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州。平阳郡。
光熙元年,左贤王刘和率领的匈奴汉国主力大军在晋阳城下遭到晋阳军与拓跋鲜卑铁骑的挟击,数以万计的匈奴男儿战死沙场,尸体堆积如山,几使晋水为之断流。对于举国男丁总量不过二十万的匈奴汉国来说,那场大败真真正正地伤及了政权的元气,以至于在此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匈奴五部收缩于以西河国离石左国城王庭为核心的狭窄区域里,依托复杂地形进行防御,再也不敢有丝毫的攻势。反倒是并州刺史刘琨所部,不断地翻越雀鼠谷要隘攻入西河国,给予匈奴部族强大的威胁。
后来朝中隐约听说,匈奴人在这一年里倒也并未安生,大单于刘渊以左谷蠡王刘聪、建武将军刘曜为帅,渡过黄河,挥军攻占了汉时上郡故地,尽数挟裹了当地的杂胡种落为己用。随即匈奴王庭自离石迁入平阳郡西北的蒲子,对汾水沿岸的平阳、临汾等城池形成了高屋建瓴之势。这个消息颇使得洛阳朝廷紧张了一阵,于是拣选禁军中英勇可用者以骁将宋抽、路述率领,驻扎于平阳、河东两地,以作防备。
宋抽、路述二人虽然此前声名不显,但也都是历经了中原板荡,出神入死过许多回的宿将,而这支部队,也是洛阳朝廷所能控制的、为数不多的机动兵力了。正因为这支宿卫力量被调动到了洛阳北方防线,才导致永嘉元年末竟陵县主率东海王下属甲士入洛控制宫禁时,皇帝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这却令朝中大员们始料未及了。
宋抽、路述出任两地太守之后,依托平阳郡内群山起伏、河道纵横的独特地形广设坞壁、营垒以作防备,另外还征调当地豪族大姓部曲子弟充作郡兵,自永嘉元年秋季以来扩军一万有余,加上自洛阳来的禁军,合计约两万三千人的兵力日日操练,枕戈待旦。到了永嘉二年的三月,宋抽路述二将分别上书朝廷,言说两地军备初见规模,虽然进取尚嫌不足,但自保应当是绰绰有余。
之所以如此说,当然是有理由的。自古以来都有牛马疲春之说,每年春夏,都是胡人最虚弱的时候。而去年那场横跨大半华夏的雪灾,对并州南部的影响更是非常巨大。匈奴人放牧的牛马由于缺少水草,消耗非常剧烈。稍老弱些的和许多幼崽,都冻饿而死,剩下的也都体力大衰,不堪驱使作战了。一旦开春,匈奴人首要关注的,必定是为牛马养膘,如果强行作战,光是行军过程就会让战马死伤泰半,代价之惨重,将为匈奴王庭难以承受。既如此,宋路二将就有充裕的时间来继续完善防御;在此期间,更须得向朝廷大书特书自家的功劳,以求升官发财了。
为了使自家军功在朝中诸衮公的眼中更显光彩,宋抽、路述二将甚至还屡次主动出击,以三五千人的兵力深入敌境,将战火烧到了匈奴汉国的控制区域内。晋军以步卒为主,行军缓慢,原不适合深入敌境;但匈奴入塞多年,许多部众也忘记了祖先的游牧本领,平常倒是给人帮佣耕田做活的,因此晋军此前几次深入,也都不曾空手而回。虽然很少有大的斩获,但这种勇敢行为本身毕竟与此前畏敌如虎的昏聩地方官员不同,足以使得将士们士气大振。
这一日,二将再度率兵出击,打算沿着高粱水向北搜索攻击,斩几颗胡人首级。大概离开平阳县城三十余里的时候,一名斥候骑兵飞马来报,约有千人左右的匈奴轻骑往这边开来,推算速度,至迟今日傍晚就能抵达附近。
“千人左右?”宋抽皱了皱眉。这个数量虽不甚多,但也很不容易对付了。
满面风霜的路述拨马向前,又细问了斥候几句,眼看那斥候纵马狂奔至此,已经气喘如牛了,于是又好生抚慰一番,才回头向宋抽道:“不知从哪里突然跑出这么一支胡儿的骑军来?这个时候能领用上前骑兵的,必定是掌握实权的匈奴名王,只怕不好对付。我们此来不过是为了威吓零散胡族,不是来与胡族的精锐决战的……不如且避开吧”
宋抽道:“不战而走,是否太过怯弱?何况敌骑我步,行军的速度相差极大,如果胡骑在我们撤退的时候赶上,局面就不好控制了。依我看,不妨打一场。”
宋抽在洛阳禁军中以骁勇著称,否则也不会被朝廷委以抵御胡族第一线的重任;而他带来的禁军将士自从来到平阳,只见到匈奴人龟缩山区不出,因此许多人都信心十足,颇有些跃跃欲试:“宋将军说的对!胡儿只有千人左右,总得打一场,才能分个高下!”
