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一轮弯月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中,将无边无际的草原撒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在拔扎曳土城东南约二十里的草原上,一座军营孤零零地矗立在草原上,这里便是天山军营地,此刻行军一天的士兵们皆疲惫不堪,早早地入睡了,大营里一片寂静,只有大营四角的岗楼上有士兵在来回巡逻,忽然,一名哨兵快步奔至岗楼边,神情紧张地注视着远方,他看见了,月光下,一条黑线出现在草原上,正向这边疾速奔来。
“他娘的!斥候都死光了吗?”
哨兵破口大骂,猛地轮起铁锤‘当当!’地敲响了警钟,同一时刻,另一个岗楼上可敲响了警报,刺耳的钟声响彻军营,士兵们从梦中惊醒,军营里一阵大乱,主将赵廷玉去大寨未归,只有一名副将卢向阳,他衣衫不整地奔出营帐,大声问道:“出什么事了,敌军杀来了吗?”
可是谁也不知道,混乱中岗楼上忽然有哨兵大喊,“不是敌军,是自己人。”
随着喊声不断传开,军营里渐渐平静下来,是自己人,不是敌军,许多唐军都涌到营门口张望,只见数百步外一支骑兵排成长行,呈扇形缓缓向军营包围而来,大旗在月光下格外清晰,正是唐军的赤龙旗。
这时,十几名骑兵飞驰而来,在营门口高声喊道:“李庆安将军有令,所有队正以上军官都出来集中,有要事宣布。”
副将卢向阳奔出营门厉声问道:“我家将军去大寨未归,现在何处?”
“你是何人?”
“我乃天山军兵马副使卢向阳。”
喊话的骑兵不理睬他,继续高喊:“节度使李将军有令,所有队正以上军官出营集中,否则以造反论处!”
躲在营门后的数十名军官听见‘以造反论处’时,皆心惊胆战地走了出来,卢向阳大怒,转身拔剑驱赶道:“谁让你们出来,全部给我回去!”
十几骑兵对望一眼,猛地催马上前,三支长枪同时刺透了卢向阳的前胸,卢向阳不可思议地望了一眼插入前胸的长枪,就此倒地死去。
一名军官催马上前,再次对军官们厉声喊道:“赵廷玉刺杀监军,欲造反,尔等也要追随吗?”
天山军的军官们终于陆续出来了,近百名军官站在空地之中,心情忐忑地等待发落,数千唐军将他们紧紧包围,不使一人脱逃,军营里没有了军官约束,二千士兵纷纷挤到营门前,低声议论着,谁都明白天山军要换主人了,相比军官的忧心忡忡,士兵们心中更多的是期待。
这时,数百骑兵簇拥着节度使李庆安从队伍中出来,后面跟着监军王廷芳,李庆安缓缓勒住战马,扫了一眼天山军的军官们,道:“西州都督赵廷玉违抗军令,挟持监军,严重违反军法,已被处斩!”
军官群中顿时发出一片惊呼,每个人的眼中流露出震惊之色,其中不少人眼中闪过一丝悲愤,随即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们不少人是赵都督的老部下,铁杆心腹,但大唐军队军纪如山,军法面前无人例外!”
李庆安的声音异常严厉,他脸色冰冷地注视着每个人的目光,一字一句道:“现在赵廷玉已经处斩,新都督将由朝廷任命,本帅暂代天山军兵马使,介于天山军军法不严,本帅决定,天山军副尉以上军官统一学习军规军纪三个月,学习结束后重新任命,现在旅帅和队正可以回营,将军队带出来集合。”
旅帅和队正们都如释重负,纷纷奔回军营整顿军队,空地上只剩下十几名垂头丧气的校尉和副尉,李庆安使了个眼色,上前一队骑兵将他们押走了。
这时,军营门大开,一队队士兵从军营里走了出来,都没有携带武器,二千士兵在旷野中整齐地排成了十队,李庆安纵马上前,朗声道:“我李庆安受圣上委任,统领北庭军马,无论是翰海军、天山军还是伊吾军,我都一视同仁,我本人也是从戍堡小卒一步步走到今天,深知士兵疾苦,在此,我重新立下四条军规,第一,从今天起,北庭军军官一律不准替士兵保管钱物,作战时,钱物统一由行军司马暂管,并立下收据,战后交还本人,若不幸阵亡,将交给其指定家属;第二,北庭军将改善伙食供应,统一立下标准,将抽调士兵组成巡视组,检查各军伙食状况;第三,北庭军军假由三年一个月,改成一年一个月,另外准许家人来探亲;第四,北庭将成立军纪稽查司,稽查司将巡视各地军队,准许士兵向稽查司投书,稽查司将直接向本帅负责,此四条从颁布之日起正式执行。”
李庆安宣布一条,士兵们就欢呼一阵,不仅是天山军,就连瀚海军也跟着欢呼鼓掌,他的四条新规条条切中军中积弊,别的不说,一般士兵的财物都是由军官来保管,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很多军官为了谋取士兵财物,都变着法折磨士兵致死,以吞没其财物,至于财物短缺遗失的情况,更是家常便饭。
