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彬霏所居的院落与田妙雯所居的院落相对。门扉不锁、院内也没有侍卫巡弋,但没有人敢逾越雷池一步,实际上田家有许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这座毗邻祖祠的大宅里边究竟是什么样儿。
每个田家人都拜过祖祠,但并不是每个田家人都有机会进入长房大宅,这里就像调兵遣将的白虎堂,又似发号施令的内阁中枢,就连田家还不谙世事的顽皮小娃儿们,上树掏鸟窝、爬狗洞躲猫猫,都会自觉地避开这里,家人的告诫让他们从小就明白,这里是田家至高无上的所在。
自从田彬霏过世,这里就像落了一道无形的锁,再也没有人进去过,原本住在宅内的下人仆佣也都搬离了这里。田妙雯推开门走进院子,就见一地黄叶,随着门扉开启风的流动,在地上轻轻滚动,就像一个安眠的灵魂忽然唤醒了它们。
那一天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田妙雯踏进这所院落,还是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哀伤。她在院子里静静的站了许久,独立中庭,任那黄叶在裙下沙沙地翻动着。
许久,她才轻移脚步,走向田彬霏的书房。很久了,在田妙雯的吩咐下,没有人敢擅自闯入,所以这书房也少了人每日洒扫擦拭,可房间看来依旧是一尘不杂。
博古架上有无价的藏宝,墙壁上有价值连城的古画,一桌一椅、一几一凳,都是古意。这套家具。是田氏例代家主使用过的,传承已近千年,当初田家迁离老宅时搬至此处,按照原样建造了书房,按照原样摆了进去。
田妙雯在田彬霏惯常处理事务的那张浮雕兽面纹漆木案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轻轻抚拭着桌面边缘浮凸的木雕图案,追思缅怀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摸着桌面浮雕上一只异形小兽口中的含珠。轻轻滚动了起来。
那桌面浮雕是一面有上古之风的古兽图案,四角各有一只异兽,或背生双翅,或利爪如龙,口中都含木珠一颗。这颗木珠是镂空的、能移动。
田妙雯并不是随意的抚动,左三圈、右两圈、再左一圈。每次都是选择木珠上的一道木质纹理与桌面木质纹理相吻合处停下。当四只木珠都依此拨动完毕,桌下承载桌面的四条飞熊状案腿中靠近主位的两条“嚓”地一声,各自从口中吐出一截巴掌大的木块。
田妙雯取出木块放在桌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两块木头,当田妙雯随手拿起一旁的青铜烛台,在木块中间位置轻轻一顶时。奇迹出现了,木块中间被顶出一根圆柱体。
田妙雯将两根圆柱轻轻拔下来。双手灵巧地一拔、一掰、一拧,每一次动作,手中木块都发生着变化,这并不是两块完整的木块,而是用榫卯结构拼凑起来的,随着田妙雯的动作,它被不断拆解。变成了一堆奇形怪状的木头。
两块木头拆完,桌案上多了一堆不知所谓的奇怪木料。田妙雯又开始一一组装起来。她曾学过这套木材的两种组合方式,但是之前使用的机会太少,所以比较生疏。
用了很长时间,那堆木料在她手中组合成了一把钥匙,一把木制的奇形钥匙。她拿起钥匙,走到一旁的博古架前,深吸一口气,把它插进了博古架上似乎用来装饰的一道没有规则的孔洞。
用力转动三圈,一旁的墙壁响起了沉重的轨轨的声音,墙壁像一扇障子门,向一侧缓缓移动着,从那厚厚的墙壁来看,外包的木板里面,是厚重的一扇铁门,铁门中出现了一排暗格,每间暗格里都摆放着一口匣子。
这些匣子被田妙雯搬到了桌上,打开来便有一股呛人的气味,每口匣子里都有防虫蚊的药物,田妙雯从匣子里取出了一摞摞的文牍,分门别类地放在桌上。
田家的秘谍系统、商业系统、在中原秘密购置的田地、在西南由田家暗中把持的矿山……
田家的底蕴,其实远比它暴露在表面的力量要庞大的多,就像一棵被人锯断了的巨树,地面上只剩下磨盘大的一截树桩,但地下依旧是庞大的根系。
最后一口匣子田妙雯没有打开,因为那口匣子只能由家主掌握,那口匣子里装的是人脉,是田家用金钱、用人情,一代代经营下来的庞大人脉。
官绅士宦,三教九流,唯有那人死去,藏在这匣中的有关那个人的一切才会销毁,否则谁掌握了这些秘密,谁就可以让那些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做事。
