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办李八少寿宴的八方楼早已人满为患。厅堂里坐不下,只好在大街上摆了上百米长的流水宴。吃流水宴的多是应天乡民,他们自觉拿的寿礼太薄,没资格登堂入室,干脆就坐在大街上,吃饱就走。
然而让这些乡民惊喜的是,李八少竟然没有在厅堂里陪那些乡绅富商,反而坐在街边的桌子上,专和他们拉家常。李八少也是贫苦出身,深知小民心理,所以在和这些乡民聊天时,总会不经意地告诉他们,流水宴和厅堂里的菜式完全一样,里面的人吃什么,外面的人也吃什么。李八少不想让这些来给他祝寿的乡民有被歧视的感觉。毕竟来给他祝寿的乡民数量可是远远超过厅堂里的人。
如果说以前的李八少这样行事,多少有点曲高和寡的感觉。自从岳飞出现之后,李八少就感觉遇上了知音。和岳飞相处月余,李八少发现岳飞无论面对任何人,都是平视,既不傲慢,也不卑贱。哪怕他现在贵为上万大军的团练使,百姓心中的守护神,依然没有改变他待人接物的品性。
李八少坐在大街上,半是为了接待乡民,另一半却是为了等待岳飞出现。李八少的目光不断地往长街上打量。李八少的心里忽然不安起来。
他一会儿觉得自己不应该在岳飞出征前和岳飞说起寿宴的事。万一岳飞为了不耽误给他祝寿,草率出兵,被王善击败,那就是他李八少的罪过了。一会儿又认为岳飞用兵一向冷静,谋而后动,不会为了给自己祝寿的事乱了方寸。一会儿又认为岳飞虽然冷静,但为人最重信义,可能真的会为了给自己祝寿,和王善草率决战。
想到最后,李八少忽然感觉自己的这个寿宴办得太不是时候了。怎么偏偏在王善贼军袭来的时候主办寿宴呢?如果护民军这次作战不利,他李八少可真是“老而不死”的贼了。
一身素白衣服的李孝娥从八方楼里走了出来。李八少自己来到大街上应府乡民,却把接待应天乡绅的事情交给了李孝娥。
李孝娥不是喜爱抛头露面的人。但自从二个哥哥抗金牺牲,李孝娥就自觉地分担了好多家务。毕竟自己的父亲已经老了。
对父亲的六十六岁大寿,李孝娥特别看重,毕竟自哥哥们牺牲之后,李八少明显地苍老了很多。虽然人前依然是那个腰杆挺直的李八少,但在自家的后园里,李八少不止一次地瘫坐在地,似乎被接连降临的痛苦击垮了似的。
李孝娥至今记得一个多月前李宅被围攻时,父亲把自己和一些孩童送入地下室,转身离开时的决绝却又孤单的背影。当时李孝娥感觉自己身为女子是何其不幸的事。家族临难时,不但不能为父分忧,反而还要让老父为自己担心。
躲在地下室里的李孝娥手里一直紧握着一把剪刀,随时准备自杀。毕竟三大世家几千乱兵围攻一个李家,破家灭门之祸几乎不可避免。
没成想到了晚上,李家却意外地反败为胜。不但举家无恙,还把方赵楚三家一网打尽了。从父亲的嘴里,李孝娥得知拯救李家的是一个名叫岳飞的青年将军。
但李孝娥对岳飞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虽然她没有见过岳飞,但从自己的丫环小蝶嘴里听说了岳飞婉拒李八少提亲的事。李孝娥当时就在自己的闺房里发了脾气,她感觉岳飞有点自大。
你婉拒本姑娘,本姑娘还看不上你呢。本姑娘要嫁的是英雄人物,却不是只会杀人放火的武夫。
可是随着岳飞组建护民军,平乱兵,驱流寇,安流民,眼见得使乱象纷呈的应天府安定下来。李八少最喜欢的就是在李孝娥面前夸赞岳飞的勇略,岳飞的爱民。有一次从军营回来,李八少不住口地赞诵岳飞的文才。
李孝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撇着嘴对李八少说道,“爹爹,你就算是为了替岳团练使吹风,也不用和女儿说谎吧。岳团练使不是相州农家子吗?能识字就不易了,怎么谈得上有文才?”
李八少高声吟诵,“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李孝娥当即就被这首词震住了。她一向博览群书,对诗词尤其喜爱。最爱的是苏东坡的词,因为她喜欢坡仙词里的潇洒和豪气。但哪怕在东坡集里,也没有读到如此壮怀激烈的词。
李八少诵完此词,望着自己的女儿说,“这首满江红如何?”
