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绍知道,比起程务挺这个性情中人,王方翼的头脑更加清醒,立场也更加鲜明。他和武则天之间的矛盾,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调和了。
虽然程务挺和裴炎是儿女亲家,但这一层关系实际上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麻烦。尤其是在他主动请命外调、不介入裴炎与武则天的纷争之后,武则天对他的这一举动多少还有一点赞赏。后来他和武则天闹出矛盾,主要是因为他儿子程齐之不堪压力的杀妻和自戗,这多少有点偶然因素在其中作怪。
王方翼则不同。
虽然王方翼能够达到今天的成就,主要是靠自己的努力,但是他的出身绝对不容忽视。王方翼出身太原王氏这个当世高门,他的祖母是高祖皇帝李渊的妹妹,他的堂妹王氏曾是先帝高宗皇帝的元配皇后,也就是被武则天斗败了的那个王皇后。因此从本质上说,王方翼是李唐的绝对死忠。又因为王皇后的那一笔历史旧帐,他和武则天的关系更是冰炭不得同器,从根本上对立。
再者,王方翼平定了西域的叛乱,担任大唐的安西都护辖下足有半壁江山。无论是声望资历和手下的兵马实力,现如今都是无人可与之相比,就连薛绍在夏州统率朔方军时,也要逊让王方翼好几分。
薛绍现在真有点头疼了。和眼前这个情绪激动的王方翼比起来,差点就在河北造反了的程务挺,怕是连刺头都算不上了。
见薛绍陷入了沉默没有马上给出答复,王方翼自己说道:“少帅,你肯定明白改旗易帜更换官名、移迁京都改换年号,这些都意味着什么。”
薛绍点了点头,谁还能不知道这是“改朝换代”的征兆和标志呢?
“老夫这话问得很蠢。”王方翼摇头冷笑,“哪怕是不问国事的一介庶民,应该都知道这些举动意味着什么。”
薛绍不以为意的淡然一笑,王方翼的话有点呛,但他就是这样的性格。
王方翼双拳砸到了酒案上,“难道我们就这样逆来顺受、坐以待毙吗?”
“老将军,别太激动。这里可是京城,祸从口出。”薛绍提醒道。
王方翼含着恨点了点头,极为不甘的咬牙道:“早知如此,老夫就不该奉命还朝!”
薛绍心中一凛眉头一皱,难不成你还要效仿程务挺?!
王方翼也是多喝了几杯口无遮拦,但脱口而出之后马上又醒了神,当下就感觉自己的脖子处升起一股凉意,连忙对薛绍抱拳道:“老夫酒后胡言乱语,少帅切勿放在心上!”
薛绍笑着摆了摆手,“老将军何必见外?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王方翼哈哈的笑,“来,老夫再敬少帅!”
薛绍感觉挺欣慰,虽然多时未见,但是袍泽之间的义气相投和深信不疑,还是没有消失。
二人又喝了几觥酒,薛绍道:“老将军,今日你我都已经多饮了几杯,何不只述袍泽之谊,不必谈论其他事情?”
“也好!”王方翼倒是爽快,说道,“老夫既然已经回了朝,恐怕就不会只作一两日的逗留,那些恼人的政事军务慢慢再说。今日只叙旧情不谈公务——少帅,请!”
“请!——”
王方翼的酒量极好,薛绍和他痛饮了一场下来,几乎大醉。好在王方翼带了随从,薛绍也有王昱从旁招呼,二人这才全都平安的回了家。
太平公主带着琳琅一起留在宫里陪伴武则天,家中只有月奴接到薛绍。她刚把薛绍弄上床准备给他宽衣抹身,薛绍斗然坐了起来。
“公子,怎么了?”月奴吃了一惊。
醉酒了的薛绍,眼中反倒绽放出异样的神彩,“我得进宫!”
“现在?”
“马上!”
“可是天都黑了,宫门已经关闭。”月奴急道,“再说了,公子你都醉成了这样还要进宫,终归是不妥吧?”
“少啰嗦,更衣,备马!”
“是……”
有鉴于上次天津桥遇刺的祸事,月奴和吴铭、郭安三人强烈要求陪薛绍一同进宫。薛绍念其一番好意,便带上了他们三人。
到了洛阳皇城太初宫的则天门入口处,薛绍心里其实还是有点犯嘀咕的——以前太后在长安时许诺给我的,可以随时进宫参驾的权力,到了洛阳还管用吗?
正嘀咕着,城门前巡逻的禁军卫士看到了薛绍,主动上前来参拜,“薛驸马可是要进宫?”
“对。”
“请——”
禁军卫士二话不说放开栅栏打开了城门,但是只许薛绍一人入内。
“长安的通行证,到了洛阳还是管用啊!”薛绍不禁笑了一笑,吩咐吴铭等三人在此等候,自己进了皇宫直奔迎仙宫,集仙殿。
皇宫里面十步一亭五步一岗戒备极其森严。但是薛绍一路过来,居然全无阻拦。那些禁军卫士见了薛绍,还都客客气气的行礼。
到了集仙殿,太平公主和武则天都还没有睡,薛绍很顺利的就进去了。
“怎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武则天还打趣。
太平公主则是捂着鼻子,“深更半夜的,你是如何进的皇宫?”
薛绍带着几分醉意的摸着自己的脸傻笑,“我这张脸,便是通行证。”
“你这张脸,都快变成烂桃花了!”太平公主又好气又好笑,“喝得如此烂醉,还敢深夜闯宫?——母后,快拿他治罪!”
武则天笑呵呵的道:“太平,你以为今日之薛郎,还是当初那个救你落水的薛郎吗?岂是你想治罪就能治罪的——他随时进宫的特权,是本宫特许的!”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你来,有什么事?”