田妙雯没有注意到这口匣子的漆面比其它匣子显得更干净,因为那暗格中本就非常干净,些许的差别是很难注意到的。
她轻轻抚摸着摆放在桌面的一切,这些都是田家一代代人苦苦经营的积累,是田家最终极的力量,永乐大帝的诏命成了田氏复兴不可逾越的一道天堑,但田家并未失望,它一直在积蓄着力量。
对田嘉鑫的考验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以田妙雯的睿智,已经知道唯一的结果。过程或者还会有些坎坷,但结局已经注定,经过这番考核,在田嘉鑫登上家主宝座的道路上已经没有障碍,她可以放心地交权了。
“该是把它们交给十四郎的时候了……”
田妙雯轻轻叹了口气,心中空落落的,相依为命的哥哥不在人世了,她从小为之奋斗的目标也随着她的出嫁终于要放弃了,心中难免产生一丝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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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阳有两大土官的府衙,注意,这不是土官在贵阳置下的别业,而是府衙,有权参知、与闻、共商、决策贵州政务的朝承认可的府衙。权力机构。
这两座土官府衙,一座叫宅吉,是水西第一土司宣慰使安家的府衙。另一座叫北衙,是水东第一土司宣慰使宋家的府衙。两家从洪武初年就共同成为执政宣慰使,共掌贵州事务。
更加巧合的是,当年水西宣慰使过世,儿子年幼,当时是由他的掌印夫人奢香执政;而水东宣慰使宋钦也在洪武初年过世,因为孩子年幼。由其掌印夫人刘淑贞执政。
这两个女人成为了当时贵州地方政权的最高统治者,女性统治者更理性、执政手段更柔和,或者正因为这个原因,使得当时的贵州地方统治者与性情刚烈之极的洪武大帝相处极为融洽。
从那以后,宋家和朝廷的关系一直很融洽,直到今天。因为宋家这一代的家主是个外柔内刚的豪杰,而朝廷委派的督抚大员叶梦熊,同样是个外柔内刚的英雄,撕开那层表面的柔和之后,两人的碰撞异常激烈。
北衙内,气氛非常紧张。家主宋英明从抚台衙门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宣布要自免家主之位,传位于儿子宋天刀。并且要把自己逐出家门,这一下可把宋氏家族留在贵阳城内的人马吓得不轻。
宋天刀眼见父亲脸色铁青、大光其火,也是心惊胆战,率领众人跪地求恳,宋英明横了心坚不改口,冷冷地对儿子道:“洪边十二马头,下辖的水东、贵竹等十个长官司,自今日起。全部交给你了,你好生打理家业。不要让为父失望!”
宋天刀如何不明白父亲心中的打算,急得连连叩首道:“父亲,儿子明白父亲的打算。有孩儿在,怎么能让父亲大人去冒这样的险,儿自请族谱除名,救回小妹的事,交给儿子去办吧!”
宋英明拍案道:“混帐!一死,何其易也!为父偌大年纪,还能活得几年,你不去承担那重任,难道要老夫承担?”
正说着,下人来报,说是两思田氏的十四郎宋嘉鑫求见。以宋嘉鑫的身份地位,见宋天刀尚还勉强,本没资格见宋英明,可宋天刀现在巴不得有个人来打破这种僵局,登时两眼一亮,道:“快!快请!不,我亲自去迎!”
田嘉鑫一路已想得透澈,提出的建议是目前缓和宋氏与抚台之争的最好解决方案,对宋家的利益触动的也不多,只要晓以利害,就是一个顺手台阶,宋英明必能应允。
再加上他之前已经见过叶梦熊,曾经沧海,心态调整的也就比较好,走入世禄堂见到宋英明时,神态沉稳了许多。田嘉鑫一见宋英明,便长揖一礼:“小侄田嘉鑫,见过宋世伯!”
宋英明淡淡地道:“田家十四郎?你见老夫,有何要事?”
田嘉鑫道:“宋家小妹是为我家大郎入狱的,田家上下愧惭之至。小侄此来,一是谢过宋家与宋家小妹对我田家的关爱,二来,也是想为营救小妹出狱出一份力!”
宋英明目光一凝:“十四郎已然是这一代的田氏家主了?”
田嘉鑫直起腰来,不卑不亢地道:“正是!”
他当然还未正式成为田氏家主,虽然田妙雯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一日不曾坐稳尊位,他也不敢如此自称,但是随着叶小天一场交涉,他也开了窍儿,你做不了主,人家凭什么跟你谈?想讲断,也得有资格,有时候善意的欺骗也是难免的。
田嘉鑫辈份虽低,可是既然成为田氏家主,那就有了与宋英明平起平坐的身份,宋英明讶然看了他一眼,道:“贤侄请坐!”
宋英明请田嘉鑫在客首位置坐了,沉声道:“小女被叶梦熊那老匹夫关进大牢,老夫亲自交涉,那老匹夫犹自不肯松口,贤侄何敢言计,可以让那老匹夫放人?”
