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大将者,最重要的素质莫过于镇定。两军交战,金鼓齐鸣、旌旗蔽日之际,大将须有见难不畏死,决疑不辟罪的决心,唯有如此,方能举万众如纹枰对弈,诛千军如轻提一子。当是时也,哪怕是心中压着万钧重担、焦虑至极,也不能轻易对外人体现。这也就是荀子在其《议兵》一文中所说的:“遇敌决战,必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不然则不足以统率下属,稳定军心,威慑敌军。
石勒自然知道这个道理,这些年的南征北战,也使他成熟了很多。因此虽然面临大战,但他丝毫不曾显露心中的焦急。此前刻意找了书生来讲解诗文,也有向一众将士们展现镇定,示以必胜信心的意思。但种种忐忑不安的情绪和巨大的压力,不能因为强自压抑着,就说它们不存在。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石勒没有对付陆遥的把握。
好在有孟孙先生在。这等人物无论面对什么难题,总有办法。石勒对自己这么说着。
就在这时,前头传来喝问:“什么人?”
石勒一愣,才发现前方树影稀疏,有道简易的木栅拦路。栅栏后有几名士卒正扶刀按剑,警惕地站起身来。原来已经走到地头了,那木栅后面,正是张宾所在之处。
“是我!”石勒连忙紧走几步,将面庞显露在月光之下,随即示意分布营帐外各处侍立的甲士、哨卒们不必跪拜施礼。待到士卒将木栅打开,他招手将甲士首领唤到面前,压低声音道:“孟孙先生可睡了?”
营帐内这时传来人声:“多谢大将军关怀,我正翻阅卷宗,尚未休息。大将军,请进,请进。”
也不知为什么,听见这声音,石勒顿时便觉得安心了。他笑了笑,掀开帘幕大步而入。
新近出任石勒部下右长史的张宾果然尚未休息。他披着件袍子,正在翻阅面前案几上堆积着的卷宗。案几的角落上一灯如豆,只能勉强照亮案几上尺许见方的区域。张宾也因此隐在暗处,石勒只能看清他骨节坚劲、却显得细长灵巧的双手,正小心翼翼地收起几幅绢卷,将之收拢到一旁木架上堆积起来的诸多卷宗里去。
“先生这帐子里如此昏暗,怎还看得清文字?那些蠢材真是……在营帐里点起灯烛有什么关系!”石勒顿时皱眉。军中不得肆意点起火烛,是石勒自己颁布的严令,但下属们执行得过于严格,却给张宾添了麻烦。
待要返身去取自己携来的松明火把,却听张宾笑道:“大军潜伏于距敌咫尺之处,小心谨慎些是应该的。我自家要求如此,将军不必介怀。”
张宾既这般说来,石勒便不那么尴尬,两人在昏暗的帐中相对而坐,石勒隐约见到张宾瘦削的面容。当张宾略前趋些,那双眼睛便在灯光映照下格外明亮深邃,似乎能够洞彻人心。
两人对坐一会儿,石勒慢慢道:“自起兵以来,我常常亲身在前线参与搏杀,身当险阻、险死还生的次数说也说不清了;但那时候,我丝毫也不知道什么叫犹疑,什么叫畏惧。如今拥兵十万横行中原,斩杀朝廷将帅如砍瓜切菜一般,每逢战前却往往纠结些用兵上的琐碎小结,反觉得不如当年那么痛快酣畅了。”
他这番话说得隐晦,张宾却听得明白。原来是大将军在即将到来的决战前,忽然感觉对大局把握不清,这才会夤夜来寻自己攀谈。
张宾只是个书生,只在投奔石勒以后,才亲身经历战阵厮杀,论起军事上的经验,较之于身经百战的石勒差得太远。可或许世上真的有天纵奇才之人,这书生畅晓戎机、剖断如流,竟使得石勒不得不仰赖他的意见。
听得石勒言语,张宾微微一笑,也不说破石勒的心事,只淡然道:“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法,不可不察也。将军遇敌慎重,正合兵法。吾历观诸将多矣,也唯独如将军这样兼具英武、睿智,又能够放眼全局的人物,可与共成大事。”
这番恭维来得猛烈,石勒明知是个马屁,还是忍不住开怀而笑:“先生过誉,过誉了。”
张宾紧跟一句:“至于困扰将军的问题,属下不才,约莫也能猜测出一二。”
张宾胸有成竹的神态,立即吸引了石勒的注意力:“哦?烦请先生说来。”
“一者,将军忧虑的是我军粮秣不济。中原军兴以来,地方残破、十室九空,原有的农田、亭舍,大部分都荒芜了。我军转战诸多郡国,每到一处,都将当地官私仓储征发一空,否则也无以维系吃喝用度。可这样的征发绝对无法长期维持,眼看着不久之后,必有一场大饥荒来临。到那时候,纵使我们能缴获东海王的囤积,也供应不了全军支用。十余万大军衣食无着,立有土崩瓦解之虞。如今的煊赫声势,转眼就会化作乌有。”
“正是!”石勒直起上身,双掌按着案几:“既然孟孙先生已经想到了,那您以为,我们该怎么办?”