欢呼声响彻夜空,李庆安这四条新军规一出,便彻底赢得了天山军的军心,原来的都督赵廷玉已经从他们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
次日一早,伊吾都督韩志赶到了大营,昨晚发生在天山军身上的详细经过他都知道了,一直到昨天晚上他才明白过来,攻打葛逻禄人不过是李庆安用来夺权的一种手段,沙陀人和葛逻禄人的矛盾估计也是他一手炮制,从玉门之战起,沙陀人就成了李庆安的一条狗,一步紧一步,一环扣一环,李庆安没有人事权,无法罢免他们,所以就有了攻打葛逻禄的战争,在军中以军法处置,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韩志一阵阵胆战心惊,他知道昨天杀的是赵廷玉,那下一步就轮到他了,韩志不仅看到了李庆安的手段,看到他铲除异己的决心,也看到了圣上对李庆安的支持,没有赵廷玉这片让他浑水摸鱼的泥塘,他还有什么必要和李庆安对抗呢?
韩志和赵廷玉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没有后台,什么庆王东宫,统统和他没有关系,他没有任何顾虑。
韩志来到大营,除去了上衣,袒露上身跪在营门前请罪,片刻,李庆安快步从大营走出,急将他扶起来道:“韩将军万万不可如此。”
“卑职一时糊涂,不明军规,以至于窃军权自重,请使君发落。”
李庆安将他扶起,又命亲兵拿来一件衣服,亲手给他披上了,笑道:“亏得这里是草原,否则韩将军还要行廉颇之事么?”
两人对视一笑,李庆安揽着他的肩膀就向大营走去。
“我颁布的四条新规,韩将军有看法吗?”
“使君不愧是小卒出身,深知士兵疾苦,不过使君不怕得罪军官们吗?”
“做事情哪有不得罪人的,不过士兵可以提拔为军官,但军官就难以贬为士兵了,韩将军以为如何?”
“呵呵!使君说得有几分道理,只是上有规矩,下有对策,使君的方案还要再细化才行。”
“我知道,先给弟兄们吃颗定心丸,鼓舞士气,咱们一战击破葛胡。”
..........
葛逻禄的长老大会带了新的变数,结果出乎谋刺黑山的意料,大部分部落长老都赞成大王子的方案,向回纥求援,逼迫唐军南撤,然后灭掉沙陀部。
尽管谋刺黑山本人不赞成这个方案,但为了给次子思翰争得一定地位,他最终也同意了向回纥求援,与唐军对抗。
就在北庭唐军进入葛逻禄控制地同时,回纥拔野古部的一万骑兵也越过金山,进入了葛逻禄控制地,与此同时,葛逻禄的两万骑兵开始集结,三万胡人骑兵汇集在玄池以东,准备与北庭唐军一决胜负。
这是一场算得上中等规模的战役,就俨如安西对吐蕃,范阳对契丹,剑南对南诏一样,这场战役也关系到大唐的西拓国策,大唐一心恢复碎叶军镇,而葛逻禄同样对碎叶川野心勃勃,至于第三者回纥,这是一头狡猾的狼,他等待着机会,如果有可能,他会毫不迟疑地一口将葛逻禄和北庭吞掉。
但对于李庆安,这场战役已经不仅仅是摧毁葛逻禄对碎叶的野心那么简单,他的目光放得更远,他盯住了夷播海流域,后世叫做巴尔喀什湖的广袤土地。
拿下巴尔喀什湖流域,他就站在了中亚的屋顶之上,而葛逻禄,就是他前进路上的最大绊脚石。
五月初一,经过数天休整后的唐军先头部队抵达了葛逻禄的腹地,多逻斯河的上游地区,多逻斯河就是今天的额尔齐斯河,这里是山区和草原的结合部,大多是低缓的丘陵,分布着大片茂密的森林,远处便是黑黝黝的金山山脉。,
唐军先头部队有一千骑兵,由七百唐军骑兵和三百沙陀骑兵组成,主将是南霁云,还有一名沙陀将领朱邪盛义。
朱邪是沙陀人的族名,也就是处月的谐音,沙陀人也就是处月突厥人,因此朱邪便成为沙陀人贵族之姓。
朱邪盛义是沙陀叶护骨咄支的侄子,今年约三十岁,长得身材高大,孔武有力,是沙陀人著名的勇士之一,他手下的三百骑兵也都是长年活跃在金山内的猎人,个个都有着极为丰富的追踪野兽的经验,他们的任务便是寻找葛逻禄人的主力踪迹。
朱邪盛义略懂汉语,但不是很精通,他和南霁云的很多交流都要通过连比带划来实现。
“南将军,我们沿着大河可以到达大水面。”
朱邪盛义比划了一下,让南霁云明白他是在说一面大湖,也是葛逻禄的核心地区:玄池。
南霁云听懂了他的意思,笑道:“葛逻禄人可不是羊群,任由我们进他圈里去,我估计半路上就会遇到他们大队。”
朱邪盛义挥大刀摆出一个砍杀的姿势,道:“南将军的意思是和葛逻禄人打一架吗?”
