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走得极散慢,就仿佛周五下午办公室的文员,拖沓近半个时辰都还没有到崔府,这却是夫人吩咐的,要准备盛宴,崔夫人还要亲自下厨,让未来的准女婿尝尝准丈母娘的厨艺,也是一份筹码,更重要还得等女主角回来,崔柳柳那死丫头不知野到哪里去了,几乎全府的家丁都出动了,得把她找回来,再装扮成淑女,应付了今天再说,当然,崔翘也希望马车走慢一点,让他脸上的肿眉胀眼消下一些,否则怎么待客,这正是:‘在家不知迎宾客,出门方知少主人。’
“贤侄,我的话要说在前面,我夫人的意思是想让你娶柳柳,你可有此意?”
崔翘心中叹了口气,话虽这样说,但他何尝不希望李清能娶自己的另一个女儿呢?前天,在朝堂上遇到李林甫,他竟问起了柳柳的婚配情况,其目的不言而喻,虽没有正式提亲,但今天一早柳柳被李银约到曲江池游玩,却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李林甫想和崔家联姻的想法,他尚不敢将此事告诉夫人,以她的短视,保准一拍即和。
果然是为了上元夜,李清苦笑一声,自己就仿佛是一只刷上金粉的旧笔筒,底子未变,只是面子光鲜了,便引来这么多笔想插进来,他一直认为,家本来是男人休憩的港湾,是在外经历无数耳虞我诈后,唯一能真实面对的地方,可一旦引进太多的背景,这宁静的港湾便不再宁静,就如后世的少林寺,本该是佛门净土,宣扬佛法、劝人向善的圣地,可当那十万元一支的高香竖起之时,少林寺又成了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李清缓缓道:“娶了柳柳,帘儿怎么办?难道世叔没有想过吗?”
崔翘点了点头,他是过来人,这点人情事故他是懂的,李清决不能娶柳柳,否则会酿成两代的人伦悲剧,可李林甫又该如何应对,崔翘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此事为何不请教李清,他在朝堂上的表现,是有目共睹的,不定真有办法,想到此,崔翘急低声道:“贤侄,李林甫想为其子求娶柳柳,这可如何是好?”
李清陡然一惊,李林甫想和崔家联姻,崔翘的话清晰地表达了这个意思,这是件大事,倒不能小瞧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件事自己出面又有何用,且让太子去操心好了,李清虽上了太子党的战车,却始终有一点不甘心。
“李林甫早晚会被皇上所烹,此事世叔决不能答应!”
李清见崔翘脸上骇然变色,想了想又道:“此事用拖的办法,若李林甫逼急了,世叔便向太子那边靠一靠,注意把握一下度,我想李相国自然会明白。”
“那我夫人怎么办?我担心她会答应。”这是崔翘所担心的另一件事。
李清笑了笑,“不碍,我给嗣宁王说说,让他们兄妹好好谈一谈便是。”
崔翘心中又叹了口气,他知道李清只是替自己担心,却不太关心崔家的死活,李林甫就算不找自己,去娶崔圆的女儿不也一样吗?
.......
又转了一个弯,马车走进一条直巷,终于遥遥望见了崔府,崔府显得有些冷清,这是大部分出去寻找小姐的人尚未归来的缘故,李清刚进中门,抬眼便看见两片鲜红而薄薄的嘴唇,随即从这两片薄嘴唇的缝隙中发出一阵铁铃般的笑声,就仿佛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刺耳且令人生厌,或许崔夫人再年轻三十岁,应该是银铃声,此时老了,银铃也就变成了铁铃。
才半年不见,崔夫人又胖了一圈,原本崔翘在她面前象个未发育好的少年,而现在似乎更小了几岁,这也难怪,这半年发生了多少市井新闻,崔夫人又舍不得将那些过时的旧闻扔掉,这不胖,才怪呢!