“将军,以属下愚见,您根本就无须忧虑此事。”张宾微微一笑,眼神中却无由透出一股凶悍狠厉的神色,与他文弱书生般的外表极不协调:“大晋天下如此广大,哪里不能作为厮杀之所?中原虽然残破,青徐、江汉、东南、河北、幽燕、乃至关中,哪里不能容纳大军纵横驰奔?只需击溃东海王幕府大军,我中原群雄的声势必然攀上前所未有的高峰,以此声威,驱得胜之师,东西南北无所不可。至于眼前这些荒芜州郡,不妨扔给愿意收拾残局之人,让他们焦头烂额去……待到中原的草长高些,又是我们牧马的好时候!”
两人所说的确实是粮秣物资的问题,但又不仅限于粮秣。石勒其实是忧虑即将到来的饥荒,将会影响自己立足中原的计划。而张宾的意思,则是暗暗劝谏石勒,希望他不必拘泥于一地,而应当继续秉持长期以来的战法,在更大的范围内展开活动,一来既可以充分杀伤晋军,二来则用一次次的胜利积累起在各路反晋势力中的声望。
石勒沉吟片刻,微微颔首:“先生说很有道理,只是……”
张宾打断了石勒的话:“将军期望如匈奴汉国那边,尽快建制立国,拿下稳固的根基。这个想法并没有错,我们也迟早要这样做。但是,汉王刘渊名闻天下数十载,他以尊奉前汉的名义号召晋室军民,以匈奴大单于的威望统合匈奴、鲜卑、杂胡,这才能崎岖于一州之地而抗衡天下。请将军自问,您的威望,与匈奴相比如何?”
“……那么……便烦请先生尽快制定方案出来。今后具体的方向如何,我们还得细细商量。”石勒静默了一会儿,便沉声应了。在座两人都是极其果断的性子,关系到中原贼寇数十万人前途的大政,就这么一言而决。
这些日子石勒忙于实际的作战指挥,少有余暇能想到更长远的事情。偶尔想的多些,常常羡慕匈奴人割据一方,称王称霸的快活。没想到按照张宾的说法,哪怕打赢了这场大战,还得像原来那样东奔西跑,这未免让他有点情绪低落。但他毕竟不是寻常庸碌之辈,立即就振作起精神:“先生,这一桩且不去细论吧……你刚才说,猜测出了困扰我的问题,还有什么?”
张宾拢了拢斜披在肩上的袍服,答道:“二者,将军忧虑的是匈奴汉国。大将军与匈奴汉国之间的关系,在匈奴看来为主从,在我们眼中实则不过是盟友罢了。如今彼辈挥雄师劲旅鼓行向南,毡帐相望不绝,钲鼓之声振天动地,大有一举倾覆晋朝之势。在此情况下,大将军如果奋力战胜东海王,则恐怕洛阳晋军因此而丧胆。我们徒然为匈奴前驱,反而让匈奴人轻轻松松取得洛阳。但若因此而要对东海王手下留情……无论将军麾下众将、还是东莱郡公及其部属,都绝不能接受这种功亏一篑的局面。”
石勒愣愣地看了张宾半晌,深深俯首叹道:“先生运筹帷幄之中,而能洞查纷乱局势,真不愧是我的张子房啊。然则……”
匈奴是千百年来与中国争衡的强大民族,如今纵无极盛时地跨万里之威,却依旧足以震慑石勒之类出身杂胡小帅的人。何况石勒和王弥在内的诸多将领都受匈奴封赠官职,数年来都打着匈奴汉国的旗号纵横中原。说到与匈奴人之间的矛盾,饶是石勒胆大,也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可有良策应付?”
“有!”张宾答得斩钉截铁:“将军欲图两全之策,倒也不难。只消得借一人之力即可。”
“什么人?先生快快说来”
张宾借着灯烛的微光,往案几边的木架掏摸了半天,翻出一卷帛书:“将军,便是此人。”
帛书在案几上摊开,石勒伸头看了看,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先生,我虽粗鄙无文,但这些日子也粗略学了点东西,勉强认得百十大字。这两个字我恰好记得很牢……”
说到这里,过去那几番痛苦经历、王阳等多名战死心腹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重现。石勒突然觉得满腔郁气难以发泄,于是劈手将帛书夺来,指节重重叩击着那反复出现的两个字,气急败坏道:“陆遥,我认得这两个字!他是我们的大敌!大敌!这人……这人怎么可能襄助我等?孟孙先生,莫非你这些日子太过操劳……糊涂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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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章节序号老是搞错,果然智商待充值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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