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梅林出来,天色已近黄昏,李庆安又到别处逛了一圈,这才打听到诗人们聚会的去处,兴趣盎然地走去。
韦府占地极大,除了内宅不准外男进外,其他楼阁房馆,今天的来客皆可随意进入,绕过一条小路,李庆安来到了一座白色的大屋前,这里是韦家的迎宾馆,是接待贵客所在。
李庆安刚要进屋,忽然身后有人叫他,“李将军。”
声音低沉,十分熟悉,李庆安一回头,他身后几步外,竟是李白。
和扬州初见时相比,李白显得非常清瘦,头发白了很多,精神也不是太好,给人一种大病初愈后的感觉,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袍,脚下的鹿皮靴也隐隐看见了裂痕。
看得出他混得不是很如意,李庆安连忙拱手笑道:“太白兄,扬州一别,又去了何处?”
李白走上前笑道:“去会稽吊唁了贺知章,又转道运河,乘船北上,到陈留拜访一老友,在那里娶了新妇宗氏,这次是受高适之邀,进京来见几个朋友。”
“原来太白兄又成家了,可惜可贺,小弟一定补上贺仪,以贺太白兄新禧。”
“呵呵!李将军客气了,听说李将军升职,我才要祝贺。”
李庆安笑道:“是去北庭,如何?太白兄愿意跟我再去北庭做一番事业吗?”
但李白却摇了摇头,既已在扬州去职,他怎么可能又重吃回头草,传出去,岂不是让世人轻蔑他李白。
“李将军的好意我领了,但我既已娶新妇,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四海漂泊了,过了十五,我当返回陈留,好好平静一段时间,这些年我也着实累了。”
说到这,李白又笑道:“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去北庭走走,写几首边塞诗,挤身进边塞诗派,把少伯的风头压下去。”
“谁要把我风头压下去?”
只见从房内走出七八个人,说话的便是王昌龄,他已得到了岑参暗示,心情好了很多,对李庆安也格外有礼,对李庆安拱拱手,却在李白的胸口轻轻捶了一拳笑道:“你这个酒鬼,又在后面说我的坏话了。”
这时,主人韦沧走上前,给李庆安施礼道:“李使君光临寒舍,招待不周,万望恕罪!”
“哪里!哪里!刚才我已见过令兄了。”
韦沧一笑,便给李庆安介绍他的诗友,“这位是虔州綦毋潜,山水诗人;这位是巴蜀李颀,也擅长边塞诗;这位是兖州储光羲,田园诗人;岑参我就不介绍了。”
众人连忙给李庆安施礼,李庆安虽然年轻,却已是一方诸侯,这几名诗人同时也是朝廷官员,像綦毋潜和李颀此时正好在长安求职,故格外地客气。
另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李庆安曾在哥舒翰的大帐内见过,是哥舒翰的幕僚,叫什么名字他却不知道。
那男子上前拱手笑道:“李将军,在下高适,我们鄯州见过,还有印象吗?”
“记得!记得!当时哥舒大帅分派军令时,高先生就在一旁记录。”
李庆安笑着回礼,原来他就是高适。
“好了!”韦沧挥挥手笑道:“现在已是吃饭时间,大家随我去吧!”
“好!今天把韦府的酒喝个干净,不醉不休!”
众人大笑,一起向大堂走去。
.........
虽然今天是韦家三娘的生辰,但那不过是为了给老太太冲病,韦家也并没有真把她过生日当回事,没有单独为她摆宴,今天大宴宾客,三拨客人都坐在一起,三百多人济济一堂,格外热闹。
无论是韦家三娘的客人,还是清月诗社成员,绝大部分都是年轻男女,大家性格奔放,座位也随心所欲,不为礼法束缚,很多都是男女同坐一桌,尤其这几名大诗人进来,立刻引起了轰动,许多年轻女子都奔上来,争抢着要和他们坐一桌。
李庆安走在最后,走到大堂前,他目光一转,正好看见旁边独孤明月和几名女伴朝这边走来,却没有看见明珠。
他停住脚步,微微笑着等待明月上前,独孤明月也看见了他,脚步迟疑下来,她已经从下午的悲伤中恢复了,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目光沉静如水。
“李将军,怎么不进去?”明月极有礼貌地问道。
李庆安低声道:“等会儿我们坐在一起,好吗?”
