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孟夏,洛城芳菲已尽,灵雾峰北坡,花却开得正盛。几棵梨树从矮墙探过头来,染了一地梨花白。
桑祈经过一个月的刻苦练习,已经能将晏鹤行的剑法完整流畅地演练下来。可晏氏剑法的精髓在于随心所欲,意念灵活,不可拘泥于既定的动作形态。所以她需要琢磨的内容还有很多,出师仍遥遥无期。
闫琰则也顺利地结束了接茶叶的练习,开始了更为艰苦的体能训练,每天要背着沙袋在山路上奔跑整一个时辰。
这一日,师父扔下两个徒弟跑去采摘新鲜野菜,师姐弟二人各练着各的。桑祈挥剑转身之间,留意到晏云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院子里,看着眼前的白衣公子,动作微微一滞。
晏云之没拿兵器,朝她淡淡一笑,抬手攻击。桑祈立刻迎敌,长剑出手,衣袂飘飘,追逐着对手优雅自如的辗转腾挪。
比起当初水潭边的那一战,桑祈的技术进步了不少,至少能有几个招式逼的晏云之不得不挪动脚步了。只见他飞身而起,长发在耀眼的阳光下晃动出光华,衣摆如同一抹落入地面的流云,姿容皎然绝世。
桑祈提剑跟上,却不小心碰到树枝,挑落梨花如细雨般霏霏落下,撒了二人肩上、衣上一片。
视线被一簇一簇的花瓣阻挡,看不清他的身姿,只觉那白衣和花雨混成了一块。桑祈无奈地笑笑,干脆收剑停了下来,香肩一耸,道:“算了,还是打不过你。”
“你用剑还是像用枪,力气有余,巧劲不足。”晏云之说着,也从容回到地面,理了理衣袖。
桑祈低头看着手上的剑,叹了口气。她也明白,可是家传枪法练了那么多年,手上的每一个力道都已成为习惯,岂是说改就能改的。
“师父说我胜在灵敏精准,用剑很合适,而闫琰速度和准头都不太行,在力量和耐力方面却有所长,反而适合练习桑氏枪法。所以,我在考虑要不要把枪法教给他。你以为如何?”她兀自嘀咕着,抬眸询问他的意见。
未料,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到了她身前,距离她极近,近得她胸口扑通一跳。便见晏云之没有答话,而是朝她俯身探下头来。
他的长发被风吹起,拂过她的面颊,挑染出一缕绯红。桑祈只觉耳朵发烫,不明所以地心乱如麻。刚想后退,只见他的下颌在靠近她头顶的地方停了下来,轻轻呼了一口气。这时正好风大了些,吹动又一阵花雨落下。
他便在这阵花雨后抬手,在她头顶轻轻拂了拂。而后后退一步,一脸平静道:“你头上有花。”
桑祈方才一直心跳飞快,闻言一怔,面色更红了,不由握紧剑柄,暗暗在心里骂自己,刚才在瞎想些什么呢,难道还以为人他这样的人会占自己便宜不成!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晏云之将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唇角噙了一抹笑意,长眉轻扬,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咳,没想什么……就是觉得……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不知师兄用的是何熏香?”桑祈一尴尬,赶忙开始胡说八道。
“未曾用香。”晏云之淡淡道了一句,走到梨花枝下的桌旁,才回眸道:“清玄君一直夸你虽然是女儿家,心性却豪爽大方,光明坦荡。可莫学了人家小肚鸡肠,心思狭隘才好。”
桑祈明白他看出来自己刚才的促狭了,更是尴尬,低眉点了点头,拨弄着地上的梨花不语。
便听他继续说:“所以,晏某再送你礼物,你也不要多想。”
一听有礼物,桑祈眨了眨眼,有些迷茫,抬步走过去,疑道:“非年非节的,缘何要送我礼物?”
“你看,方才还告诉你不要多想。”
晏云之一脸“你那点小心思果然被我看穿了”的表情,桑祈不由得吐了吐舌,拿起桌子上的东西打量。
“这是何物?”
