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花蝴蝶
话说这马上坠鞭的官人,你道是谁?原来是朝中第一有权有势、位至太师黄潜善的第三个爱子。取名黄金,是妾所生。这黄潜善见汴京不能保守,要为子孙计,因知这汉阳是鱼米之乡,遂收拾宦囊,打发他母子出来,在城内斜石坊居住。这公子年纪甚小,止得二十上下。所爱的是饮醇醪,喜的是美妇人。自正妻以下,美妾俏婢充满房帏,其心犹有未足。又蓄养帮闲,出入跟随俊仆,合城官长无不尊敬。遂使心腹专在外面打听人家妇女姿色。若有姿色,不管他有夫无夫,必要千方百计设谋到手,方才遂心。故此人起他绰号,叫他是“花花蝴蝶快活三郎”。
这日,在东门外听莺庄同人玩耍,住了数日,忽想起来家,遂上马入城。不期到了这艳冶街,忽见这楼窗美妇,两下注目,故意坠鞭拾鞭,直看送了这妇人立了进去,方信马而走。因看明了这家门面,不胜惊惊喜喜。暗想道:“我家中姬妾虽多,怎及得这妇人色艳如花,娇如落雁。须得图谋到手,才遂我愿。”不一时到家,众帮闲也就后到。
公子坐下,便将所见妇人细细说出道:“我眼内也经过了多少妇人,从不见这般美色,使我心魂飘荡,至今还没定止。你们可为我计较到手,决然赏赐非轻。”众帮闲听了,各暗暗吃惊,只得说道:“方才公子先来,我们在后,已听各街坊人说,公子见了这妇人十分留情。但这妇人,我们也晓得汉阳城中数一不数二的标致妇人,只这条艳冶街名色,因她生得娇艳起的。如今她的对头狠,是个太岁的老婆。我们劝公子息了这个念头,莫去太岁头上动土。”
公子听了,作怒道:“你这干人好胡说!我见她门首是个穿扎珠翠,一个小户人家的妇人。什么太岁、小岁!可知我公子,正要撞太岁才有个想头。”众帮闲听了,一齐笑说道:“公子不要认错了打抽丰、撞木钟的太岁,内中实有个缘故,怎晓得她的丈夫来历。”公子道:“有什么来历,可说来我听。”
众帮闲道:“她的丈夫姓邰名元。他父亲是朔方人,当日在我这里镇守城池,在此继娶他母亲,梦见太岁入房,养了他下来。十岁亡母,不一年,他父亲不肯谋为,被人迁调到玉雁门关去镇守。因不便带他去,遂寄养在母舅家中。向来并无消息,近日闻得他父亲与金兵抵敌,被难而死。这邰元在母舅家长成,果是将门之子,生得十分勇力,行凶恃性,在街坊专打不平。若不见机,往往吃他亏苦。他母舅也禁管他不下。又学习了诸般武艺,一发了得。一日走出城外,见有两条水牛在田中拚斗得天摇地动,众农夫各将农具极力上前赶打,谁知这两条水牛一似冤家般只争斗不开。他便赶去用两手捏住了两条牛角,不许它拢来。那两条牛恰似拱服般立着不动。众人见了尽皆惊呆,又称他是春牛小太岁。常言道:‘动了太岁头上土,无灾也有祸’。他今虽不在家,终有日回来。故此劝公子不去动这土吧。”
公子听了,半晌不语,方说道:“你这干人俱是没用。不过有几斤蛮力,不要说父在当朝,只行我的势耀,也只消写几个字儿送官就处死了他。怎看得他恁般,什么道理!”众人听了,俱不开口。内中有个帮闲叫做都趣,忙陪笑脸,上前说道:“公子怎不与我计较,空闷了这半日。这妇人叫做月仙,她父亲是王点翠。如今要谋她到手,也还容易。就是这个邰元,我当日在他母舅隔壁住过,也还有些认得。”遂走近附耳说了几句。公子听了,大喜道:“果是你停当,不枉叫你是都趣。”遂着明日行事,都趣一力应承。公子叫摆出酒肴,大家吃了一番,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都趣遂一径走到王家来。见王志正坐在店中做活,便走入店来,拱手道:“我是城中斜石街黄太师府中第一帮闲都趣便是。今早奉公子之命,特来邀请老丈到他府中,穿点珠翠花朵。这公子家姬妾甚多,珠翠广有,往时俱是东京穿扎了寄来。是我闻得你家手段甚高,在公子面前一力荐举,故着我来相请。敢怕这一做起少也有百十日生活,赚他几千贯文,实是送你一件好生意上门。却要大大的谢我。”
