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安是在与全家吃饭时知道了仆固怀恩妻女来访一事,他立刻敏感地将此事和白天发生的卖官案联系起来,如果这只是一个巧合,也未免巧得令人生疑。
吃完饭,李庆安疑虑重重,也不再和家人们闲聊,又立刻返回了军衙,他要调阅这两个月提拔者的名单,一般而言,安西军的提拔有着严密的程序,主要分为两大类,一是军功提拔,二是非军功提拔,军功提拔不必赘述,而非军功提拔主要是针对后勤文职官员和没有机会上战场的军人,提拔的难度要远远大于军功者,主要是看平时考评和服役年限相结合。
主要是由各军兵马使上报名单,然后由安西军的司马部进行审核,由节度使最后批准,若节度使不在,则由节度副使代为批准,其中校尉以上官员必须由节度使批准,还要再报朝廷兵部备案。
李庆安在瀚海军的卷宗里很快便找到了赵腥的名字,他是轮台县北城门的守卫,去年因服役满五年而升为队正,不是参战人员。
两个月前,正好又是非军功人员一年一度的考评提拔时间,因李庆安不在安西,便由节度副使封常清批准校尉以下的提拔者,这里面又有个问题,封常清只能批准校尉以下的军官,而校尉以上军官必须由自己来批准,可那个赵腥的妻子说是被提拔为校尉,这里面就有一点猫腻了,当然,封常清是不会越级批准,这样问题就应该出在瀚海军报来的提拔名单上。
在几名官员的协助下,他们很快便找到了那厚厚一叠的瀚海军报功名单,一共三百二十七人,包括他们的简历考评,基本上都是校尉以下军官,这本名单中,有瀚海军兵马副使仆固怀恩和正使南霁云的签名,也就是说,名单正是仆固怀恩草拟,三百二十七人最终被批准了二百十二人,淘汰了近三成,这是封常清的严厉和细致。
李庆安一页一页地翻开,几乎每一页都有被驳回者,上面还有封常清的亲笔书写的理由,基本上都是年限不足和考评不合格,当李庆安翻到第四页,赵腥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他眼前,也是被驳回了,理由有两条,一是去年刚被提拔为队正,不符合三年一提拔的规矩,其次便是六年考评只有两个中上,不符合提拔旅帅所需的至少三个中上。
李庆安忽然发现了问题,不是什么校尉,而只是旅帅,他愣了一下,便立刻命亲卫道:“去把下午那个少妇找来!”
片刻,年轻的少妇被带进了房内,她依然披着重孝,怯生生地跪了下来,一句话不敢说。
“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记错,你丈夫当时告诉你可以买的,是校尉还是旅帅?”
“回禀大将军,我没有记错,确实是校尉,因为我丈夫说,旅帅只要三百贯,校尉才要六百贯,我就问他,为什么不买便宜一点的旅帅,他旅帅的名额已经满了,只有一个校尉名额还空着。”
“你确实没记错?”
“一点没有记错,我不敢半点隐瞒。”
李庆安盯着少妇半晌,最后他一摆手道:“你下去吧!”
少妇被带走了,李庆安的思路又回到了这叠升职册上,他又翻了翻其他被驳回的升职者,绝大部分都是低浅的错误,要么是年限不足,要么是条件不够。
封常清审查出的问题是很明显的,年限不足和考评不足这种浅显的错误如果只是出在一人身上,可以说成是一时疏忽,但这有这么大批的人犯同样错误,难道作为一个领兵多年的大将,仆固怀恩会不知道这些问题吗?