宋抽再看路述:“路太守以为如何?”
路述沉吟片刻:“我们几番进出匈奴辖境,想必已经引起了匈奴贵酋的注意,因此这队人马定是冲着我们来的。想要走,轻易走不得,必须得打一场才行。至于怎么打,我有个主意:南面十里左右,在我们适才经过的官道两边,有两座土山夹峙。我看这两座山坡度甚缓,坡上林木茂密,正可以吞并。我们不妨就在这两山上埋伏弓弩手,而将大军藏在山后……待到匈奴人来,且偃旗息鼓,纵他行进。当他们走过两山中间时,山上弩箭齐发,山下人马一齐杀出,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怎么样?”
“好!好计策,就这么定了!”
当下众军先退兵十里,随即按照路述的安排分头埋伏下来。
路述考虑周到,又将为数不多的轻骑尽数遣了出去,要他们远远打探匈奴人的具体情况,如有异动,随时来报。
大概等待了小半个时辰,仰观天色,日头已有一半没入吕梁山后。日光与黑黝黝的山体相映,愈发显得残阳如血。夕阳下,匈奴人骑队果然逶迤而来,看数量确是千人左右,与此前打探的一般无二。这些轻骑俱不着甲而背负弓矢、坐无鞍马,看衣着和面貌神情,不似南匈奴本部的兵力,而像是河西的羌胡。
眼看他们大概有一半进入两山之间,宋抽大吼一声,身先士卒地带领若干亲骑纵马横刀自坡顶的林地冲杀出。而在林地中隐蔽多时的弓弩手也箭如雨下,顿时射翻了数十胡骑。
同时路述则在坡后连声督促将士:“上!上!快!快!”
路述比宋抽年长得多,十年前曾隶属于安西将军夏侯骏麾下西征氐贼齐万年。那一段经历令他深知胡族战士有多么的凶悍坚韧,年轻气盛的宋抽或可只顾闷头掠取功勋,可身为同僚的他深知这一仗必将是场恶战。哪怕是己方以逸待劳、以寡击众,过程中的指挥只要有半点疏漏,就可能会导致战局往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
路述这么想着,竭尽全力地指挥着部下们绕过山坡,包抄过去。
然而刚一翻过山坡,还没等他发起围攻,却看见战场北面几名自己先前派出的斥候狂奔而回。那些斥候每个人身上都带伤,甚至还有箭矢扎在躯体上摇晃。有几匹战马的马鞍上根本就没有骑士了,只不过是凭着合群的本能跑回来的。
“怎么回事?”路述厉声问道。
不需要斥候们的回答了,他已经感觉到脚下大地如鼓面般的震动着。荒草瑟瑟发抖,仿佛为杀气所慑,将欲扑地;而成群小兽疯狂地逃亡。这时候,宋抽与匈奴骑队的交战已经根本不再重要,路述眼角余光掠过,已经看见一向自诩勇猛的宋抽青白的面色;再抬头时,只见远方广袤的原野上,无数步骑人马如潮水漫卷,汹涌而来。
三日之后,两封急报同时飞递入洛阳。
一份上写:匈奴寇平阳,平阳太守宋抽弃郡走,河东太守路述战死。匈奴大军十万,直迫大河。这份急报一入朝堂,顿时引发了轩然大波,不知多少人惊骇得魂不附体。
而另一份急报的内容更加简略,也更加令人骇然:东海王自许昌徙镇鄄城。
鄄城。
东汉末年时,曹公东取徐州陶谦,会张邈与陈宫叛迎吕布,郡县皆应。唯荀彧、程昱保鄄城固守,太祖乃得引军而还。汉魏嬗代之后,文帝以曹子建为鄄城王,建王府、读书台等建筑令居之。
东海王的临时府邸,便是在曹子建的王府旧址上改建而来,虽系急就章的临时兴修,却也有绚烂华美的雕梁画栋、四时不谢的奇花异树,种种铺陈装设更是难以计数。这些若换算成金钱粮秣,只怕供给好几万人马使用整年都够了。在府邸中的一处大殿,悠扬的乐曲和男女嬉笑的声音不时传出,而潘滔、裴邈等王府重要僚佐面如土色地等候在外,偶尔彼此交换一下眼色,又深深地垂下头去。潘滔裴邈的身后是刘舆,他较之数月前更显老态,拄着木杖勉强站稳,瘦的如枯柴也似。
也不知他们等了多久,周身作男装骑士利落打扮的竟陵县主突然自园林的另一头来,眼神凌厉地扫过这群僚佐,冷哼了一声,迈步往大殿里去了。
殿门处两名甲士慌忙出列,横过长戟作势:“大王有令,今日只作欢宴,不见客。”
竟陵县主却半步不停,胸膛将将要撞到两根长戟上了,才断喝一声:“滚!”
甲士们如何当得县主雌威,顿时屁滚尿流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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