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遭受陈祭酒的关注,让秦少游有些不适,他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所以回答得很小心:“尚可。”
陈祭酒呵呵一笑,和蔼可亲地道:“四门学如今大刀阔斧,很是让人刮目相看哪。”
秦少游正待说几句谦虚的话,可是还没开口,便有人冷哼一声。
这个人正是方才秦少游给他见礼的算学掌学博士吴应龙,吴应龙冷冷一笑道:“大人,刮目相看四字,只怕用错了地方,分明是四门学胡闹,乱了纲纪,何以能用大刀阔斧和刮目相看来形容?”
他的目标直指陈祭酒。
陈祭酒是‘老好人’,面对吴应龙的指责,也只是莞尔一笑,便不再做声了。
可是吴应龙不罢休,怒气冲冲地对秦少游道:“秦少游,姓赵的不敢来,却是差遣你这等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人来么?”
秦少游不去理吴应龙,来之前他是有所准备的,现在吴应龙在这里气急败坏地咆哮,他要看的是陈祭酒的态度。
可是陈祭酒只是笑,一下子,秦少游的心沉到了谷底。
吴应龙可是直接痛斥国子监的二号人物是姓赵的,而且还是如此郑重的场合,可是作为上官的陈祭酒,非但没有指责,反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的笑容依然是和蔼可亲,可是这一切,秦少游却都明白了。
什么老好人,没有陈祭酒的纵容,吴应龙敢说这样的话,敢在这里咆哮?
只怕……这一切都是准备好了的。
本来他们是要针对赵博士,可是赵博士不敢来,既然如此,便乘着这个机会,像疯狗一样朝自己来了。
见秦少游一声不吭,吴应龙更加变本加厉,正色道:“秦少游,你祸乱朝纲,违反学规,四门学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好端端的国学,如此作践,姓赵的不敢给一个交代,你秦少游既然替他来,这事儿,你也是主谋,是否要给个说法?”
秦少游心里痛骂这老匹夫,却依旧不理吴应龙,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陈祭酒。
陈祭酒捋着须,偏生就是不肯发言。
“混账,本官在问你的话!”吴应龙棒喝一声,已是恼羞成怒。
秦少游还是叹了口气,扫视了许多对自己充满敌意的眼睛一眼,最后慢悠悠的道:“吴博士,今日陈祭酒在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这上下尊卑,还要不要了?”
吴应龙微微一愣,侧目去看陈祭酒。
陈祭酒的眼眸里掠过了一丝不悦,只是这不悦却显然不是对吴应龙发的。
吴应龙会意,笑得更冷:“陈祭酒为人和善,有些话不方便说罢了。”
秦少游对陈祭酒行了个礼,道:“敢问大人,莫非大人也认为吴博士说的有道理?”
这个家伙……
本来陈祭酒是要做‘老好人’,而吴应龙则是马前卒,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谁晓得秦少游直接把这一层纸揭破了。
陈祭酒的脸色变幻不定,既不好承认,又不想否认,他带着几分微笑,勉强道:“有些事,是过了一些。”
秦少游正色道:“如果大人觉得下官有不对的地方,为何不提,反而要让吴博士代俎越庖?大人乃是下官的上官,若有训斥,这是理所应当。可是下官乃是四门学的助教,一个算学的博士却是以上宪自居,敢问大人,这是不是坏了规矩?再有,吴博士不过算学掌学,却是口出狂言,辱骂赵监丞,以下辱上,下官敢问,到底是谁把这里搅得乌烟瘴气,又是谁在胡闹?吴博士让下官给一个交代,下官不知他要什么交代,可是下官斗胆,倒是很想向大人和吴博士讨要一个说法。”
陈祭酒的老脸一红,竟是被秦少游的一番绵里藏针的话问倒了。
他的本意是让吴应龙先声夺人,谁晓得却是让秦少游抓住了话柄。
吴应龙只是冷笑:“说法?秦少游,你的口齿再伶俐,学里的规矩,遵从的乃是祖宗之法,你和姓赵的擅自破坏学规,已是万死之罪!”
