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崔相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李庆安拱手笑道,他的笑容里仿佛充满了久别重逢后的喜悦。
“人在长安,哪里敢言相国,殿下是在讥讽我呢。”
崔圆笑得有些尴尬,他没有想到李庆安竟如此圆滑,根本不承认是来找他,旁边的崔寓便打了个圆场,给李庆安笑着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二哥是来长安参加崔氏族祭,是私人身份,很少露面,今天却被殿下撞见了,这真是巧了。”
“呵呵!真是巧了。”
李庆安也笑了两声,三人对望一眼,一起哈哈笑了起来,话无须说透,大家心知肚明便可,房间里的气氛立刻变得轻松下来,三人落座,有侍女给他们上了茶,李庆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问崔圆道:“崔相国,不知成都那边的民生如何?”
李庆安不提军事,也不提朝廷人事,只谈民生,这样话题就轻松多了,崔圆作为南唐右相,这正是他的职责范围,他微微叹了口气道:“南方土地富饶,气候宜人,原本都很不错,尤其天府之国,一直便是安居乐业,可这几年....哎!”
崔圆摇了摇头,李庆安问的话题虽然轻松,但答案却很沉重,自从李隆基南迁后,大量的长安宗室贵族跟去了成都,他们在长安的土地丢了,却要在巴蜀之地捞回来,再加上李隆基的默许和支持,这两年,成都附近州县的土地兼并之风愈演愈烈,民怨沸腾,崔圆这个相国越来越难当。
旁边的崔寓察言观色,他见话题有些敏感,便笑着岔开话题道:“我们不谈这些,听说王妃又有了身孕,恭喜殿下啊!”
李庆安的子嗣问题一直是长安人的热门话题,街头巷尾只要有人提到赵王的子嗣,马上就会有一大群人围上来倾听,朝廷大臣也关心李庆安的子嗣,这会影响到大唐将来的某种政治格局,这些天有消息传出,赵王妃又有了身孕,颇为引人瞩目,李庆安笑了笑,没有否认这件事,道:“子嗣稀少一直是我的心病,我很希望能再有一个儿子,有一天能像崔家一样,子孙兴旺,家族繁盛。”
说到这里,李庆安似笑非笑地看了崔氏兄弟一眼,他们一个有心,一个会意,话题便慢慢被引导到了崔氏家族上,崔圆和崔寓对望一眼,此时,他们已经依稀明白李庆安来访的真实意图了,就是为了崔家而来,难道真是要用崔家来遏制裴家的强势吗?很有这个可能。
崔圆没有吭声,他毕竟是南唐相国,涉及到北唐权力格局之事他不便插口,他只管低头喝茶不语,崔寓沉吟片刻,便索性挑明了道:“不知殿下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是对崔氏家族吗?”
“是!请殿下建言。”
“呵呵,崔家数百年名门世家,需要我提什么建议,不过......”
说到不过,李庆安戏剧性地停住了话头,微笑望着他俩,这下,连崔圆也忍不住了,急忙道:“殿下请说下去。”
“嗯!”李庆安点点头,笑着继续道:“其实我要说的话,对每一个家族都是至理之言,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个家族要想一直兴旺下去,最重要就是对年轻子弟的培养,尽早让年轻才俊出掌家族大权,这样,家族才会有活力,才会有旺盛的生命力,可是我发现,不管是裴家、崔家、卢家等等,年轻人都很少出头,至少在家族中很少出头,这样不利于家族的传承,崔涣已经六十有五了,又做相国,又做族长,他哪里忙得过来,呵呵!这只是我的一点拙见,家族自然有它的制度,两位可一笑了之。”
说到这里,李庆安站了起来,拱手笑道:“我只是路过这里,随便来拜访一下裴使君,军中还有要务,我就先告辞了。”
崔圆和崔寓连忙起身道:“不敢耽误殿下的大事,殿下以后可尽管来府上。”
“一定!一定!那就告辞了。”
李庆安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崔圆,缓缓道:“希望崔相国能尽力安抚民生,无论朝局如何变化,为国为民者,都必将流芳千古。”
崔圆明白李庆安之意,他深深施礼道:“殿下金玉之言,崔圆将铭记于心。”
.......
李庆安告辞而去,崔氏兄弟又坐了下来,两人都沉默不语,半响,崔圆道:“你听懂了他的意思吗?”
