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暗香
之前有几次我也迎面对上他的视线。在逗我的时候，或者看见我脸红的时候，他的目光是灼人的。如桃花五月芳菲，轻风拂细柳，掩不住的芳华。而之前质问我的时候，他的目光是千年寒冰，仿佛他的心也是没有丝毫温度的。我是死是活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而现在的他，眼神里是没有丝毫遮掩的，有慌乱，有不解，有探寻，没有任何的掩饰与做作，透过他的眼睛，可以直接看见他的心。这一刻，我有感觉到了他的温度，感觉到了我对面的他，是真真正正在意我的情绪的。
“哼，谁让你自己之前那么凶……”我掩饰着自己真正在意的那个原因，撅着嘴说。
“看看你的样子。小嘴觉得可以挂油瓶了。”他看着我的样子觉得好笑，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从我的下巴移动到我的嘴上，轻轻抚弄着，眉目间全是宠溺。
这样温柔的触感让我整个人呆住了。他看着我的唇，右手轻轻抚摸，认真地仿佛是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我的心在胸口突突地跳着。他离我那么近，每一个眨眼，睫毛投下的阴影就轻轻晃动，如同蝴蝶的翅膀一样扑扇在我的心中。我屏住呼吸，害怕呼吸重了就会打破这一刻的美好。
“对，这样不就好了。”他看见我的嘴终于收了回去，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来，笑一个。”他一面说着，一面沿着我的唇用大拇指画了一个弧线。指尖抚过的地方酥酥麻麻的，我仿佛受了魅惑，听话地按照他想要的弧线扬起嘴角。
“真乖。笑起来果然好看。”他揉了揉我的头发，绽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我深深怀疑笑起来好看的究竟是谁。
一切雁过无痕，仿佛从未发生。我们继续赏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他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如同花间老手，三言两语就弄的我满脸通红。我专心看梅，当然有时也会偷看几眼他好看的侧脸，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回应他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聊着聊着他突然又提到清言的那支舞，暗香。他告诉我他听过那支舞的曲子。有一年冬天，宫里每到天黑时分就会响起这支曲子。寂寞的笛声在月色里飘荡，吹笛人也不留恋，只奏一遍，哀而不伤。之后也有宫女为了赢得圣眷，在御花园里每晚都和着笛声起舞。可是还没有见到圣颜，就因为意外香消玉殒了。他那时还小，听见照顾他起居的嬷嬷评论说那样的贱蹄子都敢跳暗香，真是亵渎了这支曲子。他这才知道原来那首曲子就是暗香。之后他寻到清言也和这首曲子有关。其实说起来，这还是因为莫云从来没有刻意隐藏他和清言的关系。也许是为了保护清言，不让别人动她。因此清言的存在是整个宫廷众所周知的秘密，有心探寻很容易就可以探寻出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对我又完全不避讳了。经过之前的那些事，我说话之前都会三思，总是挑一些不紧要的讲。他说他的往事我也不阻止，只是安静地听着。听罢，我还是叹了一句：“其实你没有必要跟我说这些的。反正你也不信任我。”
说完低下头，想掩饰住自己眼里的太多不该有的情绪。
他听了却一笑，道：“你这么人怎么这么小器？明明却还是生我的气嘴上却故作不在意。”
我听罢不语，仍是低着头。
“如果我还是把你当外人，那我刚刚跟你说那么多事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在乎你生不生我的气？笨蛋。”他说毕，突然贴了过来，拦腰把我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我满脸通红，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
“果然还是这样比较乖。说原谅我，原谅我就放你下来。”他突然开始胡搅蛮缠。
“恩恩，我原谅你……放我下去吧……”我的声音如蚊蚋一般细细的，自己都听不太清。
“突然不想放你下去了。咱们就这样散步吧。我喜欢看你脸红的样子。”他低头看着我的眼睛，半认真半玩笑的说道，嘴角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我……你放我下来吧……我给你跳舞……我会跳暗香。”天知道我有多么贪恋他怀里的温暖。可是我害怕这样的沉沦，他的温柔太令人着迷，只可惜不知道背后多少真心多少假意。我害怕自己小心翼翼地掏出自己的真心，却换来的他的一场游戏。在还不清楚他真正的想法之前，这样的暧昧能避免就要努力避免。
他果然对暗香有着浓厚的兴趣。听我这么一说，他吃了一惊，轻轻地把我放了下来。
“可是哪里有音乐呢？你不会就让我这样跳吧？”其实我说自己会跳暗香完全是唬他的。我的舞技虽然是清言亲手教的，可是我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态度，又怎么可能会那么难的舞。
“这倒不难，小屋里就有笛子，你在这儿等等，我去去就回。”天权兴致很浓，也不容我回答，就转身去取笛子了。
我就这样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陷阱，自己又乖乖的跳了进去。这下可怎么办？我在梅树下呵着热气，来回踱着步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等天权回来直接承认错误好了，反正他也不会拿我怎么样。抱着这样的无赖心态，当天权拿着一支碧绿的玉笛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内心的忐忑早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天权，其实……”
