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家陈旧的饭店里,明朗听到阿公一生的故事。
阿公有七兄弟姐妹,他排行第三,有两个姐姐,底下的全部都是弟妹。早年村里很穷,阿公出生的时候适逢战乱,十三岁就被土匪抓到山上,做伺候小厮。后来土匪被剿灭,他因曾经是土匪的人,而被民兵团的人打个半死,最后丢了回去村子里,却谁也讨厌他。所以他整个童年乃至青年,他都遭受了颠沛流离之苦,受尽屈辱和白眼。
而这少年的日子,也为他日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线。
在**期间,他因曾是土匪窝的人,而被定型为牛鬼蛇神。那批斗的日子没日没夜,哪怕是村中一个黄口小儿都可以对他吐口水,他也试过几次上吊,但是每次都没发现,被发现之后免不了就是一顿毒打。
后来,**过去,他虽然顺利地活了下去,但是却落了一身的伤,养了好几年,才逐渐好转。八十年代初,分田落户,他也分到了三分田地,再加上做点小营生,日子算是慢慢地好转,建了房子,还有了些余钱。那时候的阿公,已经将近五十岁,村中有人为他保媒,好事将成的时候,却爆出他强。暴村中的寡妇,被那寡妇的夫家兄弟痛打一顿,赶出了村子,族中老人下令不许他回来,也不许他姓李,而他的房子家产,也被他的侄子接收。他当时被赶走,并未立刻离去,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回村里求族长,但是每回一次就被打一次,连他的兄弟侄子都没有人帮他。
明朗听了阿公的故事,愕然了许久,她摇摇头,“不可能,我阿公不可能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老人家凝视着明朗许久,才叹了口气道:“没错,他是冤枉的,做出那种肮脏事情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弟弟李山药!”
“阿公替他顶罪?”明朗倏然而怒。
“不是,山根这个人虽然说心软,但是这样的事情岂会承认?那李山药与他身形极为相似,玉米地里又漆黑一片,寡妇也不知道是谁,就在这个时候,李山药出来指证你阿公,所有人都相信了他的话,因为,山根在这个村子里已经是声名狼藉,他是流氓谁都相信,而李山药因早年学了点中医,为村中人治病,有点声望,他又是山根的弟弟,由他指证,谁会怀疑?”老人家长叹一声,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但是那段往事仿佛还在他眼前上映一般。
“那,您是如何知道我阿公是冤枉的?”明朗问道。
“我开始也不知道,后来山根被赶走之后,李山药喝醉酒回去和媳妇吵架,说起了此事,我那日刚好路过门口,才知道他竟如此卑劣。可怜的是他冤枉了你阿公,让你阿公背黑锅,你阿公的家产房子却顺理成章落在他手上了。我后来去找族长,但是族长说山根数典忘祖,道德败坏,已经不是姓李的人,所以不让提。”
明朗气得浑身颤抖,阴沉着脸问道:“那李山药死了没有?”
“没呢,现在身子可硬朗了,生了三个儿子,现在都儿孙成群了,他啊,也是个缺德的货,眼里只认男丁,以前生过一个闺女,被他扔到田埂上,活生生地冷死了。现在他几个儿子都赚到钱,第二个还做了村主任,算是族中村中最有声望的人,一大群孝子贤孙,他七十多了,还讨了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做填房,真是糟蹋人家姑娘,不过也算不得糟蹋,那女人勾搭这个勾搭哪个,跟李主任眉来眼去的,又跟孙子暗度陈仓,乱啊!而他那小儿子,也是横蛮的货,就是今年吧,还强征大家出钱拜祭大太公,每户三百块百块,这些钱都落入了他们的口袋。”老人家说起李山药,也有说不出的怨气。
明朗沉思片刻,对大宝道:“你马上去帮我找南无佬,备下寿木,准备丧礼要用的东西,”顿了一下,她眸光闪过一丝寒意,“再找十六个壮汉,抬我阿公的寿木进入李姓石灰厅!”
“那寿木要一副还是两副?”大宝没有忘记她之前的吩咐。
明朗沉默片刻,“两副!”
“那另外一副,也抬进石灰厅吗?”
明朗道:“是的,不能分开,那是衣冠冢,我会放一套衣服在里面!”
老人家诧异地看着她,“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进石灰厅的……”
“那人,是阿公的亲女儿!”明朗遽然道。
“啊,山根最后结婚了?哎,这么年轻就没了,真可怜!”老人家叹息道。
明朗对大宝阿公道:“老人家,你领我入村,我要见李山药!”
大宝阿公犹豫了一下,道:“只怕,他未必会卖帐,他占了你阿公的房子,又有了这般的好声望,怎会容许山根回来玷污他的名声?哪怕是提一下,他都觉得侮辱!”