“不一定,人少咱们打,人多咱们撤。”
他话音刚落,从前面奔来几名沙陀人,他们指着远处山脉,用突厥语万分激动地说着什么。
“他们说什么?”南霁云听不懂突厥语。
朱邪盛义也激动起来,结结巴巴道:“他们说在山间发现很多很多葛逻禄人,好像都是女人和孩子。”
不能南霁云下命令,兴奋的沙陀人已经纷纷催马向山脉疾奔而去。
“将军,快去吧!晚了可就没有了。”朱邪盛义一催马,也跟着追了上去。
片刻,除了唐军外,沙陀骑兵已经跑得没有了踪影,南霁云喊之不及,只得对唐军一挥手,“大家跟上,注意敌军伏兵,听我的命令行事!”
唐军纷纷调转马头,冲上了一座山丘,沿着沙陀人的足迹向北驰去,他们先奔至上游,找到了一处浅湾淌过了河水,又奔驰了三十余里,离巨大的山体越来越近了,前方是一条宽阔的山坳,仿佛一柄巨剑将山体切开,形成了一条宽约两里的幽深山坳,四周森林茂盛,长满了参天大树,大树投影在谷口,遮住了阳光,使这一带颇为阴森,凉风习习,几条小溪从山谷里潺潺流出,汇成了一条小河,一直流向南方的多逻斯河。
“将军,水中有血!”
一名唐军发现了溪水中的血迹,南霁云霍然抬头向谷口中望去,他心中升起了一丝不祥之感,极可能是沙陀遭遇埋伏了。
“冲进去!”
南霁云一声令下,水花四溅,七百唐军骑兵催马冲进了山谷,山谷非常幽深,足足走了三里才听见前方有喊杀声传来,绕过一个弯,山谷陡然宽阔,一幅惨烈的景象呈现在唐军的面前,只见到处是沙陀人的尸体,残肢断臂,血流成河,尸体上大多是插着箭矢,说明他们遭遇了伏击。
不远处,数百名骑兵混战在一起,朱邪盛义身披两箭,正奋力挥刀拼杀,他被十几名葛逻禄人包围,三百沙陀骑兵只剩下一半,而葛逻禄人也不多,最多两三百人,伏击成功使他们占据了上风。
葛逻禄人个个状如疯虎,不顾一切地阻止沙陀向山谷内入侵,“杀!”
南霁云一声大喊,唐军骑兵席卷而上,箭如密雨,长矛挥舞、横刀劈砍,唐军的战力极高,他不仅训练有素,而且装备极为精良,强劲的弓箭,尖锐的长矛,锋利的横刀,还有坚固的明光铠甲,相比之下葛逻禄人的装备就逊色得多,一般葛逻禄人都没有盔甲,武器也简陋,弓箭也是自制,平时他们是牧民,战时为兵。
但这一支葛逻禄人装备相对精良,他们都有统一的皮甲,衣甲服饰都是一样,他们仿佛是某个贵族的侍卫。
唐军的杀入使战局顿时逆转,两百余名葛逻禄人难以抵挡,在唐军犀利的攻势下,片刻便战死了大半,剩下的数十人边打边退,最终被唐军的强劲的箭雨吞没。
山谷里终于安静下来,这片十几亩大小的平地上躺满了横七竖八地尸体,十几名受伤未死的葛逻禄人被恨极的沙陀人一刀剁下人头,山谷里发出最后的惨叫。
剩下的沙陀人奋力向山谷内冲去,
朱邪盛义身中两箭,都不是要害,他虽然已经疲惫不堪,但还是跟着属下冲进了山谷,唐军也加快马速,跟了进去。
山谷比想象的要深得多,越走越宽阔,仿佛世外桃源一般,他们冲去一道隘口,眼前顿时一亮,只见山谷里宽十几里,地势开阔,中间是一片湖泊,四周长满了茂密的树木,在湖畔的几片空地上驻扎着上百顶帐篷,帐篷大多质地优良,里面还夹杂着几顶色彩艳丽的帐篷,这是粟特贵族才拥有的帐篷。
南霁云忽然明白了,难怪那些沙陀人个个兴奋异常,他们果然眼光毒辣,竟然发现这是葛逻禄人贵族所在。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上面四周是悬崖峭壁,估计沙陀猎人是从上面发现了藏在深谷里的葛逻禄人。
此时,他已经无暇多想了,沙陀人如狼群般冲进了最近一片营帐中,开始了奸淫掠夺,女人的尖叫声,孩童的哭声,老人的斥责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响彻整个山谷。
南霁云一声怒喝:“去制止他们,不准滥杀妇孺!”
