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夜色来得更早一些,凤弦月和夜无尘不便多留,便起身告辞。
女子笑吟吟的将他们送到路口,便捋下手腕上的佛珠交到她手上:“至此一别,以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这串佛珠福王妃请手下,见它便如见了贫尼,也算是给我们昔日的感情一个了结了。”
凤弦月连忙将佛珠戴在手上,又对她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才又道:“净虚师傅,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福王妃请说。”
“你为什么要帮我?”
女子嘴角微掀,露出一抹浅笑:“贫尼不是在帮你,而是在帮自己。佛法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既然福王妃已知回头,那贫尼自然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在泥潭中苦苦挣扎。”
“更何况,助你一臂之力,于我的修行也大有好处。如今你看,我不是大有修为了么?”
她说得云淡风轻,凤弦月却是听得心惊肉跳——
她知道!
时隔这么久,她都快忘了自己重生的事实,可净虚她知道!或者说,她早知道了!
“阿弥陀佛。”此时,女子又念了声佛号,“时候不早了,两位还是尽快下山吧!一会天晚了路就不好走了。”
“是,多谢净虚师傅指教。”凤弦月连忙再行个礼,才和夜无尘双双离开。
道路不畅,只能骑马或步行。等他们回到山脚下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两个人坐上马车,凤弦月便不由自主的朝夜无尘身边依偎了过去。
夜无尘连忙抱紧了她。“月儿,你怎么了?”
“无尘,抱紧我好吗?”双手牢牢抱住他的腰,凤弦月哽咽道。
夜无尘连忙紧紧将她抱住。“这样好了吗?”
凤弦月点点头,眼泪再次涌出眼眶。
马车内瞬时安静下来,只有两个人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车轴滚动,在崎岖的小路上撞击着,时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夜色降临,将天地万物笼罩,马车里也漆黑一片。
就好像她上辈子死去之后,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天地之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她就在那一片混沌之中飘飘荡荡……
“无尘。”这时候,凤弦月突然又开口了。
“嗯?”
“不知道。”
“我答应你了。”
“嗯?月儿你说什么?”
“我答应你了,我们去游山玩水,做一对逍遥的夫妻吧!”
“真的吗?”
“真的。”
“好喂!月儿你真好!”
凤弦月伏在他怀里低笑。
不是她好,而是他好才对。
上辈子如果不是他,自己必定含恨而终。
这辈子如果不是他的不离不弃,自己或许也早早就放弃了。
如果没有他,那也不会有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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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翔志·逍遥王篇》
逍遥王者,隆旭帝第二子,姓夜名无尘,母端嫔,出身宫女,地位卑贱。幼时重病,行为痴傻,尝为京城笑柄。
然深得宣德太后疼爱。年十八,娶妃凤相长女凤氏弦月,夫妇和谐,感情甚笃。
福王妃容貌绝美,天资聪颖。及至二年,生子凤天池,是为小福王。
隆旭八年,太子及康王叛乱,隆旭帝崩,太子康王为逸王斩杀,后宫凋零。康王尝欲强夺小福王为子,然诡计为福王妃所破。
后,逸王长子夜泽锐为宣德太后立为新帝,年号紫光。
逸王为摄政王,宣德太后垂帘听政,二人协同理政,至十六年,紫光帝亲政。
福王与摄政王亲厚,小福王为紫光帝玩伴。
紫光一年,福王改封逍遥王,子嗣终生为王不降等,封赏无数。
然逍遥王两袖清风、不沾朝政。携王妃游遍五湖四海,一生逍遥,尝为天下人嗟叹。
尝有人言,逍遥王大智若愚,实则聪颖过人。然年代久远,已无可考。
《凤翔志·逍遥王妃篇》
逍遥王妃,奸相凤居正长女,然为人中正,天资聪颖,貌美如花。
自幼贫寒,数度惨遭欺凌,然从未自怨自艾,十六岁只身闯入苍龙**营,伤苍龙大王子轩辕轶。
隆旭六年,嫁福王,次年生子夜天池。
逍遥王妃者,果断大胆,灵慧过人,智斗灵风皇后、敢以身怀六甲之躯揭露太子阴谋、勇退康王妃,乃为天下女子楷模。
及紫光帝登基,宣德太后大为赞赏,赏赐无数。然王妃不为金银迷惑,一心相夫教子,为逍遥王真心欢喜。
逍遥王为福王时,尝扬言天下,此生此世,唯疼王妃一人,切说到做到。
夫妻一生,相濡以沫,生同衾死同穴。
