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尹秋风?”我和李扬同时惊问。
“是啊。”尹为国看着照片,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沧桑。他苦笑:“人生真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人家发大财做大老板成为人上人,我一辈子就囚在这么个地方吃了几十年的粉笔灰。”
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尹老师,人不在于有多少钱,而在于过得有没有意义。”
尹为国和李扬同时笑了,李扬道:“这样的鬼话你自己都不信。”尹老师摆手:“不能那么说,小刘讲得有道理。人活在这个世上,往长了说不过百年,白马过隙,不经意间就老了。活着还是应该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证明你曾经来过。我其实挺知足的,平时教教学生,没事了看看书,喝点小酒,小日子不愁吃不愁穿,村里人对我还挺尊敬,这就行了。”
李扬赶紧说:“知足常乐,知足常乐。人生最高境界就是知足。什么偷盗邪淫作奸犯科不都从不知足上来的。”
“尹老师,给我们说说尹秋风吧,他小时候就那么傻?”我说。
尹为国看着照片,思绪悠悠,语气里全是岁月的沧桑:“尹秋风说起来身世挺凄惨的,他父母死得早,村里又没有别的亲戚,从小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这个接济一口,那个给身衣服,反正浑浑噩噩就养大了。他家那年遭雨还塌了,没地方住,村里就让他住到老祠堂里,那地方又黑又阴,真难为他一个小孩怎么过的。他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一个人不爱说话,总喜欢发呆。我们冲他扔石头扔驴粪蛋,他都不躲,砸的浑身都是,这不就是傻子吗。直到后来戚妈妈来了,戚妈妈经常去祠堂看他,可能也是可怜他吧,就经常照顾他,又买东西又洗澡的,给我们这些孩子羡慕坏了。村里人问起来,戚妈妈说她和这孩子有眼缘,一看就喜欢上了。可惜啊……”
“可惜什么?”我们问。
“可惜那小子当时还是个傻子,戚妈妈对他那么好,可他好像浑然不知。领着上哪就去,给什么就玩,就是一句暖人话没有,整个一个木头桩子。我们村里人都说这小子要么傻要么就是丧良心。后来有一天,戚妈妈要走了,本想领他一起走的。村里都同意了,可这小子愣是不知道跑哪,怎么也找不到他。戚妈妈走的那天哭的啊,我记得可清楚了。那小子在戚妈妈走了之后回到村里,又混了三四年,我们都说这孩子算是完了,上辈子不知道造啥孽,今生投胎成个傻子。也怪了,别看他傻,可愣是饿不死冻不死。有一天,他就从村里失踪了,我们也不找他。谁知道,几十年后,人家成了大老板,身边那小秘书如花似玉的。你们说上哪说理去?”
我听得长叹一声:“都是命啊,啥也别说了,眼泪哗哗的。”
“是,都是命。”尹为国说:“五十知天命。我已经知天命了,咱不羡慕也不嫉妒,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
我们正聊着,天色已经黑了。门外跑进来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穿着脏兮兮的花棉袄,梳着马尾辫,脸蛋红扑扑的。跑进门,呼哧呼哧直喘,看到我们没说话,先毕恭毕敬鞠了一个躬:“客人们好。”
我和李扬这个舒服啊,这哪来的小孩真懂事。李扬走过去,蹲在小女孩面前看她:“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叔叔好,我叫刘燕。”小女孩嘴这个甜。
李扬从兜里摸出一百块钱:“刘燕啊,你真懂礼貌,叔叔给你一百元拿着买点好吃的。”
刘燕摆手:“叔叔我不要,不能随便拿外人的钱,无功不受禄。”
“哎呦呵。”李扬看看尹为国:“尹老师,你们这里的孩子太懂事了,还会用成语呢。都是你教育的好啊。”
尹为国呵呵笑:“刘燕是我们村子里最聪明的孩子,可懂事了,是我的爱徒。这小姑娘可惜啊,生在这么个穷沟沟里,如果能出去读书,以后会成为个好材料的。”
我走过去拍拍刘燕的小脑袋:“刘燕,别客气,听哥一句话,这位叔叔有的是钱,给你就拿着,买点文具啊衣服啊。听话。”
李扬瞪我:“你脸怎么这么大,我是叔叔你是哥哥。”
我嘿嘿笑:“我长得年轻。”
尹为国说:“燕子啊,给你就拿着吧。你爸爸药费又断了吧,拿着钱给爸爸买药吧。”
刘燕接过钱又是深深一鞠躬,然后说道:“尹老师,村长爷爷说饭菜都准备好了,请客人们到祠堂那边去。”
尹为国摆摆手:“知道了。”刘燕一溜烟跑了。
我看到李扬还蹲在地上,过去拉起他:“怎么,看人家小萝莉动心了?”