王志听了果有想头,便十分欢喜道:“这个自然。”遂要请都趣入内款留。都趣道:“公子是性急的人,莫使他等久不喜欢。我同你正要相处,不在今日,慢慢扰你。你只入去说明,恐怕进了府中,生活在手,一时脱不得闲。”王志遂入内去了半晌,出来收了铺面。遂同都趣出门,到了黄府。候不一时,公子出到厅上。王志忙磕下头去,公子叫人扶住,满脸是笑道:“你这手艺不是下等,又且年老,怎这谦谨。”
王志起来,立在一旁。早有几个侍女捧出小盒,公子用手揭开,叫王志到面前来说道:“因晓得你手段精巧,我今有这些珠翠,俱要制成花朵。你可安心在我府中细细穿完,我自重谢。你可收点明白。”王志答应,即便查点完。公子使他到一间僻静内室,里面床帐椅桌俱全。王志遂穿点起来。
到了第三日,忽有一个小童笑嘻嘻走来说道:“王师傅,你穿的花朵,公子十分中意。恐你在此记念家中,先送你十两银子,着你回去安了家就来。那时便等完了生活回去。”遂在袖中取出一封银子,放在桌上。王志见了,便千欢万喜,将珠翠点入盒中,又将房门锁好,遂自来家,与妈妈并月仙说知。母女听了,俱各欢喜,遂料理酒食与王志吃过。
不一会,不期都趣在外叫唤。连忙出来迎入谢道:“蒙都兄总承,实是感激,今日蒙公子赏赐了些回来,都兄来得恰好,权饮三杯。”都趣笑了一笑,见店后是间客座,便就坐下。王志进去,搬出酒菜,二人对面坐了。吃了半晌,都趣留心观看,见内里并排两间,上面供着香火。左边是个房间,里面有人说话,知是月仙在内。因高声说道:“我今走来,不是要吃你的酒,却是有话要对你说。你实是我的总承,这些珠翠宝石俱是珍贵之物,既交在你手中,你必要小心谨顺,干系俱在你我。他府中人多,未必个个便是老实。你今日回来,可曾将珠翠收好?故此特来问你。”
王志听了,十分感激道:“承都兄记念,我已收好锁门回来。”都趣道:“虽是我过虑,以后只是小心些的好。”王志便是点头。因吃了半晌,都趣故意问道:“闻得你有位令婿,怎再不见?”王志道:“他今有事,出门未回。”都趣道:“原来你家内没人照管,怪不得你要将家中记念,出不得门。”
王志忙说道:“我自小是生意人,怎说个出不得门?”都趣道:“你既放得下,我有心为你。你今不要在家耽延,及早去做,博个公子欢喜,我在里面帮衬,包你十分想头。你我既成相知,我是个闲人,日日在你门首走过,到你家早晚讨个信与你,两边做个传递人。一则好使你安心做活,二则免了你往来防范。你道可使得么?”
王志听了更加感激,道:“实不相瞒,这几日虽是做活,却记念他娘女在家,早晚没个照应。今得都兄肯早晚递个信来,可知是好,只恐不敢劳动。”都趣道:“休说这话。我来已久,这酒不吃了,可到里面说明,我好来传信。”王志即入内去了半晌出来,同着都趣来做生活。
次日都趣到王家来,假托熟,问了些闲话。过不两日带了钱钞,只说王志托他寄来。王家母女俱说他至诚好人。不期一日下午,月仙正同母亲在楼上说话,忽听见下面叩门甚急。王妈妈连忙下楼,开出门来。都趣慌慌张张说:“今早王老丈好好做活,不期一个头晕旋倒,如今一些人事不知,只存馀气。急要着人抬回,又恐反摇晃不好,正在那里灌救,去请医人。公子着急,叫我来报知。千万要你去看个长短。若救不转,再作商量。”
母女二人忽听了这信,一时俱哭泣起来。都趣只是跌脚,立催起身。王妈妈只得叫月仙看好了门户,一时等不得雇轿,只跟了都趣出门,到黄府中,已有仆女相引她入内安顿。公子便打发了一乘大轿,同都趣又到王家来。