“没事,你尽管带我去,我自有办法!”明朗淡淡地道。
大宝阿公沉思了一下,才道:“那好吧,我陪你去一同求求他,哎,只是他也未必会念我的面子。”
这世界,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任你再硬的一个人,总有叫你屈服的办法。明朗听了他的话,没有再做声。
大宝依照明朗的吩咐去办事,而大宝阿公则带着明朗入村。
村中还有些泥砖屋,十分破落,但是也起了很多新楼房。大宝阿公领着明朗来到一栋三层的房子前,道:“这就是李山药的家,这块屋地原先是你阿公的,后来被他侵占了,原地建造了楼房!”
明朗打量着这栋房子,应该是建了三四年左右,外墙贴着白色的瓷砖,三层半,顶楼有一个葫芦形类似凉亭的建造,可见也是见过些世面的。
门口有一个约莫四五十的妇女端着盆子走出来,面容有些淡漠,“三叔,来了啊!”
明朗猜测她是李山药的儿媳妇,果然,大宝阿公道:“是啊,二嫂,你大人公在家吗?”
“在!”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叨叨了两句,“早上说要吃鸽肉,你进去找他吧,我得去一趟鸡棚!”说罢,神神叨叨地走了,可见她与家公感情不好。
大宝阿公刚要领着她进去,便见一个穿着一身别扭西装的中年男人走出来,他眉目之间有几分像阿公,但是神情倦怠冷淡,见到大宝阿公,也没出声喊人,只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反而是大宝阿公恭敬地喊了一声:“哟,主任在家啊!”
“是啊,三叔这么有空啊!”他睨了明朗一眼,冷漠的面容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这哪里来的大姑娘啊?长得可俊!”
大宝阿公连忙道:“她是你三伯父的孙女!”然后,他对明朗道:“按照辈分,你要喊他一声二叔的!”
明朗还没出声,李主任就冷睨了明朗一眼,然后不悦地对大宝阿公道:“三叔,你是老糊涂了还是怎么的?我哪里来的三伯父?不要随便带些别有居心的人来认亲,我们家不是善堂!”说罢,略带轻蔑的瞧了明朗一眼,明朗头发凌乱,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有些陈旧的卫衣,确实看起来十分落魄。
大宝阿公涨红了脸,低声道:“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何必还要记着?况且这一次她回来,是带了你伯父的尸体回来安葬,认祖归宗……”
“什么?”李主任没等大宝阿公说完,就大发雷霆,怒看着大宝阿公,厉声道:“你真是老糊涂了,谁许她带那不要脸的老东西回来?我们家早没有这个人,你趁早让他哪里来哪里去,别玷污了我们房头!”
内房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嚷嚷什么啊?”随着声音落下,只见一个身穿土红色衣服的年轻女子扶着一个老人出来,那老人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胸口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头发花白,身材微胖,脸色红润,有几分退休老干部的架势。
而那女人一直扶着他,长得有几分姿色,想来就是大宝阿公说李山药后来娶的那位填房了。
年轻女子扶着他坐在一张摇摇椅上,他慢条斯理地把腿架在摇摇椅的踏脚上,然后轻轻地抖了一下衣襟,才慢慢抬眸瞧了大宝阿公一眼,“是虾米头啊,有日子没见你了,你的老寒腿可好些了?”
大宝阿公神色有些谦卑,回道:“,山药哥,好些了,好些了!”
“分业,回头取点你从广西带回来的蛇酒给你叔!”他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面容上尽是疏冷的表情。
“好的,爸!”李主任应了一声,神色有几分不屑,仿佛觉得大宝阿公就是来拿便宜似的。
大宝阿公讪讪地道了声谢谢,刚想说话,李山药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你年纪也不小了,做事也该有个分寸才是,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掂量着点儿!”
大宝阿公到嘴的话又被逼了回去,只得有些尴尬地回身瞧了明朗一眼。
明朗依旧没有说话,面容沉静,一双眼珠黑得深不见底,仿若两汪漩涡,光线映照下,只觉得眸子里阴森苍白,鬼影狰狞。
大宝阿公厚着脸皮道:“只是,这位是山根兄弟的孙女,而且山根现在不在了,只想认祖归宗,会石灰厅办丧事……”
“分业,取几百块给她!”李山药面容平静,瞧不出什么情绪的眸子微微扬了一下,然后又对大宝阿公道:“那是你的山根兄弟,于我无关,早在他做出那种丧德败行的事情后,我和他就断绝了关系。”
大宝阿公有些生气了,苍老的面容上激出一丝潮红来,“那年的事情,分明是……”
“砰”的一声,李山药面容陡然凌厉起来,一脚把茶几上的玻璃茶壶踢倒在地上,碎片四散,吓得大宝阿公顿时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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