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提着剑快跑几步,虽然没有多少技巧,可是速度力量都很强,他在一面粉皮脱落斑驳的墙上借力蹬了几脚,抬手一翻,便上了房顶。
站在月色之下,四面环顾,可见错落有致连绵不绝的瓦顶檐角。
恍惚之间,又见到一位位神灵的身影奔走城中,有的和他一样上了屋顶,有的则是在城墙上站守有的奔走于街巷之中,像是在找什么。
总归是动了起来。
若在城中搜查妖鬼,显然还是这等地神更为擅长。
不过街面上却逐渐变得杂乱起来——
不知谁开的头,越来越多的人打开了房门,背着病人,不顾宵禁,冲向医馆。
城中医者也披衣起夜了。
若是林觉此时再走回客栈,定然不用担心被巡夜人发现、治个闯宵禁的罪了,可若真有妖鬼,恐怕也为妖鬼打了掩护。
只是见到这一幕,林觉已然察觉到,城中神灵找出疫鬼的可能性已经很低了。
见那伙计吐卵吐虫一事,可以看出他定然不是今夜才染上的瘟疫,除非那疫鬼能往他的肚子里塞虫子和虫卵,否则虫卵孵化也要时间吧?
而且如此的话,又怎么解释大半个翠微城这么多人都在同一天夜里犯了病呢?
想来就算是疫鬼传的瘟疫,也得有传播、潜伏和发作的时间吧?
不过林觉还是抱着几分可能,没有回客栈,而是就在这间房顶上坐着,怀中抱剑,手上随时捏了一颗神行丹。
就在这里,看着城中神灵奔波,看着街巷人来人往,呕吐哭嚎,一座平静的城池渐渐变得喧闹起来,仅在一夜之间,就已人心惶惶。
天边渐渐出了一轮红日。
神灵不断搜寻,徒劳无功。
翠微成了一座疫城。
……
青山与晨雾分界模糊好似画上的水墨与留白,一条山路在其中随意蜿蜒,几名道人却已在赶路了。
“兄台,离中州还有多远?”
“中州?还几百里呢!”
“那方可有瘟疫?”
“道长为何如此发问?我们一路走来,不见有什么瘟疫啊!”
“随便问问。”
早起的道人与行商交错而过,交谈几句。
小师妹手上拿着一个菜团子啃着,默不作声又百无聊赖的走在路上。
这是在路上一个茶摊中买的,就是粗粮磨成的粗粉,加上野菜裹成团子蒸熟,嚼在嘴里掉渣,吞下去喇嗓子,嚼碎了就像包了一嘴的糠。于是吃的时候便不可以呼吸太重,呼气时容易吐粉,吸气时又容易呛着,只得每吃一口就得喝一口水。
糠加上水,又变得更奇怪了。
只是百无聊赖也不光是因为这菜团子难吃,也因为师兄走到前面去了,没人和她说话。
说来也挺奇怪——
本身师兄在旁边的时候,也不是每时每刻都与她说话,大多时候还是她一个人推着树枝车闷头走路,可是师兄一走,剩她一个人在后面,就连树枝车推着也不起劲了,只最开始的几十里,就因遇到凹坑凸石撞了她的肚皮好几下,只好忍痛把它舍弃了。
不光是她,彩狸也是如此。
小师妹往板车上看了眼。
见彩狸懒散的趴在一个包裹上,好似习惯独处一样,只是却时不时抬起头来,往浓雾遮掩的林中或前路瞄一眼。
小师妹便也抬头往前看。
刚好就这一眼,就见一道修长优雅的白影乘风而来,像是古老的神灵,又像山中的精灵,穿过浓雾,到了一行人面前。
仍是轻巧落地,屈身卸力。
只是狐狸却忍不住张着嘴,一阵吐气:
“哈~哈~”
似乎很累的样子。
同时它的一身毛发也被露水浸湿了,抖一抖身子,水珠四溅。
小师妹不由有些呆滞。
因为自打师兄的这只狐狸长大以来,就一直是精力无限的样子,无论是爬山还是涉水,怎么跑怎么跳,它一直身姿轻盈,就像是风一样,以至于她一直以为扶摇是不会累的。
这还是第一次见它累成这样。
山间众多道人立马停下,互相对视,都已知晓了结果,却还是心存几分侥幸。
“怎么样了?”
“师弟可有让你带信?”
“信在哪?”
狐狸听着他们询问,稍缓了缓,便抬起头来,对他们开口说道:
“瘟!疫!”
“瘟疫?在哪里?”
“翠!微!”
“翠微县?可紧急?”
“紧急?”狐狸定在原地,只感觉自己跑了一晚上,此时不仅喘不过气,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认真思考了下,这才又开口,“赶快赶来!”
“有多少人发病?”
“吐虫子!”
“症状是吐虫子?有死人吗?”
“事关重大!”
“可有抓到疫鬼?”
“住在客栈!”
众多道人再次对视。
“那还有几百里路,我们这么多人,怎么也不可能全部一下子赶过去,只得五师弟先去。”二师兄率先开口。
“五师弟连吃几颗神行丹恐怕遭不住,还是骑马吧。”三师兄解下了拉车的马,为它绑上马鞍,“剩二百里的时候,喂马儿吃一颗神行丹,到城里之后喂它吃点好的。”
“好!”
没有多久,五师兄便挎着包裹,骑着马快步穿进前方浓雾之中。
众人只好让驴拉车,再度加快脚步。
狐狸已经躺在了板车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生无可恋,一只彩狸站在它的旁边,努力为它舔毛。
“扶摇,吃点东西。”
小师妹将一个菜团子递到它面前。
狐狸便又爬起来,开始吃饭。
“你什么时候出发的?”