崔夫人锐利的细鱼眼先习惯性地上下剥视了李清一番,那眼神仿佛富翁的遗孀在丈夫刚下葬后便急不可耐翻他的帐本一般。
崔翘见夫人目光无礼,立刻重重咳嗽一声,崔夫人惊醒,肥胖的脸上堆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刻薄的目光立刻变得秋水含烟,仿佛要将女儿不在造成的那种缺失气氛补上,又仿佛李清是她分别三十年未见的情郎,拉着李清的胳膊连声娇笑,“酒菜都已经备好,快快请进!”
不合年纪的娇笑和过于亲热的手,使李清浑身一阵肉麻,鸡皮疙瘩从脚底一直布满头顶,体重倒凭空添了三斤。
进了饭堂,迎面便是一张超大的圆桌,可围坐三十余人,似乎将崔家祭祖用的大桌也搬了过来,席上肉山酒海,当真是在祭祖了,李清一见,这才有些恍然,原来上元夜他来吃饭时满桌都是素菜,原来并不是她家喜欢吃素的缘故。
崔翘一见,眉头却微微一皱,这个蠢女人,只想用量来表示热情,却不想想,这么大的桌子吃饭,还能说话吗?
崔夫人不仅后脑勺象长了一只眼睛,而且这只眼睛还似乎带有透视功能,一眼便看穿了丈夫的心思,她回头狠狠瞪丈夫一眼,又随即拉开一张椅子,请李清坐下,笑咪咪道:“时间有点仓促,准备不周,让李都督见笑了。”
李清欠身回礼,心中暗暗发憷,“夫人实在太客气了,一顿午饭,李清哪吃得了这么多。”
他本来已经吃过午饭,若崔夫人摆几盘精雅可口的小菜,再置一壶小酒,他倒也能应付几杯,可这样大鱼大肉,不说吃,连看都看不下去。
“不多!不多!李都督这么大的身躯,怎能吃不下去,听说你是住在我大哥的府里,他们家最不注意吃,不如你就搬到我们家来住,包准你天天吃得爽快。”
话实在无聊,但崔夫人的表情却异常认真,就在等李清的答复,李清尴尬一笑,道:“谢谢夫人好意,李清过几日便要赴任,就不必了麻烦夫人了。”
李清的话却让崔夫人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她暗暗思忖,这纳采、问名、纳吉,少说也得七、八日,还要纳征、请期、亲迎,这一套做下来岂不得一个月,来不及了,干脆就象自己当年,什么都不要了,往洞房一推,新人上床大吉。
想到此,她心急火燎地拉了把椅子,和李清紧紧挨坐在一起,把自己的丈夫冷落到远远地一旁,三十人坐的桌子只坐了他们三人,颇有点滑稽,让李清不由想道第一天学书法时老师说过的一句话,‘疏处可以跑马,密处不透风雨。’
“李都督,”崔夫人要按自己的经验行事,“别喝茶,现在喝茶一点意思也没有....尽管喝安西葡萄酒好了,冰镇过,这酒后劲不大。”
她取过一个大杯,亲自给他斟了满满一杯,又给自己的三钱杯浅浅倒上一层,用丈母娘特有的眼光盯着李清笑道:“上元夜也没敬你,今天一起补了,祝李都督今天高升。”
按照她的经验,男人在喝下三杯酒后,自然而然会对女人感兴趣,那时她再提婚事就容易得多,至于自己女儿能不能做正妻,她是有十分把握,以自己大唐郡主的身份,李清现在的那个女人自然得让位。
贵妇人身上刺鼻的香味和热烘烘的气息让李清有些吃不消,尤其是她的目光,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就仿佛自己真是她的女婿。
盯着血红的葡萄酒,李清开始有些后悔,既然崔翘的眼睛与脸上已经被打肿,也就不在意再多挨两下,自己真不该来,他眼睛微微向崔翘一瞥,见他仿佛酒肉面前得道的高僧,眼观鼻、鼻观口,既对满桌的酒肉不感兴趣,也对妻子过分好客视而不见。
“这个.....夫人,实在抱歉,太子有令.....下午我得再去东宫一趟,这个.....酒,最多只能这一杯,不能多喝,否则太子面前失礼.....我恐怕不好交代。”
说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将酒杯倒扣在桌上,苦笑道:“这个.....真不能再喝了。”
崔夫人的细鱼眼眯成一条缝,心中暗暗冷笑,‘想用太子来糊弄老娘,做梦吧!也罢,看样子此人酒量不小,多喝也无效,不如挑明了说。’
