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万历二年进士到现在不过六年,一摇身成为绯袍京堂,散朝之后,无数道神色各异的目光也是向黄道瞻看了过去。
倒是黄道瞻本人并没有什么特异的表现,甚至是波澜不惊,仅此一点,就颇有大臣之风,令不少人暗中点头称道。
“黄大人,恭喜了。”
“今晚在舍下略备薄酒,请三五好友,替汝临你庆贺一番如何?”
“汝临兄,记不记得小弟我了?当年我们一起分发兵部观政,大冷的天,咱们一起在值房烤火烤花生来着。”
“黄大人……”
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一大群龌龊官儿,黄道瞻也是大大松了口气,在人群中看到惟功时,两人都是彼此会意一笑。
……
“张惟功发动了。”
“不及弱冠就要做这样的大事,说他是野心太大呢,还是不自量力?”
“目前来看,还真有可能给他做成呢。”
“此事做成,二百年未竟之事业,多少公侯伯和朝中大员不曾办到的事,历代皇上都想办到的事,由一个小子一手促成,这是多大的功劳!”
散朝之时,朝官们分成很多阵营,慢慢的往午门外行去。
议论之声,自然是不可避免。
勋、亲、武这几个班次的大多是在沉默,整顿京营毫无疑问他们是最大的受损者,不论这牌怎么洗法,重新洗牌肯定会使他们异常的被动。
不论是和惟功很亲密,已经订下烟亲的襄城伯李家,还是向来超脱的定国公徐文壁,又或是与惟功仇深似海的抚宁侯朱岗,各家勋贵都默不出声,在此事上绝不表态。
不表态,就已经是一种态度,京营将门中除了少数有识之士或是身出英国公府的将门保持沉默外,更多的京营将门已经发出了极为不满的声音。
文官们的议论则要随意的多,更多的是羡慕张惟功的成就和黄道瞻的好运……这件大事将来肯定要名垂青史的,相比勋亲武臣注重实利,文官们对名望的渴求更迫切一些。
李植和江东之都是言官,对朝政的敏感程度远在普通的朝官之上,因此他们两人的脸色就更加的难看了一些。
这几年来,惟功的顺字行的实力已经凌驾在晋商这个超级大商团之上,论起商业上的竟争来说,京城已经将晋商压的死死的,附带着连陕商也是被压的喘不过气来,不论是晋商的后台王崇古和张四维,或是陕商的后台马自强,在这几年主导的晋商和陕商对抗顺字行的商战之中,节节败退,几无胜迹。
如果不是当初达成了协议,顺字行的南货规模不大,而且不曾涉足盐、茶两个晋陕商人的传统地盘,而且并没有真正开展票号业务的话,两个庞大的商业集团已经被彻底打跨了。
就算如此,顺字行也只是没有进入两省的本土地盘,比如口外这样的地方,顺字行只有一个买马的代收点,以张家口一年官马买卖五万匹左右,私马买卖三十万匹左右的水平,一个小小的买马点还不算什么,但除了口外和大同这样的传统地盘外,宣府左右协,蓟镇两协,西到永平,这一片广大的地盘,顺字行已经几乎获得了全胜,至于与蒙古土默特等部的贸易,顺字行也是开始主导,至于关外辽镇,晋陕商人更是已经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了。
商业上的节节败退已经将失败的阴影深深的笼罩在了晋商集团和其支持的官僚集团之上,从嘉靖年间开始,晋商因其实力的发展,还有大明盘剥商人,将商人当成鱼肉的现状,开始着力在统治阶层培养自己的代理人,这包括大规模的建立学校,栽培能读书的子弟读书应考,同时资助那些寒门学子,经过长达几十年的经营,先是嘉靖年间的吏部尚书杨溥为代表,然后是张四维接棒,晋商在朝中始终保持着相当的影响力和势力,但这种建立在金钱为基础的势力,在更强势的金钱势力打压之下,已经有明显的颓势显现出来了。
李植和江东之都是功利心很强的人,这两年来晋党势力渐渐萎缩,张四维这个首脑人物不为张居正所喜,很明显的,张居正培养的接班人中,申时行排在前列,晋党的张四维,陕党的马自强两人不过是中间过渡人物,就算是刚刚狼狈去职的潘晟,此人虽品行不佳,但因其对张居正和冯保两人都是竭力奉迎,成为两大势力都信任的人物,就算是将来张居正真的打算去职时,怕是潘晟成为接班人的可能,都远远大于张四维。
座主张四维的势力渐衰,晋党活力不再,这些都成为李植和江东之感觉十分不满的地方。
今日大朝,眼看着同年为进士的黄道瞻春风得意的模样,两人更是心中百感交集,感觉不是滋味。
“今日如何?”