这王月仙正在家中着急流泪,忽又听见门响,只得自来开门,即转身闪立。都趣忙上前作揖道:“娘子不好了!我同你母亲去时,不期你父亲已是气绝。你母亲正在那里痛哭。公子已着人买棺木,就在那里殡殓抬出。你母亲只得又央我请娘子去相见盖棺。只消随身衣服到那里更换。公子已备了大轿,在门外立等。”
王月仙一时愁惨得主意全无,也无暇哭泣,只说得一声:“家下无人。”都趣忙说道:“今日尚早,到那里事情完,回来还未日落。”王月仙听了,只得含泪上楼,换了一件浅色衫儿,将箱笼锁好,走下楼来。轿子已抬入门来,都趣便请入轿。
月仙取出一具小锁,烦都趣锁门,然后坐入轿中,轿人抬出门外急走。都趣向两邻说知看病缘故,叫他看好门户。邻人见是黄公子的势头,谁敢问他长短。都趣遂赶上轿子而走。月仙在轿中,真是青龙白虎同行,吉凶悲喜难料。
不一时看见到了一个绝大高楼门第,晓得到了。只说下轿走入,谁知抬轿的只不停歇,一径抬走到厅前,转过侧首,绕过一带回廊,委委曲曲到别一洞天。月仙忙在轿中偷看得,一时惊惊喜喜。你道是什么所在?原来是一座园亭,十分齐整。怎见得,但见:
园亭沼囿,亭榭楼台,树木扶疏,阵阵花香沁鼻,竹林掩映,声声好鸟鸣人。堪爱处,交颈鸳鸯;喜羡来,并头莲蕊。池中死水活鱼游,园内假山真鹿走。左弯右转,满前院宇深沉,疑是内中高士卧;东迤西逶,几座重门绣幕,应知里面美人居。行到尽头,几处梨花半掩;走临幽径,数竿帘卷西山。风细细,送出莺声;香馥馥,微闻燕语。安排香饵,一步步引入桃源;暗设机关,一层层渐来巫峡。果然是一座少年行乐之场,实不亚当时金谷。
月仙在轿中看了这些繁华富贵,一时乐以忘忧,惊惊喜喜。正贪看不尽,不期轿子忽歇下地,才想起苦事来。不见母亲接引,又不便出轿。正在惊惶,忽见门内走出一个华丽妇人到轿边来,笑嘻嘻用手启帘,对月仙说道:“姐姐恭喜!令尊暴恙全亏公子之力,幸得救醒,尊堂陪侍。请姐姐到小妹房中权坐,然后使人引去。”
月仙忽听见父亲无恙,母亲陪伴,不觉扫尽愁云。又见说全亏公子之力,又见她这般称呼,就知她是公子一位宠妾,随即走出轿来。一齐进门,分了宾主相见坐定。月仙谦逊道:“蓬茅俗妇,愧登富室之堂,敢蒙姐姐屈礼下援,不胜荣幸。只不知姐姐是公子何人,兼请芳名,以存知感。”那妾笑说道:“姐姐是璞中美玉、蚌中明珠,特未遇骊龙,未逢良琢耳!不过暂时埋掩。若遇有人,自能玉润珠辉,安肯作珠老玉颓?若以妹子陋容,自谓不及姐姐於万一,而能居斯堂寝此室者,是得富贵之人以佐其欢耳。小妹贱名解语,是公子姬妾中之第四人。姐姐闺名,久已盈耳,不敢复问。”
说未完,侍女摆上茶点。月仙只得又谦逊了一番。二人对坐同吃。月仙举目观看堂中,果摆设得古董玩器,令人触目琳琅。只见一个侍女走向解语身旁,暗暗说了几句。解语点头,因对月仙说道:“原来令尊虽是痊愈,公子却留令堂在此,服侍两日。晓得姐姐在我处,着我款待,不要慢客。少时就送酒席来,请令堂来此。”月仙听了,只得说声:“取扰不当。”解语遂起身携了月仙,赏玩些古董,又步入园中看些景色。两人说说笑笑,甚是投机。早有侍女来请入席,解语遂邀月仙同到席中。
月仙已是情熟,便自对酌。饮到中间,解语说一番家中富贵,夸一回公子风流,少年知趣,月仙只点头默听。不一时,侍女送上灯来,月仙因不见母亲到来,只得要起身辞归。解语迎住,笑道:“令堂已被公子相留,难道妹子倒不留姐姐下榻!只是休嫌简亵。却不道相逢俱有意,会合有缘人。”月仙含笑,只得坐下。解语便又劝饮,月仙见她这般款待殷勤,遂不复思归,便安心饮酒。饮了半晌,月仙渐觉力不胜酒,娇软倩扶之态。解语见了,便辞说有事入内便来,遂起身走去。
