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却便听见雪凝匆匆从月门走过来,低声轻唤着:“忠叔,卫所那边来人了,说是有事要寻胡大哥过去,推不去的公差。不过来的那人说话很和气。”
忠叔点了点头,对雪凝说道:“且让他候着,等少爷这边艹练完了,老夫再报与少爷。”
风三公子从大牢里出来尽管衣服有些皱折,但他掸掸衣上灰尘抖开折扇,却依然仍是浊世佳公子的格调,比起他身后那些被打了杀威棍的镖师,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如何?本公子早就说过,不会有事的。”
那些镖师自然勉力附和着,纷纷都说公子爷料事如神,不论在背上棍疮今后的将养还是得脱牢狱,都是风家的赏赐,他们谁会傻到在这时候去埋怨风三公子?风闲笑道:“丁某人难不成次次这么好运?下遭撞到我手上,必定给他个痛快……走,本公子给大伙摆席压惊酒喝喝……”
“公子,老爷让你马上回家。”脸上肌肉不住跳动的账房先生,黑着脸在边上强调,“老爷的原话‘出了顺天府衙,叫这孽畜立马滚回来!’,还望公子三思。”账房先生可知道这桩事风家付出了什么代价,所以他根本没有随这些镖师去拍风三公子的马屁。
风三公子听着心头一震,他父亲从小到大还没有这么骂过他,而曾经被这么骂过的是他二哥,前几年就被赶到广东看顾风家的产业了,和被流放是根本没什么区别的。他立时也顾不得什么风度,僵着脸对那些镖师说道:“家父召我,想来必有要事,本公子先行一步了,今遭各位受的累,不敢轻忘!”这是个会做人的角色,时时刻刻不忘收买人心。
只是风闲刚一回到家,看着风老爷子坐在正堂拄着拐棍一脸戾气便知道不好,这事态怕比他想像的更严重,还没等他想出个对策来,却听风老爷子已把拐棍一顿,厉声喝道:“孽畜!老子生你出来,是来破家的么!”
风三公子“扑”一声跪倒在地,却只觉心头发寒,破家?至于么?不就是向丁一这无脚蟹索要美婢,至于到破家的地步?那位五品官似乎也和丁一没什么交情,说是为了一句“汉人后裔”才来给他出这个头,大约丁一这厮在京师里的什么诗会,露了个小脸吧,有什么大不了的?还不是无脚蟹一只!
还没想明白,却身上一痛,风老爷子那拐棍已劈头盖脸砸了过来,风三公子死死咬牙挨着不敢出气求饶,他是知道风老爷子的姓子,若是出声那只会抽得更狠,装硬汉让他打累了,倒也就气消。
但这回不同,风老爷子足足打了一盏茶也就是十分钟的功夫,喘得随时要断气一样,却仍不罢休:“人……人来!”那风老爷子随身保镖入得来,老头也喘得说不上话,指着趴在地上的风闲,只一个字,“打!”后面喘得差不多,又加了一句,“往死里打!”
那些保镖听着手上力道却不由得放重起来,毕竟他们都是有血案在身的人,没有心慈手软这一说,结果只几棍下去,风三公子立时被砸昏,于是风家老太太就不干了,从屏风后颠着小脚跑出来,一下扑在风三公子身上,嘴里只是道:“你这老东西!虎毒不食子,你真做得出来,你打死我们母子算了!”
那些保镖停下手来却望风老爷子,他们可不管这老太太哭闹,若是风老太爷点一点头,这些一身血案的保镖,不介意活生生把两人一起打死。风老爷子看着那跟自己一样也是一头灰白头发的老妻,终于狠不下心来,长叹摇了摇头,挥手让保镖们退下,却又唤道:“人来,把这逆子给老夫泼醒了!”
当风闲被水淋醒咳嗽着呕出几口血痰时,他听到了自己父母的对话,这个时候他才真的害怕了:“这逆子还是打死了好!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你以为丁大侠死了,丁家咱们就惹得起?你懂什么叫江湖大豪?真以为咱们现在傍上士林就可以学着那些大老爷不拿正眼看江湖人?风家的根,还是在江湖上啊!你以为欺负丁大侠的儿子,这事一旦传到江湖上去,咱们风家的海船生意还做得下去?只有打死这逆子,抬去丁家赔罪,才有一丝生机啊!”
“父亲!父亲!孩儿不孝,孩儿愿去求见丁一,当面向他赔罪道歉……丁一那人耳根软,彭樟在社学里老是哄他出钱玩乐,有次还拿了丁一的钱去将青楼,将丁一喜欢的清倌人开了苞,他发现了很生气,彭樟一道歉他也就算了的……”风三公子不得不说是个极机灵的人,他根本没有去分辩自己这件事到底有错没错,也不去说先前不知道丁家的背景在江湖上如此强悍,只提出解决的方法。
“放你娘的狗屁!”风老爷子推开老妻,一拐掍就砸在风闲背上,怒道,“你他娘说得轻巧!你知道为何不让你练武吗?当年丁一出生,丁大侠就说一定不让丁一练武,说是有了本事,胆子也就大了,胆子一大,就不肯安生过曰子了!老子觉得很有道理,反正咱也有家底,犯不着让你去过刀口舔血的生涯,可你干出什么艹蛋事来?”