“晚上!”
“晚上多晚?”
“月亮!”
“一夜间跑了几百里路?难怪这么累!吃完就在车上多休息会儿!”
“会儿!”
狐狸随口回答,继续低头猛吃。
两个菜团子都没有尝出什么味道,很快便进了肚,吃饱后的它毫不犹豫,一下便从板车上跳了下来,又转头看一眼道人们,像是与他们道别。
“你……”
众人刚想说点什么,它就已经走了。
不见脚上用了什么力,立马便往前跳出几丈远,真如精灵也似,几下就消失在了雾气深处。
……
黄昏时候,翠微仿佛已成炼狱。
城中此时皆是染病的人。
头晕,乏力,呕吐,随即便是腹内绞痛不已,可能昨天还是个身强力壮的劳动力,一夜一日就能躺在床上,几乎难以行走。
满城都是哀怨悲丧之气。
这是城中的神灵可以用肉眼看得见的。
“怎么办?”
官邸之中,城隍焦急如焚。
毕竟做了一百多年的神灵,见识还是有的。
这等瘟疫,不仅此前从未听过,就光从它如此凶猛却又短时间内传扬得如此之广来看,便也知晓绝非自然传播,其中定有人为因素。
若是人事,自该由人来管,他这城隍能托梦送计、从旁协助便是功德,什么也不做也不算过,可若真有疫鬼,他这城隍便难辞其咎。
甚至原先没有那道人之事也就罢了,失职也还在限度之内,毕竟就算京城的城隍也不能保证城中一个妖鬼也没有,甚至大家都知道,京城藏匿的妖鬼就如京城的繁华一样,当属天下第一。
城隍只能说避免城中妖鬼为患,又拦住那些穷凶极恶、邪气死气煞气老远都能闻到的妖鬼。
可人家已经来提醒你了,你不当回事,还去饮酒,就成大过了。
此事若办不好,死的百姓一多,看守城门的神官定是主责,尤以南门的两名神官罪责最重,恐怕难逃灰飞烟灭的下场。
自己怕是也要被天上革职、要被地上砸像。
看似要比他们好些,可其实哪能好到哪去?
自己又不是那些上古时候得道飞升、成仙成神的真人,那些大神脱了一身官服、丢了职位香火,起码还有一身道行傍身,可以支撑一些年岁,可自己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若是没了神职香火,也就是一个鬼罢了,距离灰飞烟灭又还有多久?
“报城隍!没有找到疫鬼!”
“一夜一日!还没找到?”
“恐已不在城中!”
“这……”
城隍拂袖大怒。
“怎么办怎么办?”城隍焦急转圈,又问身边辅官,“叫你托梦去请那摸龙圣手来,可有将他请来?”
“回城隍,那摸龙圣手不在我们翠微,不在我们神力管辖之中,下官只好请鸿雁帮忙衔梦过去,但是鸿雁到他家中,也没找到他。”
“废物!百姓供着香火要你们何用?”
“这……”
辅官便不说话了。
城隍转了几圈,又看向门口的一胖一瘦两位神官。
这两人在他心中已是死的了。
可是他们却似有话要说。
城隍皱了皱眉,开口问道:
“难道你们有办法?”
两个神官早已脸色惨白,一听他这话,就像得了救星一样,连忙说道:“城隍!我们确实有话要说!”
“什么时候了!还不快快直说!”
“是……”
二人说话之前,先是对视一眼。
“要禀报城隍的便是,那道士怕是有古怪!”胖神官先开口说道,“城隍想想,为何这瘟疫早不来晚不来,这道士一来瘟疫就来了?而且最先就是从那道士住的那片地方开始!”
“没错!”瘦神官连忙接上,“昨夜他在城中走了一圈,走完之后,城中瘟疫就泛滥了!”
“嗯?”
城隍顿时一愣,转身直直盯着他们。
“城隍明鉴,这几日我们一直日夜值守城门,不曾放过哪怕一只妖精鬼怪进去,唯一一只,便是跟随那道人的狐狸,那是一只妖狐。而从昨夜开始那只妖狐就不见了踪影。”
“是啊,不是我们污蔑那道士,只是此事实在有些蹊跷。何况他一个徽州黟山道人,跑到我们翠微县来也着实不对劲,于情于理,城隍都应该请武官将他抓起来好好审查一番,这也算尽职尽责,对百姓有个交代。”瘦神官说,“就算,就算此事与他无关,兴许,兴许也能劝得住他,莫要向上面告我们失职的状。”
“……”
城隍背着手,与他们一一对视。
他如何不知晓他们的心思?
这两个神官此时和他同样着急。
只是这倒也是个办法。
城隍思索片刻转过身去,看向辅官。
辅官亦是看出他的心思,有心想劝,又不敢违逆,只是无奈说道:“两位神官所言,倒也合情合理,那道人是修灵法的,既踏上了修行大道,情急之时便也可以不算作是凡人,只是法教的道人,许是有本事的……”
“只是请他来问问而已,先给他一些好处吧。灵法派的道人而已,也许昨夜的话,便是为了向我们要这些呢。”
城隍已下了决定,当即召武官前来。
……
天昏昏时,城隍庙的两名武官,加上四名卒役,已经到了客栈门口,看着虽然不多,却已是城隍庙的所有武官卒役了。
然而此时客栈门口早已排起长龙。
远远便见那间客栈大堂之中,传出一股令他们心生敬畏的气来。
还没走近,便开始发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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