天下女子无不景仰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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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无尘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月儿死了,被父皇一杯毒酒赐死,七孔流血的死在他怀里。
身边皇帝、皇后、太子、宁王、宁王妃等人皆是一脸幸灾乐祸,除了他,竟没有一个人为她伤心落泪。
然而就在她死后不久,皇后被皇帝囚禁,太子势力被削,而后极力反扑逼宫,却被康王螳螂在后一举扑灭。
而后,康王逼死了父皇,自己登基为帝,又从宗室总挑选出一个老实听话的孩子立为太子,像模像样的当起皇帝来。
皇祖母亲眼见到父皇被逼得吐血而死,从此心灰意冷,主动要求去了武夷山的庙里修行。
月儿死了,他也了无牵挂,因而选择和皇祖母一同前往。
康王自然高兴得不行,一再夸他懂事孝顺,又赏赐给他不少金银珠宝,却全都被他留在了京城的福王府——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是下意识的不想碰他们给的东西。
一转眼,他在武夷山待了三年,每天都是和皇祖母一起念经祈福,打坐品茶,日子过得十分惬意安宁。
但在这份安宁背后,他还是时常想起那个总是背地里流泪、最终含泪而逝的女子。
很多时候,他觉得她仿佛就在自己身边,一只看着他,冲他笑着,并没有走远。
因此,庙里的生活他并不觉得有多枯燥。
突然有一天,庙里又来了一群人——竟是身着龙袍的十九叔!
见他如此,皇祖母并无多少反应,径自又去佛堂念经打坐,他正想跟过去,却被十九叔拦下了。
“无尘,康王暴虐,已被义士所除,现在京城经过我们一番梳理,已经没有了威胁,你跟十九叔回去吧!”
“我不回去。”他坚决摇头。
“无尘,你这又是何必呢?庙里清苦,你还年轻,跟十九叔回去,十九叔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真不回去!我要留下来还皇祖母一起!”
“无尘!那不过是一个风流浪/荡的女人罢了,死了就死了,你何苦为她这样折磨自己?回去京城,十九叔再给你找几个好的便是。”
听到这话,他心头蹭的燃起一簇火苗,一把将他推开。“不,她不是那样的人!”
十九叔踉跄几步,人也愣住了。
“无尘?”
“不许你这样说她!她人很好,会做好看的衣服、会做好吃的糕点、笑起来好好看,她才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他也不知道哪来的怒气,忍不住就朝已经是皇帝的十九叔咆哮起来。
十九叔愣了好一会,才小小声的道:“是是是,十九叔说错话了,咱们不说她了好不好?咱们回京城去吧,十九叔再给你找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子来陪伴你可好?”
“不可能的。”他摇头,“她就是独一无二的,这世上不可能有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子。”
她只有一个,任何人都替代不得。
直到晚上,他跪坐在佛龛前,心里还一只回想着一句话。
“你想救回她吗?”
忽然间,一个悠长沉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是谁在说话?”
仰起头,他四处看看,却发现厢房里空荡荡的,除了自己并没有旁人。
然而那个声音还在继续:“我在问你,你对她日思夜想三年,如果有机会,你愿意救回她吗?”
“我愿意!”他连忙点头。
“如果这要献出你的一半阳寿给她呢?”
“我也愿意!”他毫不犹豫的回答。
“好。既如此,我满足您的愿望!”那个悠长沉稳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却又仿佛近在耳旁。
但在转瞬之间,又随着一股夜风消失无踪——
凤弦月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又变成了一只鬼魂,跟在他的身边,随着他一路来到了武夷山。
她看着他每天打坐念经、陪太后说话喝茶,偶尔却还朝着自己的方向露出一抹微笑。
难道他看到自己了?
心中暗道,但他每每却只是笑了笑就又别开头,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并无多少异常表现。
就这样,她在他身边飘了三年。
她看着他将她当初心血来潮为他做的衣服带在身边,每年过生日时都拿出来穿穿,看着他嘴馋时头跑到后山,学着她的样子做烧鸡吃,而每次吃的时候还要在对面也放一只肥美的鸡腿,却从不说是给谁的。
就这样,三年时间晃晃悠悠过去,她又见到了逸王。
不,不应该叫逸王了,那是皇帝,上辈子和她并无多少牵连的、推翻了康王的党羽在群臣簇拥下不得已登基的新帝。
新帝前来,是来带他回京城享福的。
可他拒绝了他。
原以为他是为了太后,可谁知道……她听到他们提起了她。
“不,她不是那样的人!不许你这样说她!她人很好,会做好看的衣服、会做好吃的糕点、笑起来好好看,她才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
她听着他大声的为她辩护,看着他愤然怒视着新帝,一颗沉寂许久的心忽地跳动了几下——呵呵,真好笑,她都已经成鬼了,怎么还会有心跳?