风三公子在心里真是把丁一和丁父都诅咒一万遍了,但这时他哪里敢还嘴?
却听风老爷子又吼道:“你看看人家丁一,怎么就没干出你这些混蛋事?当时在容城,你说是那些士林清贵唆使咱们家断了丁家的货运,老子已经教训过你一回了!他娘的丁家的货运是咱们断得了的么?要是惹得忠叔发一封英雄帖,大江南北的豪侠来与咱们为难,咱们的货运才真的叫寸步难行!”
风三公子听着突然想起先前他父亲跟他说的“千万不要惹忠叔,无论你是七省绿林龙头还是富可敌国的海商”,他是有点后悔的,后悔当时天然居没有立即把那老东西和丁一一并砍了头!交情也好,旧谊也好,要人在才有用,要是整个丁家都灭了,江湖大豪的人情做给谁看?就为了搏别人赞一声“好!”么?当江湖大豪脑子进水了吗?不得不说风三公子心思是极灵活,他很快就理清头绪:人家肯来出手,那是因为忠叔发英雄帖还有人响应,那是丁家还有个丁一在,无论如何,这就是一个纽带,可以勾连各方大豪的纽带,若是丁一这个纽带都没了,有人愿来和风家这富可敌国的海商玩命?
不过风闲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角色,他咬牙拭去嘴角血迹,爬将起来跪好了,冲父母磕了个头道:“父亲息怒,且听孩儿一言,不论如何,只要孩儿去求丁一,让他当面羞辱出了这口气,指不定还有一线转机,若是不能劝得丁一收回那什么英雄帖,孩儿便死在丁家好了!”
“你受得了羞辱?”老头子收起拐棍,望着风三公子问道。
“能伸能屈大丈夫,孩儿受得了!”
“你切要记得,千万不要再寄望那班士林大头巾,他们把你从顺天府大牢里弄出来,除了咱们家使足了银子之外,更多的是因为你关在那里,他们脸面上过不去,只要你出了大牢,咱们风家死活,那些家伙是不会再理会的了,你懂了么?”
“孩儿懂了!”
“那成。”风老爷子冲着外面又喝了一声,方才那几个保镖入得内来,却听风老爷子吩咐道,“接着打,却要让他到了丁府还能说话。”边上风老太太又要扑上来撕撸,被老头一把推开,恶狠狠地骂道,“你要想阿闲活,就他娘的消停!不打惨一点,人家能消气?”
当风闲趴在担架被抬出来时,他对身边长随说道:“去把金副指挥和徐副指挥请来,直言跟他们说,我得罪了江湖大豪要去赔礼,请他们作个见证。”五城兵马司这两个副指挥使平曰里风三公子在他们身上使了不少银子,风闲认为此时便是派上用处的时候。
不说丁家是江湖大豪么?这边就是官面人物!官兵捉贼天经地义。
有两位副指挥在,想来丁一和忠叔也不敢太过份,这不是江湖,这是京师,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你江湖大豪再能,能跟官兵在京师对着干?便是不停造反起事的白莲教的人也不敢在京师跟五城兵马司对着来吧?
然后他便昏厥了过去,风老爷子那些保镖下手可是真狠的,所以风三公子没看见边上引路的账房先生脸色变得极难看。行到半路风三公子被颠醒过来,那两个副指挥已跟在边上,风闲冲他们略一致意,却对身边长随说道:“别这么闷着,要是有人问起怎么本少爷一身血淋淋的?你们就要大声回答:我家少爷无理取闹恶了丁秀才,老爷觉得顺天府太善心了,回家一顿好打,现时抬去给丁秀才赔罪!”
那边上账房倒是暗暗点了点头,自家少爷还是晓事的,要去给人出气,就不怕把面贴到地,要是去给人出气在意着自己腔调,那还不如不去。但刚才为何会想出叫人去找两位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来充人物头撑场面的想法呢?这不合情理啊!自家少爷怎么也没蠢蛋到这地位吧?当下账房想了想,走到担架边说道:“三少爷,你知道咱们要去的是哪里吗?”
“不知道。”
账房先生听着不禁翻了翻白眼,果然,自己就想三少爷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蠢事?尽管知道真相很残酷,但他决定还是告诉风闲好了:“金鱼胡同,你同窗彭樟访友,然后被人扔进锦衣狱的金鱼胡同。”
那家丁宅,却就是那家丁宅。
那彭樟的书僮还说管家穿得比丁一华贵的丁宅。
原来那就是丁一的丁宅。
主家不在,管事仆役都可以让锦衣卫把彭樟扔进诏狱的丁宅。
风闲仰起头愣了半晌,突然一口血喷了出来,当场又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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