月仙只得独自坐在席间,因暗暗寻思道:“他的人物,全赖装裹点染媚人,所以得公子宠爱。想是这公子不以色是求,只存富贵中之妾名耳。只是她说少年风流,却不似个不好色的人。一时不便问得。”因又想起解语将珠玉比她的言语,细细想了一遍道:“她这几句话,不要将它作赞美我的姿色。我今细细想来,实是讥刺我的言语,笑我徒生美貌,不得遇富贵今所可恨者,嫁一贫贱邰元,而不能为他所宠爱,则月仙之命薄缘悭,今生已矣。前日自见马上这位官人以来,只觉寸心如系,颠倒愁烦,向何处寻消问息,只好作一痴想。不期今在无意中倒被他句句道着我的心事,甚不可解。”
正沉吟想念间,忽见灯下闪走出一人,飘巾朱履,鹤氅绣服,飘飘然趋走进前,笑嘻嘻躬身下礼道:“前蒙小娘子楼头顾盼,小生马上坠鞭,恨不能鹊架银河,片时会合。今夜相逢,实乃三生有幸。”月仙听了,忙起身将他一看,果然就是这位官人,不胜暗暗惊喜,几回错认梦中。定了半晌,只得问道:“郎君何人,怎得在此?”那人笑说道:“小生便是宅中公子,姓黄名金。自从那日得见小娘子之后,废寝忘食,相思彻夜。一种苦情,今且无暇细述。”说罢遂挨近身来,做出万千情急之态。
月仙含笑阻说道:“公子贵人,宠妾盈庭,请自尊重。”黄金道:“小生房中姬妾虽多,实不及小娘子万分之一。故极力图谋设下此计,邀请小娘子降临敝室。申诉愁肠,不意所谋俱遂,实乃天作天合。得亲色笑,大慰平生,乞赐俯从,莫辜良夜。”
说罢,即跪倒膝前,温存拜恳,月仙忙用手来扶,早被黄金手勾粉颈舌送丁香,轻轻抱起,走入侧首房中。房中已有灯火。月仙低言:“不可造次,人见不雅。”黄金笑道:“我已吩咐,谁人敢来!”便抱近榻前。此时月仙情痴若醉,一任公子轻举金莲,按投玉笋,**起来。两人十分乐意,怎见得?但见:
喜孜孜的是香干浅,笑欣欣实有邓潘驴。娇嫡嫡,虽云少妇,尚存处子含羞。热突突,只道年轻,却有老成伎俩。乱纷纷,有如蜂酿蜜;急攘攘,胜似蝶钻花。汗津津,美满情怀,喘吁吁,周身快畅。骨都都,泛溢蓝桥,软苏苏,醉倒吏部。从今罢却相思,已后思情似海。
两人狂荡完,公子扶起月仙,为他整衣理鬓,不胜感激。月仙道:“贱妾寒门陋质,所嫁匪人,只怜命薄,不作他想。不意那日临窗自遣,得遇公子眉目送情,坠鞭留意,两心眷恋,脉脉相关。自到如今,身心若有所系,已拟作来生之好。谁知公子情深,不忍弃掷,谋妾到此。初见惊疑梦境,两愿皆从。今妾之身,公子之身也,不知将来何以置妾?倘或有始无终,情如朝露,今夜宁死於公子之前,庶免日后怨别愁离之苦!”说罢举袖拭泪。
公子听了,忙指灯作誓道:“我黄金若不与月仙图个天长地久,必亡身刀下!”月仙忙将衣袖掩他的口,祝道:“心真誓灭,祸变祯祥。”公子听了大喜,遂将王志无病,留她母亲在别室,细细说知,又说及谋娶。
正未说完,解语走入,月仙忙将公子推开。解语笑道:“我公子为姐姐费尽心机,今夜才能欢会,正好快乐,怎倒推开?我与姐姐如今已成一家,不必避嫌,妹子已另备喜酒,畅饮一番,再寻佳镜。”
公子遂携了月仙出房,另是一席酒肴。遂与月仙并肩坐下,解语对坐。三人不复顾忌,欢饮了一番。解语因见夜深,忙促引二人另到一间精洁香房,遂自走出。黄金与月仙各自解衣上床,真是***娱,千金难买。
到了次日,公子出房,着都趣与王志夫妇说明;又唤进王妈妈入房,月仙述知缘故。两人先前气恼,却被都趣先用势压利害之言,次以富贵动其心。二人见已中计,女儿又已心愿,只得允从。公子大喜,遂厚待二人,送他先自回家。
遂与月仙日夜不离,朝朝寒食,夜夜花朝,十分快乐。不知不觉已住了三月有馀。王志夫妇常来催月仙回去,恐怕邰元早晚回来。月仙只得与公子细细商量了一番,送月仙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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