李孝娥有点不敢相信地说,“这词难道是岳将军所作。”
李八少点了点头,“我只要一诵此词,就想起你两位哥哥。并且深恨自己年老力衰,不能上阵上敌。黄纵说鹏举此词可令弱者变勇,懦者敢举刀与强者搏。实乃激励民心军心的千古绝唱。”
李孝娥双目含泪,心悦诚服地说道,“黄知府所说不假。连我听完此词,也想易荆钗而操戈矛,与金人决一死战。”
李孝娥彻底的被岳飞的这首词折服了。不知不觉之中,她的心里开始经常出现岳飞的影子。可惜的是,她却一直没和岳飞见过面。
虽然岳飞隔三差五都会到李宅议事,李孝娥只要找个借口,就可以到大堂去见岳飞。但她却提不起去见岳飞的勇气。因为岳飞婉拒过李八少的提婚。
她害怕自己见了岳飞,依然打动不了岳飞的心。李孝娥对自己的容貌一向很有信心,但在要面对岳飞的时候,她却忽然失去了信心。
虽然贴身丫环小蝶一个劲地说,“小姐生得比画里的人儿还要好看。岳将军见了,保证魂不附体。”
李孝娥拍了小蝶的脑瓜一下,“傻丫头,夸人都不会夸。我怎么感觉你在说我长得丑如鬼,把岳将军吓得魂不附体了。”
李孝娥就在欲见不见的矛盾心理里烦恼了半个月。直到父亲的六十六岁大寿,才让她再也无法回避和岳飞的会面。她早从父亲嘴里得知岳飞肯定会来祝寿。所以心里又是期待,又是忐忑。不停地在心中排练和岳飞见面时该如何说话。
李八少把她放在厅堂里,招待那些乡绅贵宾。
李孝娥表面上和那些乡绅有说有笑,其实根本心不在焉。以至于有几次差点说错了话,失了礼节。幸亏她身边有个机灵的花小七,总是巧言替她遮挡过去。
花小七的成衣作坊自从接受了李孝娥的投资,两个人很快好得像亲姐妹一样。今天李八少寿辰,花小七当然要前来帮忙。
不过花小七明显感觉李孝娥的心思不在厅堂里,总是拿眼睛向大街上张望。花小七误会了李孝娥的意思,以为李孝娥是担心李八少陪那些乡民喝多了酒,就偷偷地对李孝娥说,“孝娥姐,你担心李伯伯的话,就去街上走一趟吧。”
于是李孝娥就找了个完美的借口,走了出来,来到李八少身边,却发现自己的父亲眼睛也不停地张望街面。不由笑着叹了一口气,心说这才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呢。
李孝娥刚和李八少说了几句话,就见李八少忽然站起身来,脸上绽放出极为灿烂的笑容,眼睛盯着向这边走来的一群人身上。不,准确地说,是盯在最前面的青年将军身上。
这将军长相并不英俊,如果不是那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放在人群里,也就是一个路人甲。但因为那双眼睛,还有从身上散发出的自信,使这个将军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使李孝娥的眼睛,一下子就滑到他的身上。
李孝娥当即断定,这人肯定就是岳飞。
果然,李八少脱口而出,“鹏举,没想到你回来的这么快。战事结束了?”
岳飞笑着说道,“托李老洪福,王善贼军已经退回太康去了。来时三万大军,退走不过数千人。”
李八少哈哈大笑,有点自责地说道,“刚才我还担心鹏举来着,实在是不应该。有鹏举出马,我军不可能会败。”
说到这里,李八少才想起女儿就站在自己身后,当即拉着李孝娥的手,指着岳飞说道,“孝娥,这位就是你岳鹏举岳大哥。鹏举,这位就是小女孝娥。你们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吧?”
李孝娥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朵根,她朝岳飞福了一福,低声说道,“孝娥见过岳大哥。”
岳飞连忙拱手说道,“孝娥妹妹切莫多礼。我们不是外人。”
岳飞自觉自己没有失礼,表现合格,虽然他在看到李孝娥的瞬间,有短短的失神。李孝娥身材高挑,新月眉,丹凤眼,白晳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配上她这身月白色长衫,简直就像月里嫦娥下凡。谁知该死的吉倩却在旁边来了一句,“哎呀,岳大哥,你的脸怎么红到耳朵根上了?”
岳飞狠狠地回头瞪了吉倩一眼,忍住一脚踢死吉倩的念头,口无伦次地说,“主要是这天气太热了。天气太热了。”
吉倩消停了,李孝娥的丫头小蝶却又来了一句,“哎呀,小姐的脸也红了。看来天真的太热了。”
这下子更让岳飞和李孝娥不好意思了。幸亏乡老王二善于察言观色,一看这场景,当即冲上一步,冲李八少弯腰行了一个大礼,大声说道,“八老爷,还记得我王二吗?前年我们村里遭灾,可是你送去了二十担粮食才救了我们。”
李八少笑着说道,“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啊。你可是咱们应天府种地第一能手。不管什么样的地,到你手里,侍弄几年,都能变成肥田。你现在做乡老了,可不能再想着自家,要把全村的土地都变成肥田啊。”
王二连声称是。这时候其他乡老也纷纷献上自己的寿礼,李八少记性甚好,他竟然可以喊出所有乡老的名字,然后和他们谈起乡老们最得意的事。
被王二和乡老们这么一打岔,岳飞和李孝娥总算摆脱了自己的窘境。两人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目光却无意间又碰到了一处,两个人的脸顿时又红了起来。
倒是李八少的笑声越来越爽朗,明显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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