这就说明买官现象很可能不止是赵腥一人,赵腥不过是浮出水面的一块冰山罢了。
李庆安合上了升职册,他已经大致明白了这其中的勾当,如果仆固怀恩卖官属实,那么他至少做了两个手脚,一是低官高卖,将旅帅的官职卖成校尉价,其次是一概不退钱,由买官者自担风险,一旦升官不成,他便不认帐,大多数人都忍气吞声了,而赵腥因为倾家荡产,最后悲愤自杀。
李庆安算了一下仆固怀恩贪渎的钱款,就算他只收条件不合格者的钱,就算只有赵腥一人是低官高卖,那么以一百人,每人三百贯算,那仆固怀恩这一次卖官,至少就赚了三万贯钱。
所以他才会心虚,让妻女来拜访自己家人,还要送一对价值不菲的玉麒麟,把这些零散的事件串在一起,一切疑虑便迎刃而解了。
李庆安背着手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心中极为忧虑,他最担心南霁云是否也涉案,还有安西军中别的军队是否也是这样,如果都是这样**,那就是他李庆安失职了。
这时,安西军司马岑参匆匆走了进来,他手中拿着一本升职汇总册,向李庆安施礼道:“卑职参见大将军!”
“我想查什么事,你知道了吗?”
“卑职已经明白。”
岑参将汇总清册递给李庆安道:“这是今年各军提交的升职汇总报告,请大将军查看。”
李庆安立刻接过总册,迅速翻了翻,心中绷紧的一根弦蓦地松了,还好,虽然各军都有被驳回的人选,但大多不超过十人,最多也就是荔非元礼的河中军,有近二十人被驳回,但他却上报四百余人,这个比例还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如果有问题,也会是下面人私自所为。
唯独瀚海军,被驳回的人数是那么刺眼,一百一十五人,封常清还居然用笔在旁边打了一个问号,这说明他心中也有数了,那他为什么不早告诉自己,而是让自己去发现?难道南霁云真的也涉案吗?
这时,门外传来了亲兵的禀报声,“严先生来了!”
李庆安精神一振,他正想找严庄呢!他就来了,连忙道:“快请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两人,一个严庄,另一个却是裴瑜,被他派到拜占庭帝国的特使。
李庆安大喜,急对裴瑜道:“你不去怛罗斯城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听说大将军回来了,便快马加鞭赶回。”
“来!来!快请坐下。”
李庆安亲热地将裴瑜拉坐下,旁边严庄笑呵呵地自己坐了,不打扰他们叙旧,李庆安娶了独孤明月,便和裴家有了姻亲关系,裴瑜便成为他的族党,为人又务实能干,以后必将前途无量。
裴瑜坐了下来,李庆安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笑道:“裴阁老若见他的孙子变成了黑炭,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裴瑜也笑道:“这样很便利,一路上都以为我的是突厥人,省得我化装了,连拜占庭的皇帝也以为我是突厥人。”
“你见到拜占庭的利奥三世了?”
裴瑜摇摇头笑道:“利奥三世在天宝初年便去世了,现在是他儿子君士坦丁五世在位,不过大将军虽然写错了皇帝,君士坦丁五世也没有在意,他还以为唐朝还是则天皇帝在位呢!”
李庆安大笑,“这倒是很有趣,我只犯了十年的错误,他们却犯了五十年的错误。”
笑罢,他又问道:“那他对我信中的建议是什么态度?”
裴瑜脸上的笑容也去了,他叹了口气道:“君士坦丁五世虽然年轻,但非常慎重,他说自己不是很了解唐朝的情况,希望能多和唐朝交流,没有提到与唐朝联合进攻大食之事。”
李庆安点了点头,他能理解拜占庭皇帝的慎重,毕竟自己不是大唐皇帝,不能代表唐王朝的意志,如果他贸然答应,安西换了新节度使,却不承认联合一事,拜占庭就尴尬了,不过既然拜占庭皇帝没有明确拒绝,就说明他对联合攻打大食一事也动心了。
想到这,他便问道:“那他有没有说,怎样加强交流?有没有什么书面的回信?”
裴瑜道:“没有书面的回信,不过他说他会在适当时候派使者来碎叶,听他的口气,他好像是希望伊蒂尔城能成为两国的中转贸易城。”
‘贸易!’李庆安点了点头,他大致明白了,拜占庭帝国想和唐朝贸易往来,这也算是一种交流方式。
“你对拜占庭帝国有什么感想?”