“李都督,听说你二月成婚,不知娘子是那位大臣的千金?能嫁给李都督真是她的福气。”
李清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要自己说是小户女子,她必定会跳起来大喊,‘那怎么行,不般配!’然后又会说,崔家怎样怎样名门,柳柳多么多么血统高贵而且贤良淑德,对自己又是如何如何一往情深,她现在不在只是去跟师傅学习刺绣云云。
既然猜到她的后续台词,李清又怎会给她机会说出来,看了一眼崔翘,便淡淡笑道:“我娘子也是大户人家女子,玉真公主牵的线,皇上亲自做的媒,这次李清提升,她也得了三品诰命,已经送到礼部备案,不日就将批下,多谢夫人关心了。”
李清猜得没错,崔夫人憋足了劲,就等他说是个小户人家,便要好好给他补一补婚姻与前途二者的关系,然后再说说崔大人本是个一文不名的酸儒,娶了自己后婚姻美满不说,还升了官,以他为榜样,鼓励李清娶自己女儿。
不料,李清的几句话却不软不硬,仿佛那塞瓶子的软木塞子,竟让崔夫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仿佛那后世的三峡大坝,将所有的郁闷之气统统憋回,使崔夫人的脸燥热得跟那座山城一般。
至于她会不会去找皇上去查问、找杨玉环去确认,那已经不重要了,等她确认完,自己已经离开了长安。
“夫人酒量好象较浅,李清真是失礼了。”
他再也不管自己走后崔翘会有什么待遇,长身而起,向崔翘和夫人躬身施了一礼,歉声道:“多谢大人和夫人的盛情款待,李清铭记于心,东宫确有要事,不能久坐,告辞了!”
......
崔翘将李清送出大门,想着帘儿,既替她高兴又替自己心酸,虽然她不能姓崔也不能叫自己一声爹爹,但与生俱来的舐犊之情却又使崔翘替她感到欣慰,能嫁给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丈夫,也算是她不幸童年的一个补偿。
“贤侄,你说的不错,娶错了妻子,就将用你一生来后悔。”
李清见他未老先衰,笑容中带着一点凄苦,心中也替他难过,可婚姻之初,是他自己所选,他又能怨谁,自己又能帮他什么呢?
“世叔多保重吧!”
说罢,李清一拱手,大步下了台阶。
来时马车拖沓,去时却快如疾箭,崔府就象那闹鬼的屋,要离它越远越好,只一刻钟李清便赶回了家,帘儿和小雨午睡尚未醒来,连日的疲劳和天不亮便去上朝,再加上崔夫人那杯后劲不太大的葡萄酒,使李清也睁不开眼,向院中的躺椅上一歪,便和衣呼呼睡去,醒来时已到黄昏,天高云淡,空中一片金黄,李清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只觉神清气爽,精力无穷,一回头,见小雨正从屋里出来,便指指自己身上的一床精丝薄被笑道:“多谢你了!”
小雨递了一杯茶给他,圆润的小嘴却微微一撅,“这可不是我替你盖的,谢我做什么?”
“那是谁,帘儿吗?”
“也不是我,我们也不知是谁!”
帘儿从窗子里探出头来,似笑非笑看着他道:“看看这被子就不是我们家的,更不可能是下人的,听宋妹说下午只有惊雁来过,我估摸着是她的好意。”
“呵呵!帘儿,你那发夹还真不错,是几时买的?”
小雨抿嘴一笑,“公子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不好意思就算了,帘儿姐不会吃惊雁姐的醋,对了!”
她忽然想起一事,急道:“王大爷来了,已经在客房等你好久了。”
“王大爷?”
李清一愣,但他随即便反应过来,是王昌龄,他找自己有什么事?他忽然想起一事,惊得从躺椅上跳了起来,‘曲江流饮!’自己怎么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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