李扬没搭理我,问尹为国:“尹老师,你刚才叫她什么?”
“燕子啊。”尹为国被问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叫刘燕,家里是外来户,姓刘。我们都管她叫燕子。两位,跟我走吧。”
我们出了办公室,走在路上,我看到李扬眉头紧锁,便问怎么了。李扬说:“我听到尹老师管那孩子叫燕子,心里怪怪的,不知是啥滋味。你知道我姥姥叫戚燕,生前就被人叫做‘燕子’。”
“你的意思是刘燕是戚燕的转世啊?”我问。
“你傻啊。”李扬说:“我姥姥刚走,刘燕都六七岁了,还转啥世啊。”
我们说着,到了祠堂门口。看到祠堂我震惊了,这间祠堂占地面积相当大,高墙黑瓦,从外面看过去,只见里面露出古老的飞檐残壁,积满了岁月的厚重和阴沉。红漆漆的大门挂着古老的狮头铜环,门前高台阶由青石条砌成。外面到没什么,一走进里面正院,古朴的岁月气息扑面而来。院子极深,中间有个天井,长着几棵形似鬼魅的老槐树,枝条一直延伸到墙外。抬头上看,真像是坐井观天,那天就成了方方正正一小块,压抑的感觉让人喘不过气。
里面是正殿,大门口一溜土木结构的长廊,里面黑沉沉阴森森,就像是极深的洞窟。
宴席是在院子里举行,四周拉着瓦数极大的电灯,角落燃着松明火把,大晚上照如白昼。
几张大桌子拼在一起,村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规规矩矩坐在那,看着满桌子热气腾腾的肉菜,咽着口水。一堆孩子老娘们聚在门口爬在树上往里看热闹。
等我们落座了,村长老尹头端着大碗站起来,清清嗓子:“该来的都来了吧,没来的举手。”
“哄~”大家都应景地笑笑。
老尹头说:“今天是村里的大日子,欢迎李总和各位客人来我们村子光临指导,也感谢李总代表集团对我们村的援助和支持,多余的话老汉我就不多说了,大恩不言谢。李总你讲两句?”
李副总站起来,看看满院子的村里人,颇有感触:“尹家村是我们集团董事局主席尹秋风先生的故乡,他是从村里养育出来的,作为他生前的好友和部下,对村子支持是应该的……”
“你说啥?”老尹头站起来:“李总,我拦你一句,你说……尹秋风他?”