“不了!”独孤明月淡淡一笑道:“等会儿我要和崔倚云坐在一起,李将军请别人吧!”
李庆安呆了一下,独孤明月的口气竟是如此冷淡,和刚才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立刻收起笑容,拱拱手道:“那就打扰明月姑娘了。”
“明月!”
忽然有人大声喊她,声音十分焦急,李庆安眼一瞥,是广平王李俶,他不由暗暗自嘲一笑,看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李将军,那我先进去了。”
明月不再多说什么,低头快步走进了大堂,李庆安的心情忽然变得郁闷起来,他摇了摇头,也走进了大堂,大堂内格外热闹,笑声喧阗,每个诗人身旁都围着一大群崇拜者。
李庆安在前排找了一个空位坐下,这是两人一桌的位子,旁边空着,暂时还没有人,桌上摆放着南方运来的水果和盛满了酒的酒壶,他给自己先倒了一杯酒,是殷红的葡萄酒,色泽醇厚清亮,是上好的葡萄酒,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目光在寻找独孤明月。
很快他就找到了,孤独明月和崔倚云坐在一起,也是在前排,在她左边一桌便是广平王李俶和他妹妹李思绮,而在她身旁蹲着一名不认识的年轻男子,对独孤明月格外热情,他长得皮肤很白,外表十分斯文,和独孤明月说话时,目光极为热切。
李庆安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他知道这人是谁了,明珠给他说过,去年的探花郎赵明绪正在追求她姐姐,为此还加入了诗社,估计就是这位了。
再看独孤明月,笑容温柔明丽,和这几人有说有笑,和刚才对自己的冷淡态度大不相同,李庆安不由重重地哼了一声。
“李将军,我可以坐你旁边吗?”他身旁传来一个娇媚的声音。
李庆安回头,只见他身旁站着一名年轻的小娘,身材不高,偏瘦,她长着尖下颏,小鼻子小眼睛,嘴唇偏薄,相貌平平,只是皮肤雪白,看起来还算顺眼,李庆安见她满眼期盼地望着自己,便点点头,大度地一摆手笑道:“姑娘请坐!”
“多谢李将军!”
小娘坐了下来,端起酒壶笑道:“李将军,我给你满上酒吧!”
“多谢!”李庆安连忙把酒杯递上,“多谢姑娘了,我还没有请问姑娘芳名呢!”
小娘给他到了一杯酒,含情脉脉地看了他一眼,羞涩地小声道:“奴家姓崔,叫崔凝碧。”
李庆安放在唇边的酒杯定住了。
就在这时,明珠和崔柳柳笑嘻嘻地从外面跑进来,明珠一眼便看见了李庆安身边的崔凝碧,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忽然气鼓鼓地转身而去。
.........
独孤明月极有礼貌地回答着赵绪明关于诗社的一些问题,这个赵绪明是去年的探花郎,出身世家,文采出众,曾经被她祖父看中,有意招他为孙女婿,但独孤明月却一点也不喜欢他,倒不是因为他身子文弱,而是他骨子里透着一种虚伪,口口声声说他从不依附权贵,藐视当权者,可就在他来的前一天,却委身投在户部尚书张筠的门下,自称张家门下草,骨头软得令人不齿。
也正是这件事情,祖父也不再勉强她,不料这个赵绪明不肯罢休,总是千方百计找借口来找她,见她不理,又跑去加入清月诗社,今天他又来缠着自己,委实令她心烦,但此刻,她已经无心听赵明绪说什么了。
她看到了崔凝碧正款款深情地给李庆安倒酒,其实,她的眼角余光一直就若即若离地落在李庆安身上,她看见崔凝碧要坐在李庆安身边时,她心都提起来了。
不料,李庆安却一摆手让她坐下了,令独孤明月无比失落,崔凝碧又含情脉脉地给他斟酒,他却欣然受之,独孤明月心中不由一阵凄苦。
不仅是她,坐在明月邻座的李俶也极为不满,若不是碍着身份,他早就拍桌子大骂赵明绪了。
这时,赵明绪忽然对崔倚云笑道:“崔姑娘,我们换个位子好不好?”