每日朝会毕后,出午门再出皇城,时辰就是已经不早,在东安门和西安门外,甚至在宫城之外,都有一些著名的饭店酒楼存在,这些地方,多半是雅致高端,只招待官吏,不对平民开放的所在。
江东之最近颇有将野心放在吃喝上的自暴自弃的做法,肚围明显见涨。
李植看一眼不远处离去的黄道瞻,眼神中的嫉妒色彩连江东之都感受到了,但江东之没有劝解的打算,他自己看向黄道瞻的眼神,亦是充满怨毒。
只是还多了一些无奈。
“随意吧。”
看着江东之问询的眼光,李植是无可不可。
对他这种人来说,过安稳日子,循规蹈矩的升职是一种侮辱,他李植生下来就不是要做平凡人的,生下来便是要掌衡天下,成为人上之人,现在的这种境遇,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不可承受的侮辱!
他的心中是呐喊和不甘,眼神也是阴郁之至,看着风光之极的黄道瞻,却也是毫无办法。因此,对江东之的好胃口,李植是换着无所谓的态度了。
“就去太白楼吧,名字虽俗,菜倒还不坏。”
江东之颇有几分苦中作乐的豁达,挑的酒楼也确实不坏,距离皇城城门数百步远,楼高五层,是当时京城之中少有的高建筑了,门前的拦马石上系满了各式的马匹和轿子,显见得吃客都是身份不俗。
与一些熟识的朋友打过招呼之后,两个青年御史进了雅间,江东之点菜,李植仍然是无可不可,等酒菜上来之后,江东之大吃大喝,李植不过稍微动动筷子罢了。
“汝培!”江东之见了他的样子,大为不满,沉声道:“你我虽不及黄某人今日风光,但其所为,亦有大风险在,何必为此人的境遇而斤斤计较呢!”
“哪有风险?”
李植冷笑道:“张惟功把路铺好了,皇上和元辅支持,国朝整顿京营,从来未有如此大决心者,这样的差事他还有什么难办的,又有什么风险可言?只要此人进营,如实点名造册,沙汰老弱,将第一步功夫先做好,底下的事情就是张惟功的了,他就能坐享大名。他现在尚未立功,已经是四品京堂,将来等此人执掌都察院时,我二人可能还是今日官职,思想起来,老兄难道不惭愧么?”
江东之叫他说的瞠目结舌,无以为答,一时间,气氛就更加沉闷起来。
“罢了,喝酒,喝酒!”
李植满腔怨恨,感觉胸膛都要燃烧起来了,他恨极了张惟功,恨极了黄道瞻,也恨极了张居正,甚至也恨上了自己的恩主座师张四维,他觉得是张四维太过无能,导致现在节节败退的局面,自己几个委身投靠,结果眼睁睁看着别人加官进爵,这种气愤,简直是要把他给点燃了。
两人一时俱是喝着闷酒,过不多时,雅间房门外传来脚步声,江东之颇为不耐烦的道:“不是说了酒菜俱齐备了,没有吩咐莫来扰我们?”
“呵呵,长信你火气不小啊。”
外间的人笑声朗朗,江东之和李植两人眼中都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两人从椅子上都是一下子站起身来,起身之时,门就已经被推开了,再看时,果然是一身便装,纯阳巾,青色道袍,浑身上下衣着用料普通,但裁剪的没有丝毫瑕疵的张四维,正站在门前,笑意十足的看向这两个门生。
“老师来了,学生真是该死,言语冒犯了。”
“请老师先进来再说话。”
江东之请罪,李植却是十分的机警,立刻迎上前去,请张四维请了进来。
在张四维身边则是羊可立,他也是李植二人的同僚,亦是御史,同时也是张四维的门下客之一,遇到什么事情,眼前这三人是中坚份子和急先锋。
“汝培,长信,你们俩喝酒居然不请我,这个事情结的梁子可太大了。”
羊可立倒是诙谐,一落座,便是开起玩笑来。
平常时候,都是李植时刻不离开张四维左右,羊可立和江东之有时候就是听命行事,今日看着羊可立陪伴张四维前来,还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李植心中就是一阵不爽,但他强压着心中的不快,笑嘻嘻的答道:“这还不就是一件小事,年长兄说了算!”
“罢,罢罢。”羊可立笑道:“可不敢招惹你汝培,你是将来的名臣模样,家里没仆人,就一个老家人伺候,每日吃白饭,要么白米饭,要么白面条就白萝卜条,吃你酒席,心里不落忍,吃你的白饭,肚皮该叫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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