“尹总,他过世了。”李副总声音有些颤抖。
老尹头脸上是无尽的萧索:“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怎么话说的。秋风人好啊,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唉,算了不说了。他这一辈子也值了,当了大老板吃香喝辣的,一年顶我们穷人一百年过的。来,我提议,大家把酒端起来,第一杯为秋风送行。”
这话说得相当粗糙,也很难听,透着**丝的无奈和呐喊。我们都把酒杯端起来,正要开喝,李副总忽然说话:“尹老,我们尹总临终前有过遗言,想让我替他为祠堂里的列祖列宗敬一碗酒。”
老尹头点头:“应该,应该。李总啊,里面没装灯,我让人带你进去。大柱啊,取一只火把,送李总进里面敬酒。”过来个黑大个,举着火把,毕恭毕敬:“李总,请跟我来。”
李副总对我和李扬使了个眼色:“小刘,小李,你们俩跟我一起来。”
我十分纳闷,只好站起来跟着往里走。正要去,感觉手被谁握住,低头一看,那个小刘燕不知何时跑到身边,低声说:“哥哥,我也想进去看看。”
我摸着她的小脑袋:“这可不行,哥哥是去办大事。”
刘燕拉着我的手,嘟着小嘴快哭了:“求求你了,好哥哥。”
我看看破祠堂,心想里面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特别忌讳,带着她也行。我跟村长说带刘燕进去看看。老尹头有些为难:“那里面一般不怎么进人,阴气太重,平时我都锁着门,不让这些孩子进去……”
刘燕哭了,红着眼圈。
我看了都心疼,说道:“村长,我带她进去转一圈就出来,不会出事的。”
老尹头无奈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也不想得罪财神爷,以后还指着李总。
我嘱咐刘燕进去别乱说话,乖乖的。小女孩点头答应。
我们几个人走进正殿,里面一团漆黑,大柱手里的火把忽明忽暗,借着火光看到里面高高供起祖宗牌位,地上还放着一口大香炉,看样子很久没人上香了,冰冷异常。
李副总毕恭毕敬跪在牌位前面的蒲团上磕了三个头,闭着眼睛,表情十分肃穆。
我和李扬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静静看着。
磕完头她站起来,对大柱说:“尹总临终前交待,还让我们去拜拜祠堂里的老菩萨。”
大柱说:“那玩意吓人巴拉的,有什么可看的。”
李扬赶紧道:“这位兄弟,都是尹总交待的,你就让我们看看吧。”
大柱嘟囔:“什么尹总,就是个二傻子。”他举着火把,带我们转到后殿。
后殿空间狭小,说是殿,不如说就是一间屋子。火把的光亮中,能看到腐烂残破的雕花窗花,红色房柱油漆剥落,头上横七竖八的雕纹房梁上,刻了大量的蝌蚪大小文字,看上去像是经文。房梁之间更是布满了蜘蛛网。
走进来这里,便感觉有一股凉凉的寒意。如此逼仄的空间里,只放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神龛牌位,上面供着一尊雕像。
大柱道:“这就是老菩萨。”
这尊雕像是个老人,全身瘦得皮包骨头,皮肤是深深的黑色,裹着一件脏兮兮看不出原色的袈裟,看上去不像雕像倒很像是木乃伊。尤其老人脸上的表情活灵活现,微微闭着眼,嘴角上挑,似笑非笑。
李扬看着怔怔说道:“这好像是一尊肉身菩萨。”
大柱道:“兄弟,你说的一点不错。我们这里八十年代还来过考古老专家,他们都说这是十分罕见的肉身菩萨。说这位老菩萨,坐化圆寂,肉身不腐,十分难得,还说是国宝嘞。”
李副总说:“尹总在遗言里交待过,让我替他给这尊老菩萨敬一碗酒。”
说着,她把那碗酒洒到供桌上。酒水冲刷着桌面的灰尘,流到地上。这时,李扬碰碰我,撅撅嘴。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破旧的供桌上,刻着许多图案,下笔十分幼稚,应该是孩子画的。
大柱道:“这些图据说都是尹秋风小时候住在祠堂里画的,这小子从小手就欠欠的,长大还出息了。”
李扬皱眉:“别胡说!”
大柱悻悻。据我观察,好像村里对这个尹秋风十分不感冒,看他发财都愤愤不平。也是,一个傻了吧唧的孩子,突然成了亿万富翁,搁谁心里都不平衡。
我低头看着图案,心里咯噔一下,尹秋风画的居然是一座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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