他指了指身后,“我就坐你们后面。”
有人愿意挡住李俶对独孤明月的热情,崔倚云自然是千肯万肯,她站起身浅浅笑道:“好吧!赵公子请坐。”
独孤明月大急,她急忙要拉住崔倚云,不料崔倚云早有防备,轻轻一闪身便到后面去了,赵明绪大喜,大大咧咧地盘腿坐下,低声笑道:“明月,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
他很有把握,今天晚上他再吟几首好诗,何愁美人芳心不获?
赵明绪居然和孤独明珠坐成了一桌,使这边的李庆安勃然大怒,他重重将酒杯一顿。
崔凝碧吓了一跳,就在这时,明珠悄悄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笑容,一只手背在身后,她从崔凝碧身后走过,手一抖,将两样东西扔在崔凝碧头上,忽然她叫了起来,“凝碧,你的头上怎么有虫?”
崔凝碧惊得一抬头,只见一条黑色的小东西在她眼前晃悠,似乎是一只长满尖刺的虫子,‘啪!’地一下掉在她胳膊上,软绵绵、冰凉凉,这是她平生最害怕的东西。
吓得崔凝高声尖叫,大堂所有目光都向她投来,崔凝碧腿一软,竟吓得晕过去了,大堂里乱成一团,几名伺候客人的韦家侍女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明珠令道:“崔姑娘可能生病了,你们还不快点把她扶去休息!”
韦家侍女们急忙将她扶了出去,明珠见她走了,这才气鼓鼓地坐了下来,嘴里嘟囔道:“我就晚来一步,居然敢抢我的位子!”
李庆安笑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毛毛虫呗!也不知她从哪里粘上的?”
明珠调皮地李庆安眨眨眼,手指将黑色的毛毛虫轻轻一捏,原来竟是个小面团。
“你这个小家伙,一肚子坏心眼。”李庆安笑道。
“我哪有坏心眼,是她自己厚颜无耻。”明珠悄悄指了指姐姐那边,小声道:“李大哥,你千万放在心上,我姐姐最讨厌这个人了,她现在肯定心情很坏,她又不好随便换位子。”
“没有,这种事情,我不会放在心上。”
嘴上虽这样说,李庆安心中却郁闷之极,关键是明月不把他放在心上,那样冷淡漠视,他见李白等人都换了大杯,一摆手对侍女道:“给我拿酒樽来!”
一名侍女给他拿来酒樽,他将酒樽倒满,竟倒掉了一壶酒,他将酒壶重重一顿,“酒太少,给我换大壶!”
说完,他将满满一樽酒一饮而尽,眼一眯,回头对李白大笑道:“太白兄,可愿与我拼醉一场?”
“李将军豪情,我奉陪!”
.......
“诸位,听我说一句!”韦沧端起酒杯笑道,大堂里顿时安静下来。
“有酒无诗如何能尽兴,我看在座诸位大都是诗社之人,不如我们请几位大诗人即兴赋诗一首,大家说如何?”
众人轰然叫好,掌声一片,几名诗人连忙推却,都说没有准备,李俶站起身,手掌托着一支簪花笑道:“既然大家客气,不如我们击鼓传花,这簪花在哪个诗人手中,就由谁赋诗,大家说如何?”
“好办法!”众人纷纷叫喊,几名诗人见是皇长孙发了话,只得答应了。
李俶从门口取过一只小鼓,敲了两下笑道:“就由我来敲鼓!”
鼓声‘咚!咚!’地敲响了,越来越快,簪花也在几个诗人桌上迅速传递,鼓声忽然停了,簪花竟是在王昌龄桌上。
“好!那我就赋诗一首。”
王昌龄毫不推却地站起身,高声道:“去年年末的石堡城之战令我热血沸腾,也使我思绪万千,今天我们李将军有幸在座,我就赋一首石堡城之战的诗,以献给所有参战的大唐将士。”
他略一沉吟,便徐徐吟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众人轰然叫好,掌声响彻大堂,李俶一竖大拇指道:“青海、孤城,这首诗可堪称石堡城之战经典之作,明日必将传诵长安。”
这时,李白却站起身笑道:“我前些天也写了一首诗,也是有关石堡城,不如我也献给大家。”
大诗人李白要献诗,大堂里顿时鸦雀无声,无数双目光都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李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缓缓吟道:“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
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
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
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
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
......
大堂中人都被惊呆了,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李白居然在讽刺哥舒翰,后面的高适满脸不悦,沉声道:“太白兄,此诗不太妥吧!”