唐军纵马冲进大营中,他们兵力众多,很快便拦住了沙陀人的杀戮,几十名沙陀骑兵想冲进另一片营帐,被两百多名唐军执矛拦住了去路。
“我家将军有令,不准私掠财物!”
沙陀人顿时鼓噪起来,朱邪盛义大怒,挥刀喊道:“我们奋不顾身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抢女人和财物吗?”
他话音刚落,一支箭呼啸而来,从他脸庞擦过,钉在大树上,朱邪盛义顿时哑口无言了。
南霁云执弓缓缓上前,道:“我救你们一命,就得听我的。”
他一挥手,命令手下道:“把所有人都从营帐赶出来,财物打包带走,有敢反抗者,无论男女,一律格杀。”
说完,他又对忿忿难平的沙陀人道:“唐军军纪严明,不得滥杀无辜,更不得奸淫妇女,所有财物妇孺,一概带回大营,该怎么处置,按唐律来定,属于你们的一份,我家使君自会赏给你们,使君有言,胆敢违反军法者,无论唐军沙陀,一概格杀勿论。”
一名翻译高声又用突厥语说了一遍,朱邪盛义不敢得罪唐军,他见抢劫无望,只得郁闷地坐下,命人给他包扎伤口,沙陀人也泄了气,一个个无精打采,眼巴巴地望着唐军收刮钱财、抓捕女人,他们不理解什么军纪,在他们看来,是唐军在吃独食,没有他们的份。
“将军,你快来!”
一名士兵跑到南霁云面前,耳语了几句,南霁云惊讶,跟着他走进了一顶最大的帐篷,帐篷里金碧辉煌,铺满了名贵的地毯,随处可见各种金器。
十几名妖艳的年轻女人惊恐地蹲在一个角落里,几名唐军看守着她们,一名打扮得同样妖艳的女人被带了上来,看得出她是名汉人。
她跪下来连连磕头道:“求军爷饶过我们。”
“你是汉人?”南霁云瞥了她一眼问道。
南霁云的话勾起了女人的伤心往事,她垂泪道:“奴婢是伊州汉人,三年前被葛逻禄人抢来,被大王子看中,成了他的妻妾。”
“大王子?”南霁云一愣,“你是说谋刺逻多?”
“正是他,这是他的部落,我们都是他的女人。”
女子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其中一名胡姬,道:“那个粟特女人是他的正妻。”
“南将军,你来看这些箱子。”一名士兵指着后帐道。
忽然,谋刺逻多的正妻,也就是粟特大商人的女儿尖叫着,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长长地指甲拼命抓向发现箱子的士兵。
一名唐军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几个女人连忙把她拉了回去,但她拼命挣扎、大声哭叫,把自己衣服也撕烂了,半裸着身子,坐在地上乱蹬乱踢,仿佛要了她的命一般.
女人的异常举动让南霁云更加有兴趣了,他大步走到后帐,后帐码放着二十口大箱子,用铁皮包裹,都上了锁。
‘咔嚓!’他随手一刀,劈开了一只大箱子,慢慢地打开了,眼前顿时金光闪闪,所有的人都一阵惊呼,箱子里竟是一块一块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黄金块,每一块至少重两三斤。
“将军,这边也是!”一名士兵打开了另一口箱子,也是黄金。
“这边也是!”
箱子里基本上都是黄金,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是谋刺逻多十几年的积累,全部被唐军俘获了。
“南将军,怎么办?”
南霁云沉吟一下,低声道:“这些黄金让弟兄们随身携带,暂时不要让沙陀人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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