田嘉鑫苦笑道:“小侄哪有伯父您的面子大?只是伯父关心爱女,情急了些,说起来,宋家小妹在贵阳府当街杀人,抚台大人并无心与伯父您为难,只是他刚刚树立的威信,受此挑衅,颇为难堪罢了。
我田家大郎被韦业杀害,田家乃是苦主。苦主出面,抚台大人再如何不讲情面,也得考虑一二。经小侄一再斡旋。抚台大人也怕触怒您这水东猛虎,决定退让一步,故而小侄毛遂自荐,壮起胆子做您这两位老大人的调停人。”
“叶老匹夫肯让步了?”
若非不得已,宋英明又何尝愿意撕个鱼死网破,听到这里,不禁问道:“他不再对小女施加杖刑了?他要什么条件?”
田嘉鑫道:“叶抚台不再提出过份要求,也愿意立即开释宋家小妹,但朝廷体面也不能不顾。他答应,只要伯父肯改纳贡为纳税,以归化之功来赎宋家小妹杀人之罪便可。”
“纳贡改为纳税?”
宋英明微微动容,田嘉鑫紧跟着道:“伯父,我黔地贫瘠,本也不靠农耕。农耕岁入极少,于任何一位土司而言,都无足重,此其一;朝廷知我黔地情形,按田亩纳税,税额素来不及中原田地一半税赋。是以负担甚小,此其二;
黔地气候多变。风雨无度,田地收成有限,一旦改纳贡为纳粮,恐纳不了几石粮,反因灾害,还要朝廷时时赈济贴补,何乐而不为?小侄年轻识浅。这些见识也不知对与不对,伯父以为如何?”
“嗯……”
宋英明抚须沉思起来。如果改纳贡为纳税,在银钱上面,朝廷可能确实得不到什么,而且还要有所补给,但朝廷对于贵州的掌控手段会变得更加灵活,对贵州的控制力会变的更强。
这一点,他很清楚,但这不是一时半晌的事儿,而从长远来说,变数也太多,今日的一些打算,势易时移,来日如何如何,难说的很。如果是这样的条件,是否可以答应他呢?
宋天刀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但今日父亲都要自革出门,决死一战了,如今有了解决的办法,他当然希望父亲能接受这一调停意见,放弃决死一战的打算,马上出言赞成道:“父亲,这个办法对我宋氏并无损害。相信族人也不会有所非议,不如就答应了他吧。”
田嘉鑫现在本还做不得田家的主,但今日调停一旦成功,他必成家主无疑,眼见宋英明犹自迟疑,便把心一横,提前做了主,道:“宋家小妹是为我田家大郎而仗义出手,田家没有坐视的道理。我田家现有田地六百亩,愿投献到伯父名下,充为纳税之地!”
宋英明乜了他一眼,慢慢吐出一口浊气,道:“田家已不比当年了,同为四大姓之一,老夫把田家情形看在眼里,也是心有戚戚焉,今日救女,是老夫自己的事,你肯居中奔走,心意也就到了,再图谋你田家那点田地,老夫岂不被人戳脊梁骨!”
宋英明重重地一拍椅子扶手,道:“罢了!那老夫就答应他,明日就上表朝廷,自请纳赋。叶老匹夫可不能得寸进尺,再提要求!”
田嘉鑫狂喜,道:“那是自然!既如此,小侄这就再往抚衙一行,接了令千金,恭送回府!”
虽然宋英明的奏表还没写,但是他是什么身份,既然已经答应,就断无反悔的道理,叶梦熊自也不会等看到他的奏表再放人。
宋英明点点头,看了儿子一眼,宋天刀会意,忙道:“我与田兄一起去!”
田嘉鑫与宋天刀急急赶到抚台衙门,叶梦熊听说那头犟牛终于肯退让一步,也是暗暗松了口气,当即写下一张手谕,叫二人持之去大牢提人。田嘉鑫与宋天刀奔了大牢,将宋晓语带出来,送回北衙,再告辞离开时,已然是暮色苍茫。
晚霞满天,绚丽如火。田嘉鑫终于办成这桩大事,心花怒放,他打马如飞,急急赶回田家庄,正要去向姑爷和大小姐报告喜讯,就见大小姐陪着姑爷从院子里急急出来,旁边还有几名侍卫。
一瞧叶小天一副远行打扮,田嘉鑫便是一怔,赶到近处,瞧见叶小天双眼红肿,泪痕宛然,不由吓了一跳,宋英明和叶梦熊这样一对巨无霸之间的较量,姑爷都能插手期间,游刃有余,这要何等大事,能让姑爷这等超凡入圣的人物落泪?
田嘉鑫骇然道:“姑爷,出了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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