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庆安再一次看到裴宽,不禁惊讶他变化之大,当年裴宽身材高大魁梧,虽年迈却不嫌老,走路步履生风,而此时的裴宽却又瘦又小,几乎让人不敢相认。
李庆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他也看得出,裴宽的时日不多了,他连忙上前施礼,“李庆安参见裴阁老!”
裴宽是在他的佛堂接见李庆安,他坐靠在一张宽大的软椅上,周围簇拥着几十名孙子孙女,裴宽很看重孙辈,这些子孙都将是担负起裴家兴盛的栋梁,明珠也在裴家子孙中,在她身旁,李庆安看见了刚才的绿裙女孩裴婉儿,她对李庆安浅浅一笑,低下了头。
裴宽虽然身体虚弱之极,但他思路依然清醒,脸上带着一种老人特有的慈祥和睿智,他对李庆安摆摆手,气息微弱地笑道:“是李大将军来了,快请坐下!”
裴瑜拿了一只坐墩放下,低声道:“大将军请坐!”
“那就多谢裴阁老了。”
李庆安坐了下来,笑道:“阁老七十五大寿,我特来给阁老做寿,略尽绵薄之力。”
“安西有多少汉人了?”裴宽似乎没有听见李庆安的话,他的话和李庆安刚才的意思完全没有关系。
李庆安笑了笑,便顺着他的话道:“有二十九万五千四百户,今年准备再动迁五万户归去,已经开始着手了。”
“我记得在开元二十四年就给圣上说过,要想长期控制,最好的办法就是迁移汉民,使兵源有保障,过去了十几年,还是在你的手中渐渐实现了,不容易啊!”
裴宽叹了一声,回头对孙子孙女们道:“你们看见没有,李大将军比你们大不了几岁,便能替我大唐开疆辟土,统率数十万大军,你们当以他为榜样,我裴家才能真正的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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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霏霏细雨中,李庆安的马车驶入了通义坊,缓缓停在一座大宅前,这里是尚书右丞卢奂的宅子。
按照裴宽寿礼筹划组的分工,李庆安主动接览下了给长安从三品以上高官送请柬的任务,裴瑜做他的助手,其实人数也并不多,林林总总四五十人,但并不是每一家李庆安都要亲自去送,有的人家他派裴瑜去送,一并附带一份他的名帖,也就算是他的面子了。
但有的人家李庆安却要亲自上门,比如卢家,尽管尚书右丞只是正四品下阶,但李庆安还是亲自上门了。
卢家是河北范阳的望族,也是唐初七大名门之一,尚书右丞卢奂并非李庆安当年在扬州遇到扬州太守卢涣,此卢奂是为开元初年相国卢怀慎的长子,天宝年间曾任陕州太守,去年调回朝廷,出任尚书右丞一职,尚书右丞的品阶虽然不是很高,但权力却很大,左丞负责吏、户、礼三部,右丞负责兵、刑、工三部,尚书省六部的批准文案必须要经过左右丞勾检后,方下达到九寺五监等具体执行部门去执行。
由于尚书左丞崔翘投奔了李隆基,左丞的职权也暂由卢奂代行,卢家和独孤家以及裴家的关系都极好,裴旻的妻子便是卢奂之妹,因此李庆安的到来受到了卢家隆重的礼遇。
也是巧,卢奂的兄弟,御史中丞卢奕也在兄长家,他带妻儿来兄长家做客,听说李庆安到来,卢奂命家人开大门迎接,以表示他的诚意,这可是卢家几年来的第一次,随着大门吱吱嘎嘎打开,卢氏兄弟一起迎出了大门。
“赵王殿下亲临寒舍,令寒舍蓬荜生辉,卢家欢迎之至!”
李庆安拱手笑道:“来得唐突,没有事先通报,打扰二位的休息了。”
“哪里!哪里!赵王殿下这种贵客我请都请不来,谈什么打扰。”
兄弟二人连忙请李庆安进门,李庆安随他们进门,刚进大门,忽然一名少年从门后上前躬身行礼,“小子请教大将军!”
卢奕脸一沉,喝道:“杞儿不得无礼!”