崔寓点了点头,微微叹了口气道:“他指的是崔平。”
“崔平?”崔圆这才反应过来,他惊讶道:“你说的是崔沔的次子崔平?我还以为是指崔光远。”
“崔光远应该也是,但他无治政之才,李庆安只会用他为将,而不会用他为相,崔平则不同,他是天宝初年进士,先在朝廷礼部做了五六年的员外郎,后又外放为州县,从县令、太守,一直做到河西节度行军司马,在州县为官整整八年,这次又被调入京出任门下侍郎,由此可见李庆安对他的重用,而且更重要是,他是李庆安的心腹,我估计李庆安是想用他来取代崔涣,成为我们崔家在朝中的领袖。”
崔寓心中很清楚,上一次的郭子仪事件影响非常深远,政事堂要利用郭子仪来抗衡李庆安,最后被李庆安彻底击败,裴旻被免职,裴遵庆取代了裴旻,而当时崔涣也一度支持裴旻,虽然李庆安当时为了尽快平息影响而没有收拾崔涣,但并不等于李庆安就不会对他下手,当时李庆安立即将崔平调进京,就已经为罢免崔涣埋下了伏笔,两个多月过去了,那件事几乎已经被人遗忘,而河北局势也暂时平静,那么现在就是李庆安开始对崔涣清算的时候了。
罢黜崔涣,扶持崔平,崔家的整体利益并没有受到影响,但崔平上台后,崔家就会成为李庆安的坚定支持者,所以提高崔平在家族中的地位,就是李庆安大力扶持崔家的必须条件,这一点,崔寓心知肚明。
他们二人都是在官场上打滚多年的人精,不需要李庆安点透,他们心中都明白,李庆安想重组崔家的族权,崔圆也心里有数,虽然他不能过问北唐官场,但崔家的族事他却有发言权。
“别人还可以,只有崔平有点难处。”
崔圆叹了口气道,崔平是崔沔之子,而崔沔和崔涣的关系并不好,甚至还有私仇,子继父仇,所以崔平和崔涣的关系也很恶劣,甚至崔涣两年不准崔平祭祖,说起来崔涣做得是有点过分了。
正是他们二人关系恶劣,若崔平取代崔涣为族长,那会有什么后果?李庆安插手崔氏的家族事务固然有点令人反感,但他却又能给崔家带来最大的家族利益,孰重孰轻,让崔圆和崔寓二人都沉默了。
........
中午时分,开明坊的一座中宅前,数百名骑兵护卫着李庆安的马车快速从远处驶近,停在了这座府宅的门口,正在门口张望的崔平立刻迎了上去,后面还跟着一名穿着长裙的盛装妇人,她便是崔平的妻子裴氏。
随从将马车门打开了,李庆安从马车内钻了出来,崔平立刻上前躬身施礼道:“卑职参见大将军!”
崔平几个月前还是河西行军司马,也算是李庆安的军队体系中人,因此他也跟着安西军将士一样称呼李庆安为大将军,这样,也可以拉近他和李庆安的距离。
崔平和李庆安是老交情了,早在李庆安为中郎将时,崔平听说李庆安和高力士的关系密切,当时他急于找门路外放为官,便找到了李庆安这条路子,没想到他当年的一时病急乱投医,竟然改变了崔平的人生之路,他从此靠上了李庆安这棵大唐最粗壮的大树,而且成为李庆安的心腹,崔平从盱眙县令到泗州太守,再到豫州太守、河西行军司马,一直到今天的门下侍郎,都有李庆安在后面的影响。
而且他和李庆安的私交也极好,当年舞衣被崔家所逼而出逃,就是崔平私下里偷偷报信,就因为这一点,李庆安对他一直很感激。
崔平是进士出身,极有才学,而且也非常精明能干,他的父亲崔沔曾经做到了太子宾客,兄长崔函现为青州太守,也可谓家世显赫。
但崔平和族长崔涣的关系却不好,一方面是因为崔涣和他父亲崔沔有私仇,另一方面崔平因长期寄居在叔父崔翘的府中,他对崔翘一直心怀感激,但崔翘的人品不好,被崔氏家族所恶,可崔平却总替崔翘说话,这样一来,崔涣就更反感他了,以至于前年和去年崔平都没有能参加族祭,这是一个家族中相当严厉的处罚了。
正因为这件事,崔平和族长崔涣的关系变得相当恶劣,两人见面几乎不说话,族中人也不大瞧得起崔平,但这次崔平被升为门下侍郎,这可是从三品之职,使他跻身于大唐的高层,令崔家上上下下目瞪口呆,也让崔家人彻底改变了对他的成见。
崔平对李庆安充满了感激,同时也对李庆安忠心耿耿,他早就看出来,这大唐江山迟早是李庆安的囊中之物,他当然要紧紧靠住他身后的这棵参天大树了。
昨天他得到李庆安亲兵的口信,今天中午李庆安将来他府上拜访,自然就是来他家里吃午饭了,为此,崔平的妻子亲自下厨,收拾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说起来,崔平的妻子倒是和明月有点关系,他妻子裴氏是前任刑部侍郎裴铭之女,而裴铭是明月外祖父裴耀卿的内侄,所以,他妻子可以说是明月的族姐,有了这层关系,便有利于崔平和李庆安发展私人关系,不过今天明月去慈恩寺烧香,又发生了高雾的报恩寺事件,所以明月便没有能和李庆安一同前来。
李庆安回了一礼,笑道:“来得唐突,打扰贤弟和弟妹了。”
崔平和李庆安同岁,且比李庆安大两个月,但为了自降身份,他煞费苦心地将自己的出生向后推了几个月,这样一来,李庆安就比他大了三个月,可以名正言顺地称呼他为弟了,从这件小事上便可看出这个崔平的精明过人之处。
他连忙笑道:“别人想大将军都请不到,大将军却能屈尊到蜗居来,这是我莫大的荣耀啊!”