李白却轻蔑一笑,道:“人人都说石堡城的英雄事迹,我却看到石堡城下的累累白骨,听与不听,由在座诸位,说与不说,却是我李白。”
说完,他傲然坐了下来,大堂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这时,李俶干笑一声道:“我们继续击鼓。”
鼓声再次响了起来,李俶一边敲鼓,一边斜睨着李庆安,他刚才也发现了明月的目光竟是在看李庆安,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明月喜欢的人居然是李庆安,难怪明月对自己这么冷淡,原来是他!这让李俶心中一阵阵的嫉妒。
李庆安已经连喝了三樽酒了,他见赵绪明不时低声对明月笑着说什么,明月则带着浅浅笑意,也偶尔扭头对他说一句什么,令李庆安心中恼怒不已。
这时,明珠急得低声道:“李大哥,簪花在你桌上,你怎么不穿啊!
鼓声忽然停止了,所有人都向他看来,李庆安这才发现,簪花竟在自己桌上。
只听李俶高声笑道:“没想到我们李将军也愿意赋诗一首,久闻李将军文武全才,我们今天将拭目以待,大家鼓掌。”
大堂里一片掌声,李庆安慢慢拾起金簪花,瞥了李俶一眼,见他脸上虽然满是笑容,但眼中却充满了嘲讽,他又看了看赵绪明,只见他嘴角挂着一丝不屑,又见他给明月说了一句什么,而明月却满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这时,王昌龄站起身笑道:“我来替李将军赋诗一首。”
大堂里顿时响起一片窃笑声,原来这个李将军是个粗人,李庆安一摆手,笑道:“多谢少伯兄好意,我也吟上一首,给大家助助兴!”
他站了起来,“既然都在说石堡城,那我也吟一首石堡城的诗,粗陋之处,请大家多多包涵!”
“李大哥,你喝多了!”明珠小声急道。
“我没有喝多,大家听着!”
李庆安凝神沉思,他仿佛又看见三千弟兄惨死的一幕,胸中愤懑难当,他想了一首千古名诗,便缓缓吟道:“誓扫匈奴不顾身,三千貂锦丧胡尘。可怜石堡城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大堂安静极了,所有人都被李庆安的这首诗惊呆了,每个人都在回味着诗中的情形,三千唐军将士在赤岭浴血奋战,当他们死后化成了白骨,可怜他们的妻儿还在梦中等待着和他们相聚。
不知是谁先鼓掌,大堂中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喝彩声不绝,连明月也惊讶地望着李庆安,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低低呼道:“犹是春闺梦里人,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赵绪明满眼嫉妒地看着,他刚才连吟三首诗,写尽了今天的风花雪月,自以为风流倜傥,不料李庆安这首诗一出,竟把他显得如此浅薄,让明月如此动容。
李庆安仰天大笑,心中得意之极,“他***,老子又没说是我写的。”
他已经连喝四樽了,酒意上涌,胸中的豪情也随之大发,高声道:“从军之人,焉能只文不武,我再来!”
他倒了满满一樽酒,抽出腰中长剑,三步到了大堂中,手中长剑一抖,吐出一片剑花,俨如梨花点点,他左手金樽,右手长剑,长剑舞若游龙,杀气凛冽,他举杯痛饮美酒,仰天高声吟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他吟出一句,周围喝一声彩,只见他长剑翻飞,如行云流水,寒光森森,耀得众人眼都花了。
这时,赵绪明一瞥嘴,不屑道:“原来是长短句,他也就这点本事,还敢拿出来炫耀?”
明月再也忍不住,怒斥他道:“赵公子,他能吟出长短句,那你可敢去石堡城拼死血战?”
赵绪明的脸顿时胀得通红,他脸上挂不住了,重重一拍桌子,喝道:“明月姑娘,你说话客气点!”
李庆安眼一瞪,一道凌厉的目光向他扫来,他将酒一饮而尽,金樽一扔,发狂似地吟道:“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他忽然一扭身,长剑挥出,剑如长虹贯日,一剑正劈赵绪明的桌上,竟将赵绪明和独孤明月的桌子一劈为二,‘咔嚓!’一声,桌子向两边分开,二人不再为一桌,将赵绪明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瑟瑟发抖,大堂里一片惊呼声。
李庆安仰天大笑,将剑缓缓入鞘,吟出最后一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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