“没事。”薛绍一副傻笑的样子,“就是来看看你。”
“不说算了!”太平公主撇了撇嘴,一拂袖就走了。
武则天面带微笑看似心情还不错,“坐吧——来人,快给驸马调一碗醒酒汤来。”
“谢太后。”薛绍坐了下来。
“深夜闯宫,必有要事。”武则天道:“但是有什么话,都等你喝了醒酒汤再说。”
“好吧……”薛绍惭愧的笑了一笑,“太后你猜一猜,臣今天是和谁喝的酒?”
“以你的酒量,能把你灌成这样的人不多。”武则天微然一笑,“同时还能让你酒逢知己千杯少的人,亦在少数——王方翼,对吗?”
“太后英明。”薛绍抱拳一拜,算是拍了个不轻不重的马屁。
醒酒汤来了,薛绍咕噜噜的全喝了下去。味道不怎么样,但是醒酒的效果当真是好,没多大一会儿薛绍就觉得清醒了许多。
“现在可以说了。”武则天的态度也变得严肃了一些,显然她已经从岳母的身份切换到了太后的身份。
“太后,臣首先想知道,朝廷为何要招王方翼回朝呢?”薛绍先问了一个问题。
武则天淡淡的道:“按大唐定制,边帅驻兵在外日久,都需得更换职事或是回朝述职。你这个兵部尚书,难道还不知道吗?”
“这个臣知道。”薛绍道,“但是朝廷招回王方翼的时间,大约就是在扬州兵变之后不久。那时吐蕃趁我内乱虎视眈眈,西域的局势颇有些紧张,安西虎师枕戈待是旦。在这样的关口紧急招回王方翼,显然不是寻常定制。”
“……”武则天微微皱眉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些事情,本宫原本不必向你解释。但是你既然都已问起,那本宫倒要先反问你一句——在裴炎逼宫与扬州兵变的前后,王方翼曾经多次给朝廷上书,但都在夏州辖下的官驿被人拦下了。你能先给本宫解释一下吗?”
薛绍心头一沉,这种事情果然瞒不过黑山老妖……
“怎么,没话说?”
“臣有罪。”薛绍说道。
武则天笑了一笑,“私自拦截大臣的奏疏,确实有罪。但本宫很奇怪,你为何要这样做?”
薛绍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说道:“实话实说,臣只是不希望在那样的紧急关头,再有一名边帅和朝廷生出嫌隙。”
“也就是说,你对王方翼奏疏当中的内容,是未卜先知了?”武则天问道。
薛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臣当然不知道他奏疏当中的具体内容。但是以臣对他的了解……应该能够猜个大体不差。”
“那你以为,他会写一些什么呢?”武则天仿佛是饶有兴味的问道。
“无非就是为裴炎求情,并劝请太后还政于皇帝陛下,以止息扬州兵变。”薛绍说道。
“嗬——与程务挺一样,挟兵逼宫嘛!”武则天笑了,“薛绍啊薛绍,你真是本宫的好女婿啊!”
薛绍微微一怔,“太后,此话何意?”
“你胳膊肘往外拐,一心向着本宫的敌人——这么好的女婿,何处可寻?”武则天说得是平声静气,但眉宇之间显然已有了一丝勃然怒意。
薛绍的反应很平静,拱手拜了一拜,说道:“太后明鉴,如果臣只是一心向着王方翼,今日就不会来了。”
“原闻详情。”武则天也挺平静,她一向相当沉得住气。
薛绍道:“当初裴炎逼宫扬州兵变之时,大唐面临重重危机。臣是一名将军,首先想到的当然就是军事危机。其实当时,扬州的乌合之众根本不足为虑,真正的危机是潜藏在我们身边的汹涌暗流。程务挺和王方翼,首当其冲。个中原因,太后应当不用臣一一明析。”
“没错。”武则天淡淡的道,“我知道你当时私下里就在积极的联络程齐之,并为之出谋划策,目的就是想要稳住程务挺,最后不料弄巧成拙,当然这并不能怪你。但王方翼的奏疏足以表明他就是裴炎同党,你为何隐瞒不报?难道就因为,你们二人之间有过一段赠刀之谊?”
薛绍微微一怔,她果然手眼通天,连我和王方翼在绥州时相互赠刀的这种小事,她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太后,臣拦下王方翼的奏疏,和给程齐之出谋划策的用意,其实是一样的。”薛绍说道,“虽然臣和他们之间都有袍泽之谊,但是和社稷安危国家利益相比,仍落下乘。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我们必须最大程度的稳定军队、巩固边防,才能腾出手来专心的扫平扬州叛乱。否则,极有可能让吐蕃、突厥这些外敌有机可趁。在臣看来,扬州兵变终究不过疥癣之疾。如果边防崩溃外敌入侵,那才是真正的灾难降临!”
“说得好。”武则天倒是不反驳,平静的道:“所以,本宫后来就只用了一纸寻常的调令,把王方翼招到了京城来。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薛绍心头猛然一怔,听她弦外之音,摆明就是要和王方翼秋后算帐了!!
“太后……”薛绍深吸了一口气,拱手一拜,“能不杀他么?”
“杀?”武则天笑了,“他可是出身名门的皇族外戚,现如今更是一位战功赫赫德高望重,连你薛少帅都要敬让几分的军中老宿——本宫,为何要杀他?”
“国之重将,不杀就好……否则,便是亲者痛仇者快,让外敌捡了大便宜。”薛绍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相当的没底。
刚刚武则天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很是漂亮,但总让薛绍感觉……杀机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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