秦少游道:“却不知是哪家的祖宗之法?”
吴应龙道:“这是太宗皇帝拟定。”
“太宗皇帝……可是前朝的太宗皇帝么?”
“大胆!”吴应龙气得发抖,他心里默认,即便眼下是大周朝,却也是大唐的延续,而秦少游直接一句前朝,却是直接把李唐与武周一分为二。
秦少游笑了,慢悠悠地道:“好吧,就算现在学里应当遵守前朝太宗的学规,可是敢问,太宗皇帝在的时候,曾屡屡提及要遵从尧、舜之法,这么说来,尧、舜之法难道就不是祖法么?若是按着尧、舜之法来,却又不知咱们该用什么学规呢?”
“……”吴应龙答不上来了,尧、舜时哪有什么学规啊。
秦少游拉下脸来:“尧、舜的时候没有学规,到了太宗的时候却有了学规,那么敢问,到底是尧舜之法好,还是贞观之法好呢?”
“你……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的是你!”秦少游板起脸来,厉声道:“无论是法度还是学规,讲的是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岂可以一法而传承万世,若是如此,尧舜为天子,封诸侯,而太宗为何却是行郡县之制;下官斗胆请问,封诸侯好呢,还是行郡县好?”
“自……自然是郡县。”
秦少游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若是行郡县好,岂不是说尧舜错了?尧舜乃是圣人,圣人莫非也错了?”
“你胡搅蛮缠?”
秦少游又是叹口气,道:“不是下官胡搅蛮缠,下官只是想告诉大人,太宗时的学规是好的,诚如尧舜时的分封诸侯也未必是错;可是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四门学多招募一些生员,有什么不好?难道多一些教化也是错误的么?”
吴应龙语塞,他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秦少游的圈套,此时再和他无休止的争议下去,反而落了秦少游口实,于是冷笑道:“秦少游,你区区一个助教,可曾想过后果么?”
秦少游从案后站起来,直视着他:“赵监丞曾教诲过下官,事情若是对的,那么就该放手去做,做人……若是连这点担当都没有,却如有些人一样抱守残缺,只会教人耻笑!我是学官,教书育人是我的本份,我力所能及,能做的也只有如此。”
吴应龙还要穷追猛打,那陈祭酒听到这里,目光幽幽,却是轻声道:“够了,时候不早了,早些议事吧。”
吴应龙愤恨地看了秦少游一眼,才很是不忿的把脸别到一边去。
所谓的议事,无非都是一些繁文缛节,足足一个时辰,才落下帷幕,秦少游没有逗留,匆匆告辞走了。
…………
“大人,那秦少游……”
在国子监的后堂里,陈祭酒持笔,在宣花纸上笔走龙蛇,站在一旁的吴应龙压抑着满肚子的火气道:“实在胆大包天……”
吴应龙写完了字,将笔搁到了笔筒,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额前的细汗,他露出习惯的笑容,漫不经心的道:“这只是个马前卒,他背后的赵图才是真正的敌手,赵图在四门学纵容秦少游这样做,可见其志不小,一个小小的助教罢了,即便再怎样名噪一时,也只是个泥虫而已,只不过这一次,他们是打错了算盘,他们现在所做的是自寻死路。不必急,且等一等,你听说过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么?”
吴应龙依然心有不甘:“可是……”
陈祭酒笑了笑,白皙的手将方才写下的那幅字拿起,摇头叹息道:“心不静,则字不成;不好,不好。”他将这幅字揉碎了,随手抛在地上,很是惋惜的样子道:“杀人要用软刀子才成,诚如这行书一样,要善用巧立才好。秦少游……小小蝼蚁罢了,不必急着捏死,留着他,他做得越多,错得就越多,到时候,自然能为你出气,前几日,长安来了人,本官要去拜会一下,你且回吧。”
“是。”吴应龙叹口气,只得告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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