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一生一转眼就到了老年,回想过往,完全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就那么一闭眼,再一睁眼,就在镜子里看到了满头的白发。
当你觉得一事无成的时候,你至少还知道悔恨,可怕的是你无感。
梅君如就是后者。
当她六十二岁的时候,在冬天的早晨五点四十分的时候睁开眼时,望着有点儿灰黄的天花板,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原来她今天是有事要做的。
于是她爬起来,仔细地叠好棉被,去洗脸刷牙。
每天早上必经的过程都来一遍,做了几十年的事情让她熟稔之极,谈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喜欢。
再次站到镜子前的时候,看着镜子里那张青春不在的脸庞,她禁不住再一次的呆住。
镜子右上角有一张四张的照片,彩色的,是她18岁生日的时候跟她当时的男朋友去照的,那个时候还没有那么好的拍摄技术和设备,两个人的脸都拍的有点儿惨白,可是站在西湖的柳树下,梅君如还是那么的迷人,皎好的面容,精致的五官,白色阔边帽,碎花连衣裙,用现在的话说,大大的S形,凹凸有致,就算是放到现在,也是难得的美女。
男朋友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文质彬彬,是在那个年代很难得的大学生。
不过他们俩并没有很长久,梅君如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向往,而那些她所向往的生活需要钱和权力去实现,于是一个代表着这些的土豪轻而易举地俘虏了她,她成功了,不是她想要的爱情,可是她成功地坐在她做梦都想的大房子里哭,在白色宝马车上哭,在私人花园里的秋千上哭。
土豪的世界她不懂,当她自以为懂了以后,就再一次投向另一个土豪的怀抱。
于是今后的生活成了一种定式,在这个土豪身边呆一段时间,又换到另一个土豪的怀抱。
她还是那么有钱,过着外人看来纸醉金迷的生活。
有那么一天,她在新闻上看到了她曾经的初恋男朋友,他已经成了美国最杰出的华人科学家,在接受访谈的时候,面对一个金发碧眼的性感主持人,红着眼睛对着摄像机说,“梅,我恨你,是你的离去让我有了今天的成就,可我还是恨你,我想你去死!”
她臭了,她的经历因为这个男朋友的成名而被扒了出来,几乎大半个世界都在网络上讨论这个中国拜金女到底是何方神圣。
原来跟她有过关系的人都急于跟她撇清关系,虽然他们都很清楚跟这样的女人交往不过是各取所需,可是在舆论的大潮面前,谁都不想跟她有一点儿牵连,哪怕见面都像躲瘟疫一样。
她曾经以为的好朋友也在这个关键时期出卖了她,带着她委托投资的两千多万蒸发在人间。
梅君如从这一刻起相信有报应这回事,她变卖了所有的财产,重新回到这个生她养她的老房子,在这里,她曾经有一份真挚但并不富裕的爱情,有关爱她的亲人和朋友,是她亲手毁了这一切……
从回忆中醒过来的梅君如在衣架上找到一个红袖箍,义务治安员的金黄大字绣在上面,她戴在胳膊上,顺手捋了一下头发,几根银色的发丝从梳的很整齐但是越来越稀疏的头发中脱离出来。
又老了一点儿。
梅君如呆呆地看着手上的头发,直到外面传来吴大妈中气十足的叫喊。
“小梅啊!开始巡逻啦!”
“来啦——”
梅君如被吓了一个激灵,手上的头发飘飘扬扬地落在地上。
走出门去,门外的吴大妈那可乐瓶一样的身体已经挪到下一家去,照样中气十足地叫喊着。
七十多岁,眼看着就八十了,吴大妈还是那样身强体壮,步履匆匆。
梅君如从小就不是体育健将,可是她默默地跟上。
陆续有七八位大妈从各自的家里走出来,在小巷里一聚成一堆,马上就炒热了气氛,本来很安静的巷弄里马上开了锅一样喧闹起来。
梅君如是个另类,她很少插话,只是偶尔陪着笑几声,虽然她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这曾经是她发疯一样想要脱离的生活,可是她最后还是回来了。
在这片老巷弄里出过很多大学生,她也是其中一个,可是她后来的生活方式让她“扬名国际”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传到了这里。
她默默地承受着白眼和议论,过了很多年,大家开始转向更感兴趣的事,对她的关注也就渐渐淡了下来,这也让梅君如松了一口气,离开这里,她实在想不出该去哪里才好,这里是她唯一还对这个世界有所留恋的原因,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可是再回来,她已经发现,她无法融入这里的生活了,她不会讲是非,不会讲八卦,柴米油盐她全不擅长,家长里短她也不感兴趣,每天从床上醒来,她要么看着窗外发呆,要么就是无所适从地来回乱走。
虽然她损失了很多钱,可是在这个地方生活所需要的金钱她还是不缺的,有的时候你得承认,从小到大,教育里都缺不了金钱观的输入,可是当钱不再是问题的时候,就必然会让一些人失去生活的方向,甚至是勇气,他们开始变得茫然。
社区民警给了她一份工作,虽然一个月只有几百块的补贴,可是她终于有了事做。
人很多时候不光是为了钱而工作。
梅君如默默地跟在这喧闹的人群后面,看着已经看了几十年从来都没有改变过的社区。
马上就要拆了,明年开春,柳树发新芽的时候,这片社区就要变成一片废墟。
那我还能去哪儿呢?