李庆安听他说起‘蜗居’,便打量一下崔平的府宅,见府宅占地约二十亩,虽不算很大,但作为私宅,却是一般人都住不起的,他不由笑道:“当年我初见你时,你整天为买房子而发愁,现在终于买了大宅子,怎么样,感觉很好吧!”
崔平也不由想起十年前他寄住于叔父家里,为买房子而整天愁眉不展,现在想起来,真恍若隔世一般,他也感慨道:“人生际遇无常,想起十年之事,就仿佛在昨天,那时大将军也只是刚升为中郎将,现在我长子都已经十四岁了。”
他回头将一名少年召唤上前,对李庆安介绍道:“这是我长子远驹,当年大将军也见过他,当时他才五岁,现在和我一样高了。”
崔平的儿子十分乖巧,上前便给李庆安跪下磕头,“侄儿远驹给世伯磕头!”
李庆安见少年长得眉目清秀,聪明伶俐,不由心中也喜欢,连忙将他扶起道:“贤侄快快请起!”
扶起少年,他又笑问道:“现在在哪里读书,将来可有打算?”
“回禀世伯,侄儿现在家学念书,明年将进崇文馆读书,侄儿打算在崇文馆苦读五年,弱冠时参加科举,继承父志,继续为世伯效力。”
崔平见儿子很争气,很会说话,顿时心花怒放,但口中却斥责他道:“你这孩子,怎么就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考中进士就那么容易吗?”
李庆安连忙劝止道:“这就是贤弟不对了,少年若无志,岂不空活百岁,有志向是好事,不过不能靠父辈之荫,要靠自己的努力,明白吗?”
崔远驹一躬到地,“世伯之勉,侄儿将铭记于心。”
他们三人在门口寒暄,崔平妻子终于小声提醒丈夫道:“次郎,饭菜可要冷了。”
崔平一下子醒悟,连忙道:“大将军快进府,是我失礼了。”
李庆安呵呵一笑,对裴氏笑着点点头,跟着他们一家人进府去了,崔平的府第从外面看虽然不大,但里面却布置精巧,亭台楼阁,长廊花圃,静幽处可见风景,还一面占地一亩的池塘,池塘中金鱼成群,边上修有一座精巧的赏鱼亭,今天的午宴便设在赏鱼亭中,四名侍女早已经站在停中等候了。
李庆安坐下来便笑道:“这是贤弟的私宅吧!一共花了多少钱?”
私宅是相对于官宅而言,官宅是给一定职务的人居住,若被贬黜或者退仕都必须将宅子交还朝廷,而私宅则是自己的私产,可以给子孙继承,一般高官就算住了官宅,但也会有自己的私宅。
崔平对这个问题有点脸红,这座私宅他前前后后共花了六千多贯,凭他的俸禄,他一辈子也买不起,这里面自然有他在地方为官时收刮的钱财,李庆安这个问题令他着实有点尴尬,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妻子却在一旁笑道:“这座宅子其实不是次郎所有,而是他二叔的财产,他前年去了成都,把老宅卖了,换成了这座新宅,又怕朝廷怪罪,便挂在次郎名下,否则凭次郎那点俸禄,怎么可能卖得起这么贵的宅子。”
“是啊!其实是二叔的财产,哎!又不敢明说,这个黑锅便只要自己背了。”
二叔指的是崔翘,他在两年前去了成都,在成都也不受重用,只得一个工部侍郎,崔平不由暗暗佩服妻子急智,李庆安却微微一笑,这种借口怎么瞒得过他,崔平的老底他很清楚,在泗州为官时,他受过贿赂,当时监察御史查过他,受贿额大概在三千贯左右,后来他又将这笔钱投到茶叶生意中,利用他的职务便利,前后运送了十几船江淮茶叶来京中贩卖,获利近一万五千贯,后来调动豫州为太守后便洗手不干了,也不再受贿,也不从商,博得一个清廉的好名声。
李庆安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也并不要求自己的手下个个像王昌龄那样刚正清廉,关键是要把握住一个度,不能肆无忌惮地贪贿,这个崔平能见好就收,说明他很有理智,能够控制住自己的**,就是这一点让李庆安很满意。
刚才他其实也只是随便问问,主要想了解一下当前的房价,但崔平却做贼心虚,一下子露了马脚,看来这个崔平还是不够老辣,不过他妻子倒不错,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崔平的不足。
李庆安便不再问此事,和他们一家人一起吃饭喝酒,气氛十分融洽,饭后,崔平的妻子很识趣地带着儿子离开了,她知道李庆安找自己丈夫不是吃吃饭那么简单,得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
李庆安和崔平说话,不再向对崔圆和崔寓那般含蓄,而是开诚布公,只奔主题,他端起酒杯沉吟一下,便直接问道:“我想让你成为崔家的新族长,你自己有想法吗?”
崔平叹了口气道:“说实话,这件事很难,关键是大部分人都不支持我。”
李庆安淡淡一笑道:“我当然知道很难,但再难也要办到,只要你做了崔氏族长,我就会让你来取代崔涣,为政事堂相国,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但关键还是你自己要去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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