新帝终究是被他骂走了。
他只身回到了厢房,把随从全部赶走,再次翻出她曾经给他做的衣服,紧紧抱在怀里,嘴里嘟囔着什么“她就是独一无二的,这世上不可能有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子”。
眼底的怀念和落寞叫人心疼。
这个傻子啊!当初她不过是兴致来时才给他点甜头尝尝,可他却全都记在心里,并将她归入好人的范畴。
她怎么可能是好人呢?
然而却是为了她,他和自己一向交好的十九叔都闹翻了。
“傻子,我真不值得你这么做。”看着那个还在喃喃自语的傻子,她感觉到眼眶有些酸疼。
“你想回报他吗?”
一个悠长沉稳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吓了她一跳。
“谁?谁在那里?你看得见我?”
“你是阳寿未尽就遭人毒杀,但魂魄却入不得地府,如今只能由着这一抹生魂在尘世间飘荡——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想回归本体、报答他的深情吗?”
“本体?我的本体不是已经……”被拖出去扔在乱葬岗了吗?
“这个我自有办法为你解决,你只需回答我,你想吗?”
“我想!我想!”
她当然想了!她根本就还没活够啊!她也还没完成母亲的嘱托啊!
“那么,让你付出你阳寿的一半来给他,你可愿意?”
“我愿意!”
三年的时间,让她看清了这个男人一颗质朴的真心,她便是连命都愿意给他的,更何况只是一半的阳寿!
“那好,我满足你的愿望,你回去吧!”
眼前一道白光一闪,一阵大风吹来,一下将她挂出去老远。
“啊!”
凤弦月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月儿,你做恶梦了吗?”一双温暖的手立刻握住了她的,低沉沙哑的嗓音里有着掩不住的关怀。
凤弦月睁开眼,便对上一张枯皱的脸皮。
四十年了,岁月更迭,风霜侵袭,他老了。
但是,不管皮相如何变化,他那双深情款款的眼却从未变过,那爽温暖的手更是从未放开过她。
“无尘。”低声叫着他的名字,她起身依偎在他身边,“我们俩真的白头偕老了呢!”
“是啊!”夜无尘点头,一手轻轻拥着她。
一阵微风吹来,卷下枝头粉红的花瓣无数。
花瓣飞舞,落在她的脸上、他的身上。
四十年时间弹指即过,她从当初艳冠京城的大美人变成了今天一个容貌慈祥的小老太婆。
如花的容颜枯皱了,娇嫩的肌肤起了层层叠叠的褶皱,就连两鬓的白发也日渐增多,怎么梳都梳不进去了。
娇嫩的花瓣落在她身上,却起不到半点陪衬作用,反而更显得她疲惫苍老。
夜无尘心里都忍不住要为这可怜的花瓣抱起屈来。
柔柔将她身上的花瓣拂去,他揽着她,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心情一如既往的好。
“阿池应该快回来了吧?”突然间,他听到她问。
唇角的浅笑立即消失,他把脸一板:“好好的提他做什么?叫他死在外面才好!”
四十年了,这家伙还是和儿子这么不对盘。
凤弦月无奈低笑。“阿池要是死了,阿芙该伤心了。”
阿芙是他们的小女儿,十六年前她拼死拼活生下来的,如今正是如花的年纪,深得夜无尘和夜天池父子的喜爱。
想当然尔,年轻俊美的哥哥比起垂垂老矣的父亲要更受欢迎。
所以,夜无尘对儿子的恨不由自主的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说起宝贝女儿,夜无尘脸色缓和了。“哼,那就让他先苟延残喘着吧!”
“父王!母妃!我们回来啦!”
远处似乎传来女儿清脆的叫声,以及银铃般的笑声,如此青春洋溢,让夫妻俩的嘴角也不由自主的高高翘起。
而在活泼的少女身后,一个高大沉稳的身影也正在缓缓朝这边走来。
这两个,便是他们的一双儿女。
看着这对长大成人的儿女,凤弦月心里满是甜蜜。
她歪过头,缓缓闭上眼。“无尘,我好累,我还想再睡一觉。”
“嗯,好,我陪你。”
夜无尘点点头,两人一起闭上眼,坠入深沉的梦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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