梅君如心底有点儿害怕,她不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她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现在这个理由也快要没了。
“哟,他大兄弟,你这买这么多油条是干啥呀?”吴大妈的大嗓门儿在前面人群里大惊小怪地响起来。
梅君如在队伍的后面也看到了,那是住在301号的李英浩,早在19年前就搬来的人,很和气,跟周围的邻居相处的都很不错,对梅君如也很有礼貌,可是长年周旋于各色人等的经历让梅君如总觉得这个人有点儿深不可测,像隔了一层雾的山,你离的远好像看得很清楚,可是到了近处,就会发现雾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是啊,吴大妈,”李英浩笑呵呵地,“吉林老家来了些老乡,到我这儿住几天,这不就得招呼着嘛!”
“这是来了多少人呀?你这油条怕不得四五斤了吧?”大妈们的八卦精神暴发起来,跟李英浩闲扯着。
“都是壮小伙子,能吃着呢,”李英浩边说边朝家里走,“不聊了大妈们,我得赶紧回去,凉了就不好吃了。”
“啊,那赶紧地吧,这油条啊,凉了就有一股油耗味儿……”
“可不是,要我说,馒头配粥,再来碟小酱瓜儿,挺好。”
“就是就是……”
梅君如也赞同她们的意见,可她插不上话,受过高等教育的她不会那么大嗓门儿说话。
李英浩从她旁边经过,跟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梅君如也矜持地点头微笑。
可就在李英浩开了自家院门,就要进屋的时候,一个鹰钩鼻男人在门前一闪而逝,而且说了一句什么。
不过李英浩很快就把门关上了,也阻止了梅君如的进一步观察。
大早上的巡逻在七点十五分的时候结束了,老太太们互相打着招呼,四散而去。
梅君如也照例回家。
虽然她厌恶厨房,可是还得去做饭,无论什么季节,她都戴上口罩和手套,全副武装地在厨房里“战斗”,菜做的很一般,几十年了都是那个味道,实在受不了自己的手艺,她就去外面买一些回来,这点儿钱她还是有的。
8时44分16秒
“都出来啦!”吴大妈拿着高音喇叭“凄厉”地在外面叫喊,也不知道快八十的人了哪来那么大精神头儿,“居委会集合啦!孙叶警官下片儿啦!联防员到居委会集合,汇报情况啦!”
梅君如再次从发呆中醒过神儿来,忙不迭地趿上鞋,推门出去,这几乎已经成了条件反射。
在509号,门口一块白色的牌子已经斑驳不堪,这里的屋主在出国前把这栋房子捐给了社区,当作活动室,现在正好充当这些大妈们的“办公地点”。
孙叶是这片社区的管片民警,二十出头,去年才上任,在南华街派出所也算是个名人了,大爷大妈们没有不认识他的,阳光帅气的外表,对工作的热忱和对上年纪人的耐心,在现在的年轻人里算很难得了,以至于不少的大妈见他第一面总是要给他介绍对象。
不过今天大妈们的火力转移了,因为孙叶带来一个实习警察。
“大妈们,你们好,我叫吴凡,是刚来派出所的实习警察……”这个干练的女警察梳着短发,脸上还有刚从学校出来的稚气,微红的脸显示她有点儿紧张。
“哦,嘿,真俊的丫头。”
“可不,也不知道成家了没?”
“哎,老杨家的,你儿子不还没成家吗?介绍一下。”
“拉倒吧,那臭小子,现在说是跑西藏去了,叫都叫不回来。”
“啊?那么远哪,这是干啥?”