“你不用害羞。其实我也好久没有吹过笛子了。当初听父皇吹笛时，我年岁还小，但是心中也有所触动。后来开始学礼乐了，就跟着宫里的乐师学笛子。师傅夸我天资甚高，若潜心学习必有所得。童年的那段曲子那时成了我的一份执念，我不分昼夜地练习着，果然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已经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了。我还记得那年父皇的生辰，我主动提出吹奏一曲。父皇一直公务繁忙，平时见他一面的时候都不多，所以这个机会我很是珍惜……”他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
“怎么了？因为紧张出丑了吗？”我想象着那个时候的情景，那样天真可爱的天权，真是可惜不能一见。
“不是，演奏的很完美。”他自嘲地笑笑：“但是父皇勃然大怒。曲子结束的时候，全场的人都在观望父皇的反应，父皇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我期待的欣赏、笑容，没有，什么都没有。我知道自己做错事了，连忙跪下请罪。父皇却还是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盯着我。殿内沉寂的空气，父皇厌恶的眼光，和其他人的鄙夷，让我心如死灰。我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只记得后来父皇掀了桌子，再后来其他人都散了，空荡荡的宫殿里只留下我一个人……”
“莫云怎么能这样？太狠心了吧……是什么时候的事？”
“七八年前吧……”
天权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怨恨，只是淡淡的回忆，整个过程中，他的脸上都带着自嘲的笑。可是我却为他不平。那么小的孩子，那么努力地学笛子，只是为了得到父亲的一个肯定。可是最后却是所有人的耻笑。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清言的孩子吗？莫云难道不应该对他宠爱有加吗？他的童年究竟还经历了什么？
看着我同情的眼神，天权皱了皱眉，却又很快换上了轻松的笑容：“小丫头，故事听完了，该跳舞了吧？”
“我……”看着他期待的目光，我突然说不出口之前那些拒绝的话了。跳就跳吧，跳个舞又不会怎样，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了。一边想着，一边脱下他之前给我的月白色外衣，脚尖点地，莲步轻移，三两步就旋转到了梅林深处。我背对着他，刚才的动作使得四周树枝摇曳，落英缤纷，在淡淡的月光中，我轻蹲，回眸，以袖掩面：“开始吧。”
听见我的话，他如梦方醒，似乎才想起来自己不能只在旁边看着，还要给我伴奏。玉笛轻横，音乐便从他的唇下流泄而出，在夜空中悠悠地荡开，宛转悠扬。我踩着第一个音符，唇角漾出一丝笑，衣袖在头顶划出弧线，柔柔的弯腰，起身，旋转，每一个动作都惹来落梅点点，轻盈的落在我的头上，衣服上，和空中飘散的长发上。我心知肚明自己几斤几两，所以我不追求难度，只是借着梅花月光和那清冷的笛声，营造一点空灵不俗的意境。清言也说过，真正好的舞蹈，三分在动作，三分在人，剩下的四分在意韵。我想象着十六年前清言在这样的月光和梅花面前会是怎样的心情。花开花谢，人世无情。她的孤傲，她的无奈，她的身世飘零，她的倾世芳华，在她所爱之人的笛声中如梅花一般绽放。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暗香暗香，不知究竟是何处芬芳。
我的世界只剩下了舞蹈，耳畔的笛声，和满目的月光。我每一次顾盼，每一次转身，每一次脚尖点地，每一次衣袖飞扬，都是无拘无束，任自己的情绪随意流泻。曲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我猝不及防，一时只得仓促收尾。
“你的暗香真是不同凡响。”天权嘴角噙着笑，赞叹道。
“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好……”身体还因为刚才的舞蹈微微发热，说话的时候还有点气喘。
“我是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与曲子完全合不上的舞蹈。”他毫不避讳地补了一句。果然我又自作多情了。
“对不起……”我满脸沮丧。我知道自己也没有什么优秀的地方，只会撒撒娇耍耍小聪明，平时对付清言不成问题，可是关键时候就什么用处也没有。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在意他的想法。但是之前我真的是在很认真地跳舞，我第一次那么努力地想要得到一个人的承认。果然还是不行吗……
“干嘛又苦着一张脸。我又没有说你跳得不好……”或许是我的表情吓到他了，他讪讪地又补了一句：“真的，小丫头。虽然你跳的不是暗香，不过刚才的你真的很美。”
“走了，夜深了，咱们回影楼吧。”我什么都没听进去，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沮丧之中，懊恼自己之前为什么不好好学艺。天权也不再多话，一把抱起我，直接跃上了房顶，朝影楼的方向飞去。我还是痴痴地想着之前的事情，一时欢喜一时气恼。回去的路上一路无话。夜已经深了，整座城市都在沉睡之中。天权认真地赶路，而我，在他温暖踏实的怀抱中，感觉疲惫和困意不知不觉地就涌了上来，眼皮变得越来越重，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终于抵挡不住睡意，在这样的温暖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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