李庆安这才看清楚眼前少年的模样,不过十二三岁,但长鸡胸驼背,脸蓝鬼貌,容貌极丑,李庆安听卢奂喝他为‘杞儿’,他便知道这是谁了,中唐历史上有名的丑相国卢杞。
卢奕连忙歉然道:“这是犬子卢杞,家教不严,失礼了。”
他又喝道:“还不快退下去!”
李庆安知道卢杞后来虽被称为奸相,凡大奸大恶者,也必有过人之处,他便微微笑道:“不妨,贤侄有事尽管问。”
卢杞虽年少,但他勤奋好学,在家博览群书,最近突然对安西感兴趣,一直便在研究安西的战略地形,可惜他不能亲自前去查看,正好听说李庆安来了,他便壮胆来询问。
他见李庆安准他问了,心中不由大喜,连忙道:“小子前几天看到了大唐西域图,说高昌盛产粮食,一年所出,可供安西全军,但我在其他书中看见高昌炎热风大,我就奇怪,这么炎热之地,灌溉农田的水源从哪里来?无水哪能盛产粮食?”
李庆安见他对安西很感兴趣,不由喜欢,便笑道:“既然研究地理,最重要就是要实地勘察,就算路途遥远不能去,那也应该问一问当地高昌的商人,能得到第一手详实的资料,高昌虽然炎热,水份蒸发迅速,但地下却不热,再加上高昌北有博格达山,西有喀拉乌成山,每当夏季大量融雪和雨水流向盆地,渗入戈壁,汇成潜流,所以当地便开凿井渠,纵横交错,长约千里,就算是炎热夏日,也有潺潺清水不绝,有水又有充足的阳光和肥沃的土地,所以高昌是安西盛产粮食之处,这下,你明白了吧!”
卢杞一拍脑门,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井渠,关中也有,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他又见李庆安高大威武,心中不由自卑异常,便向李庆安深深施礼,黯然道:“大将军位高权重,却心胸博大,不嫌小子丑陋,卢杞多谢大将军垂教。”
李庆安点点头道:“男儿大丈夫当以建功报国为荣,不必考虑自己容貌,你若有大志,可去安西一游,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你走一圈回来,就不会再妄自菲薄了。”
卢杞心潮激动,他眼中也露出了向往之色,安西,他一定要去看一看。
卢氏兄弟见李庆安短短几句话,便激起了卢家这个一直自卑沉默少年的远大志向,他们俩心中都不由暗暗感动,一叶知秋,从这件小事便可看出李庆安宽广的心胸和待人的诚意。
卢奂连忙道:“大将军请至书房一叙。”
李庆安向卢杞微笑着点点头,便随着卢氏兄弟去了,卢杞望着李庆安的背影,忽然脱口而出道:“男儿当学李庆安,骑马带剑入天山!”
说完,他毅然转身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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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卢氏兄弟和李庆安分宾客落坐,一名侍女给他们上了茶,李庆安便取出裴宽做寿的请柬,递给他们兄弟二人,又对卢弈歉然道:“今天没有想到卢中丞也在这里,卢中丞的请柬也有,我明天派人送上门去,请两位携妻儿前往裴家一聚。”
卢奂看了看请柬,是裴宽七十五岁大寿的请柬,但吸引他的是请柬下方的邀请人,下方写着裴家七个核心人物的名字,而李庆安也居然在七人之中,排在裴遵庆之后,裴旻之前,赫然列第二位,他暗暗不由心惊,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妹妹就是裴旻之妻,他当然知道李庆安和裴家的关系,李庆安参与裴宽的寿礼筹备,这并无不可,从人情世故上也完全说得过去,但事情不能想得这么简单,这份请柬不知要送给多少人,所有人都会看到这七个人的名字,这其实就是向天下昭示,李庆安和裴家正式结盟。
他把请柬慢慢递给了兄弟,心中在想着这件事对卢家的影响,其实崔、裴、韦、卢、张这些大世家名门都互有联姻,虽然崔、裴两家有竞争之势,但也不是水火不容,大家都奉一个帝王,同在一个屋檐下,竞争中有和睦,有反目也有联姻。
但现在形势大变,大唐出现了南北双帝的局面,从某种程度上,南北双帝也撕裂了世家之间的关系,不仅如此,李庆安、安禄山以及吴王、荆王这些地方势力又有藩镇割据的迹象,大唐面临着建国百年来从未有过之乱局,在这种情况下,卢家该何去何从?