“谁知道,说是支教,咱不懂。”
“……”
女警感觉自己被无视了,因为所有人讨论的重点都集中在她的外形和成没成家。
孙叶笑着一边听,一边拽吴凡坐下,在她耳边小声说,“习惯就好,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嗯——”吴凡有点儿佩服地看着旁边的片警儿。
大妈们的交谈往往是不着边际的,你要是真顺着她们的话说下去,那没几个小时是完不成工作的,孙叶除了这片小区以外,还有另外两个小区要跑,所以肯定不会在这里一直耗下去,所以他清了清嗓子,赶紧扯到正题儿上,“吴大妈,说一下这里的情况吧,有没有陌生人来,都来干啥来的,说说……”
“哦,还是那些老人儿,没啥新鲜的,就小李子家来了几个生人儿,说是老乡,就那朝鲜人——”
“不是朝鲜人,是朝鲜族,”另一个大妈马上纠正。
“不都一样吗?”
“那怎么一样?你一家伙给人整外国去了!”
“哦,是啊,哈哈哈哈……”
吴大妈大笑着,声音震的房顶好像都在掉土。
孙叶一看要坏,赶紧扯回来,“是吗?朝鲜族啊?见过吗?”
“没有,见过啥,大早上就看见小李子买好几斤油条,哎,几个人来着?”
“没顾上问就走了,那油条不是凉了就不好吃了嘛。”
“就是就是,我就是说还是喝粥最好……”
得,又扯开了。
孙叶的本事这个时候才显出不凡来,他轻描淡写地插了几句话,就把话题又扯了回来。
不到一个小时,大妈们笑呵呵地走了,孙叶也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合上了笔记本。
吴凡秀气的脸上写满了崇拜,就差抱大腿求罩了。
梅君如走了几步,又返回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梅阿姨,有事儿?”孙叶客气地问。
梅君如看看其他的大妈都走远了,就鼓起勇气,“那个,李英浩家来的老乡——”
“哦,知道,”孙叶觉得她八成是有点儿老糊涂了,不然刚才已经说过的话,怎么又拿来说一遍。
对于这个老人,他也没少从别人嘴里听说,还专门上网搜过关于她的信息,凭良心说,他是看不起这种人的,可是时过境迁,都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再翻出来没意思,岁月除了让一个人变老以外,还让人学会宽恕。
“不是那个意思,”梅君如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误会了,就赶忙说,“那些人,不像是吉林来的,更像是朝鲜人,北边的。”
“哦?”孙叶又坐下了,“梅阿姨,您先坐,跟我好好说说。”
梅君如得到了鼓励,便坐下来,“早些年——”她突然有点儿羞于启齿,“我认识一个人,他去朝鲜倒腾面粉,我跟着去过,见过那边人的长相,跟咱们这边的朝鲜族人还是有些区别的,那是一种感觉,你见的多了,很快就能分辨出来,而且,在小李子刚开门的时候,有一个鹰钩鼻子的男人,跟他说了一句朝鲜语,你回来啦,白承载大尉,我虽然不懂军事,可是咱们国家是没有大尉这个军衔的吧?还有,小李子不是叫李英浩么?为什么那个人叫他白承载?”
孙叶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梅阿姨,你还看到什么?”
梅君如这回摇头,“没了,小李子很快就把门关上了。”
“朝鲜人和咱们的朝鲜族人到底有什么区别呀?”吴凡在一边好奇地问。
梅君如再次表示歉意地说,“这个真说不清楚,我只能说,见到你就知道了,不管是当过兵的,还是做别的工作的,一看到你就会知道,区别还是挺大的,哦对了,那个鹰钩鼻子的人眼神很吓人,好像——好像杀过人的样子,我以前也见过这种人的,所以——不过我没有证据,”说到这儿,她有点儿不安地扭着手,看着孙叶,“孙警官,你看我这——是不是有点儿捕风捉影了,我就是把我看到的和想的跟你说一下,要是你觉得不靠谱儿,就当我没说过。”
孙叶把手机掏出来,严肃地回答,“没有,梅阿姨,你可帮了大忙了,行,这个情况我知道了,您先回去,先别急着出去,一会儿要买什么菜吗?让小吴去,您先呆在家里,一会儿我把您说的情况跟上级反应一下,有些细节要是想核对一下,还得麻烦您。”
“哎,没事儿,没事儿,那我回去等着……”梅君如连声说着,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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