来,优哉游哉地选了几朵花,将其残害后,直到吃完晚饭才走。
昙花朝着圆月,吐露它的第一缕幽芳的时候,桑祈来到了洛水河畔,送顾平川离去那天,乘坐画舫的渡头。
果然有一艘画舫等在哪里,船上流泻出昏黄的暖灯,将四周漆黑的河水照亮,泛起粼粼光斑。
桑祈抬步上船,从背后拿出自己准备的见面礼——几串用鲜花做成的腰饰,笑道:“呐,送给你做酒钱。”
话音一落,才觉得哪里不对。
画舫上一时间有好几道视线同时向她射来,除了清玄君,在场的还有晏云之、严桦和苏解语。
清玄君坐得位置离她最近,闻声眨了眨眼,笑意深深,问道:“送给我的?”
桑祈则尴尬在原地,笑容僵在面上,微微点了点头。
他便落落大方地伸手接过来,把玩着,挑眉道:“哈哈,不错不错,虽然手艺不怎么样,心意却弥足珍贵。要说这世上有谁懂我,果然还是阿祈啊。”说完愉悦地干了一杯,抬手唤她快进来坐下。
这后面一句话说得,明显意有所指。因为他虽然动作是招呼桑祈的,视线却似笑非笑地向晏云之瞟。
晏云之坐在最里面,只气定神闲地喝着茶,回了他一个视若无睹的表情。
清玄君便自顾自地乐,拉过桑祈,道:“说说,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额……”桑祈还略感尴尬着,老实答道:“花笺上染了昙花的香气,你用它的别称月下美人称呼过我。也只有你这样叫过……纸张又折成了船型。我们共同坐过的船,便只有宁泽离开洛京那日的画舫了。于是我便觉着,大概是你约我在这个画舫上见面。可是还不知道时间。鉴于只有这么两条信息,我又想,会不会昙花香气同时也暗指了是在昙花开放的时辰……”
她说着,有些口干舌燥,拿过给自己准备好的酒樽,喝了一大口,才继续道:“可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
显然,她的推论都说对了,清玄君一边听一边忍不住点头,露出赞许的表情。
而后听完最后这句话,才又哈哈大笑着,对她解释道:“其实,是我跟少安打了个赌,他输了。”
“打赌?”桑祈不解地看向他。
“对啊。”清玄君玩味地继续说道,“我跟少安说,我要匿名给你送这么个拜帖。别人都看不懂,但你一定能,因为你我二人心意相通。可少安一脸不相信。”
说着抬手一指,道:“喏,你瞧,就是现在这副不把我放在眼里的表情。于是我就跟他打了个赌,我们俩都派鲜少露面的家仆,去递一个不写字的帖子,看你究竟能不能读懂。”
言罢也喝了口酒,说话的声音中都盛了酒香,浓郁甘醇,摇晃着酒樽,道:“这不,我们特地在他府上等了一下午,也没见你去,这会儿你却在。岂不是说明我赢了?唉,这么多年来,我也终于制了他一回,还真是多亏了你。”
原来是这么回事,桑祈心头乱跳,为了掩饰只得跟着喝酒,垂眸轻叹道:“是啊是啊,他送那什么东西,真没看懂。我还以为是谁这么粗心大意,忘了写字呢。”
说这番言不由衷的话的时候,她不敢看晏云之。自然也就没有看到,晏云之淡淡扫视了她一眼,眸光一谑,面上却是没什么表情。
桑祈便没来由地觉得后背一阵冷风吹过,仿佛幽暗的河面下有一双眼睛,森冷地将她那点小心思都看透了似的。只觉汗毛直立,后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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