卢奂当然也知道,李庆安亲自登门,不是送送请柬那么简单,他其实是在拉拢卢家,卢奂在当年的派系斗争中,属于李林甫的相国党,李林甫死后,相国党解散,一部分人投靠了王珙,一部分人则属于中间派,卢家就属于中间派之一,是各个派系争夺的重点对象,现在李庆安也来拉拢他们了。
这时,卢弈也看完了请柬,他和大哥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需要商量一下,卢奂便笑道:“多谢赵王殿下亲自来送请柬,这份人情我领了,我们一定会准时去参加裴阁老的寿辰,另外,我还有一事想和殿下商量。”
“卢右丞请说!”
“是这样,崔翘弃左丞去了成都,位子空了已有半月,他留下的诸事都由我代为处理,前天裴相国找到我,准备任命我为左丞,又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为右丞,我便推荐了刑部侍郎王缙之兄王维为右丞,但王左相却坚决反对,所以我希望殿下能支持我的推荐。”
李庆安微微一怔,便问道:“可是那个十七岁便写下每逢佳节倍思亲的王摩诘?”
“正是此人!”
“可他不是在隐居蓝田吗?他肯出来为官?”
卢奂呵呵笑道:“那就是殿下不了解王摩诘了,他现在只能说是半隐半官,他还担任着门下省给事中一职,因为和王左相关系恶劣,所以才隐居蓝田,他和我是挚友,前些天写信来请我帮他调离门下省,由此可见他仕禄之心尚在,此人虽写诗著名,但年轻时便有大志,能力也不错,希望殿下能给他个机会。”
李庆安点点头道:“这件事我会和裴相国商量一下,如果他赞成,我就全力支持。”
李庆安还要去别处送请柬,便起身笑道:“那好,我就不打扰昆仲,先告辞了,下次再来拜访二位。”
卢氏兄弟连忙站起身道:“殿下亲自来送请柬,我们感激不尽,一定会准时参加裴阁老的寿辰。”
他们把李庆安送出了大门,两人又回了书房,将门关上,这时卢奂对兄弟道:“你应该明白李庆安来给我们送请柬的真实用意吧!”
卢弈点了点头,“他的用意很明显,就是来拉拢我们卢家。”
卢奂微微叹道:“李庆安一直便是强势军阀,怕他者多,敬他者少,可这两年看他的所作所为,不简单啊!发行安西银元,控制住了大唐的钱币,又私下接济底层官员,收买人心,这才发兵关中,击败了安禄山,更是以进城杀人的强势姿态登上右相之位,其实我也明白他的用意,他是赵王,建成太子之后,他应该也是想完成先祖未尽之业吧!”
“大哥的意思是说,他也是想登基大统?”
卢奂默默地点了点头,道:“尽管他一直在掩饰自己的野心,但我想还是有很多人都看出来了,包括裴家,你看裴家对他下注之重,如果只是普通的权贵,以裴家的势力背景,可能会这样巴结他吗?”
卢弈听兄长用了‘野心、巴结’这种略带贬义的词汇,不由有些忧虑道:“大哥是不想投靠他吗?”
“那你说呢?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卢弈沉思了一下便道:“其实最早我对李庆安的感觉一般,总觉得他只是一介武夫,但自从安西推出限奴令和限田令后,我便觉得此人不简单了,尤其是限奴令,这也是我所主张的,他在安西做得很彻底,包括他自己,听说他府中没有一个奴隶,只有三十几名家佣,每月支付月钱,就凭这一点,我就很敬佩他,尤其今天他对杞儿的宽和,那绝不是故意在我们面前做作,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诚恳,说实话,我愿意投靠他,支持他向上的努力。”
卢奂微微一笑道:“其实我也是支持他,但我们不能急,不能就因为他一次拜访便倒向他,得到太容易了,他反而不会珍惜,我需要他拿出诚意来,我想知道,如果我卢家支持他,会得到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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