“他们的都城临大海而建,是一座坚固得无以伦比的雄堡,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能攻克,城内繁盛异常,尤其对外商业十分繁盛,普通民众穷困潦倒,但贵族们从对外经商中获利,生活奢靡无比,他们也有养蚕织丝,但品质很差,所以唐朝的一匹丝绸在那里要卖五个拜占庭金币,仍然供不应求。”
裴瑜从怀中取出一枚金币,递给李庆安笑道:“这就是他们的金币,他们叫金索里。”
李庆安这两天正在关注铸币,他连忙接过金币仔细看了看,金币不大,有点像大唐新铸的银钱,是一种不规则的圆形,做工比较粗糙,中间没有孔,两面都有图形,正面是基督的图像,背面像一种权杖似的东西,还有一圈罗马文字,虽然粗糙,但含金量很高。
裴瑜指着基督像笑道:“这是他们崇拜的圣人,不过拜占庭皇帝正反对崇拜圣人,到处可见军队在捣毁圣像,烧死修教士,因为局势太乱,我也没有多住,便回来了。”
虽然拜占庭之事他很关心,但卖官一案却迫在眉睫,李庆安便拍拍裴瑜的肩膀笑道:“你一路辛苦,先回去休息,明天我再和你详谈拜占庭一事。”
裴瑜知道李庆安见严庄有要事,便起身笑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他向严庄点点头,便退了下去,待裴瑜走了,李庆安这才暂时把拜占庭之事放在一边,问严庄道:“庆王之事如何了,他肯去沙州吗?”
“属下已经和阎先生谈过了,阎先生说问题不大,庆王对龟兹始终不满意,只要我们能在敦煌修一座庆王行宫,他会说服庆王去敦煌看一看,最终让庆王长居敦煌。”
李庆安对严庄的办事效率还是很满意,他知道严庄是从俱战提而来,便又笑道:“那粮食情况如何了?”
严庄没有去阿漫河交换现场,他是在俱战提安排粮食水运,刚刚从俱战提随第一批粮食返回碎叶,他笑道:“第一批十万石粮食已经运回,一切都很顺利,我估计二个月内,我们可以得到一百万石粮食,这足以让我们应付移民和吐蕃战争了。”
李庆安只是顺口问一下粮食之事,他关心的还是卖官案,他将汇总清册扔给严庄,“你看看吧!能看出什么?”
严庄在碎叶主管军事物资,不涉及人事,对升职中的黑幕他并不了解,他看了清册半天,便道:“好像瀚海军被驳回的人数也太多了一点。”
“问题就出在这里,今天下午,一名军属来鸣冤,说她丈夫花了六百贯买官,就是瀚海军,最买官不成,钱也没有退回,便自杀了,仆固怀恩极可能就是幕后收钱者。”
李庆安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最担心是南霁云也涉案,所以想听听严先生的意见。”
严庄想了想道:“如果南霁云不涉案,只有仆固怀恩一人涉案,大将军准备怎样处置他?”
“杀了此人,号令三军!”
“不可!”严庄断然阻止。
“有何不可?”李庆安奇怪地回头问道。
“大将军,如果是杀安西军系的任何一人,都没有问题,但仆固怀恩却万万不能杀!”
“先生的意思是说,仆固怀恩是来自朔方军吗?”
严庄点点头,“我正是此意,我听说仆固怀恩在朔方军中威望颇高,大将军若杀了此人,我担心朔方军由此闹起来,就算不闹,大将军又怎么向圣上解释,大将军已经此事号令三军,他焉能不知,这个机会他放过吗?圣上肯定会派御史来军中,借口查卖官之事兴风作浪,大做文章,将大将军的心腹一一铲除,这个后果,将军得三思啊!”
这个后果李庆安倒没有考虑到,严庄说得不错,这个机会李隆基是不会放过,待吐蕃战役一结束,他必然会用这个借口来安西军中兴风作浪,即使罢免不了自己,但也能将自己的心腹一一铲除,让自己大伤元气,在这种情况下,家丑确实不能外扬。
“可是不杀他,难除我心中之恨!”李庆安恨恨道。
“大将军不用急,我倒有一个一箭双雕的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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