晏云之将自己身上的花瓣抖了抖,道:“宁泽寄给我的特产,信中说也教给你带一份。”说着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她。
“宁泽是谁……”桑祈边嘀咕边打开一看,那刚健有力,瘦骨清绝的字迹很面熟——是顾平川写的。
于是心下了然,继续读下去,发现信是写给晏云之的,交代了一番自己到漠北之后的情况,告诉洛京的朋友们一切安好无需挂念。并称晏云之寄过去的颜料已经收到了,送些漠北独有的食材当做谢礼。顺便提了一嘴,记得桑家二小姐喜欢美食,收了人家那么厚重的礼暂时无以回报,特地也给她备了一份。
总之写得一本正经,但桑祈还是读出来了,这人话里话外的就是“桑祈是个吃货,好吃的不能忘了分她一些”的意思。不由莞尔,看来上次醉鱼的事儿,他还记着呢啊。
一晃分别四个多月了,她将信笺折好,若有所思地抚摸着纸上的折痕,恍惚道:“小半年都快过去了,下次一起喝酒,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想喝酒了?”晏云之挑眉问。
桑祈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道:“嗯,最近都找不到人一起喝。”
清明过后,大家都忙碌起来。闫琰白天要在宫中供职,晚上要加紧训练。卓文远也离开国子监,挂了个官职,成天忙得不见人影。连她自己都除了练剑之外还恶补了好几本兵书,实在抽不出时间,也没有同伴。
虽说晏云之倒是不太忙,也时常有空过来,代替师父他老人家教学督导。可想想人家毕竟是快要谈婚论嫁的人,怕惹得苏解语误会,她也觉着不便相邀。
正想着,便听晏云之道:“那还不容易。”
于是眸光一亮,抬眼刚想问“你愿意与我同饮一杯?”
话没说出口,就听他继续道:“清玄君的桃花酿可是一绝。”
顿觉有些泄气,扶额道:“好吧,多谢指点。”
晏云之沉默了一下,指尖点着桌案,问:“你又在想什么了?”
桑祈连忙摆手,正色道:“绝对什么都没想,我对……头顶的树发誓。”
话音刚落,风起,雪白的花雨簇簇而下。
她的正经僵在脸上,晏云之眼底则掠过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回头她觉着自己是必须要到清玄君府上拜访一下了。不说真心想找个人喝酒聊天吧,之前收了人家一个风铃做礼物,一直没还礼,也应该走动走动。
于是次日便教莲翩准备些吃食,带去了清玄君隐居的小院。
与冬日里不同,院内如今青翠成荫,好像把小山搬到了家中,显得十分拥挤。清玄君也换了一袭青衫,在院子里摆了个藤椅躺着晒太阳。好像早上又饮了酒,见到她笑得眉眼弯弯,摇晃着起身,道:“昨个儿少安刚跟我提过,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喝酒这种事,干嘛不直接过来找我?”
不知怎的,每次一见着这个长着眼纹细长,好像永远醉意朦胧的睡凤眼,总在笑的男子,桑祈都觉得自己会自然而然地跟着他放松下来,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上前将食盒放下,嬉笑道:“还不是怕你自己都不够喝么。”
见她带东西来,清玄君也不跟她客气,径自接过便取了酒。二人聊了会儿天,几杯清酒下肚,桑祈摇晃着酒樽,想到了之前闫琰跟自己聊过的话题,问他:“听说你小时候就和晏云之往来密切。”
“嗯。”清玄君眯着眼睛道,“他是晏相的老来子,跟家中兄长们年龄差异比较大,玩不到一处,所以一直同我走的比较亲近。”
“还有你妹妹?”
清玄君抬眼看她,勾唇笑道:“对,还有兰姬。”
桑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上次闫琰没告诉她答案的那个问题:“那为什么他二人的婚事到现在还没定下来?”
清玄君不说话了,喝了会儿酒,才摇头晃脑道:“嘛,谁知道呢……”
说完,他好像无意继续聊这个话题,侧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盯着桑祈看。
由于他是半躺在藤椅上,桑祈是坐在石凳上的,位置比他高些,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人一直仰头盯着自己,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异物,抬手摸了半天,疑惑地问:“我脸上沾上什么了?”
清玄君单手撑着头,微微摇动一下,笑道:“没有。”
“那你盯着我看做什么?”桑祈一脸不解。
便见清玄君另一只手抬起,把她手里的酒樽拿过来,然后放在一旁,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桑祈的上半身便弯了下来,发丝垂在两颊,狐疑地看着他。
两个人彼此都能够清晰地在对方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也能闻得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可意外的是,桑祈发现自己“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真的心胸坦荡了许多,没有了上次和晏云之离得这么近的时候,那种心怀叵测的感觉。
清玄君的眸子有如巧夺天工的琉璃宝珠,内外明澈,净无杂秽。保持着这个姿势,仔细看了她的眉眼良久,方才笑道:“我发现,你的眼睛很特别。”
桑祈头一偏,拢了拢发丝,好奇道:“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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