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送行
小院,杀手,黑猫,少年,该不该出现在此处的都出现了,古怪却又意外和谐。
就像说书先生故事里的侠客,总有些奇奇怪怪的装扮与绰号。故事里,死了的传奇有很多,活着的传奇不曾见过一个。
皎兔立于屋檐之上,黑衣与灰瓦与夜色都很搭。
陈迹不想跟皎兔厮杀,因为他知道对方一定很能打。
此事并不难判断:司礼监里都是人精,有一个算一个能活到现在的,都是杀过很多敌人和同僚的。有人用心机杀人,有人则用更纯粹更直接的方式,皎兔无疑是后者。
陈迹推测,皎兔的实力应该是十二生肖里的佼佼者,可她那修行门径有致命的弱点,施展时便不能动弹。所以她与云羊结伴而行,并非两人感情有多么如胶似漆,而是她需要护道者。
皎兔看着八仙桌旁旁若无人的陈迹,看着对方年轻的模样,突然心生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两个月前云羊说你可能会凌驾于我二人之上,我还不信呢,这转眼间,你还真成我们上司了。”
陈迹诚恳道:“此事也是凑巧了,一方面是我升得快,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两位降得快……但凡我慢一点,或者两位慢一点,都不会发生这种事。”
皎兔翻了个白眼:“膈应谁呢?怎么说话跟姚太医一个劲。”
云羊面色微寒,他双手怀抱,冷冷的看着陈迹:“你想当我二人的上司,还不够格。”
陈迹笑了笑,言语上退了一步:“我并不是要当两位的上司,而是这司礼监内危机四伏,想与两位联手而已。你们需要重回生肖之位,需要修行资源,需要修行门径,而我需要帮手,就这么简单。”
陈迹继续说道:“往后我们私下里不用职务相称,我不是你们的上司,你们也不是我的下属,如何?”
云羊面色和缓了些。
皎兔忽然说道:“可我们该如何相信你?你连靖王、郡主、世子都能出卖,若是以后上位了,一样可以出卖我们。啧,可怜的郡主哟,我昨天见她时,眼睛里的光都没有了。”
陈迹动筷子的手一顿,而后展颜笑道:“两位若是奚落我便可以消气,那真是再好不过。不如你们多说几句,说完咱们再谈正事。”
皎兔哎呀一声,捂嘴笑道:“没有奚落你的意思只是我们看了靖王府的前车之鉴,也会有些担忧嘛。”
陈迹正色道:“我帮两位,自然是有我的诉求。先前与两位合作,一次赚两位五十两银子,不如我们换个新的合作吧,我帮两位重回生肖之位,两位一人支付我五千两银子。”
皎兔瞪大了眼睛,双手叉腰,俯下身子看向陈迹:“五千两,你怎么不去抢?主刑司的林朝青天天盯着我们,我们上哪弄这么多银子去?”
陈迹摇摇头:“两位可莫要再骗我说没钱了,主刑司再厉害也有疏漏的时候。另外,五千两银子和生肖之位相比,孰轻孰重两位心里有数。”
云羊摸了摸脖子,凝声问道:“万一你上位之后,报复我和皎兔怎么办?”
陈迹乐了:“云羊大人,这世上哪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名利二字罢了。”
皎兔试探:“真的?我不信。”
陈迹夹起一片锅塌豆腐吃下,面色如常的说道:“我连靖王、郡主、世子都能出卖,为了名利二字,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皎兔鼓掌赞叹:“我就说我们合得来嘛!”
云羊皱眉:“皎兔,这小子心机深沉,莫要上了他的当。”
皎兔满不在乎:“别叽叽歪歪的,你若是不愿意和陈迹合作,那我就单独与他合作,你不想重回生肖,我想。”
云羊面色一滞,转头看向陈迹:“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陈迹想了想:“我需要两位做的事情,可就多了。”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只信封丢给云羊:“第一件事,便是将这封信送去陈府。”
云羊接过信封,疑惑道:“现在?”
“当然不是现在,而是明天,”陈迹指着桌子上的饭菜:“既然要合作了,下来一起吃顿饭吧?”
皎兔对陈迹眨了眨眼:“有酒吗?”
云羊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看着就难吃,不吃,走了。”
话音落,他跃上房顶,拉着皎兔的衣袖便要离开。
皎兔没走,她回头看向陈迹:“明天白龙会亲自押送郡主前往京城,如果你想再见她一面,我可以告诉你押送路线。”
说着,她观察起陈迹的表情。
可陈迹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一边低头吃饭,一边漫不经心回答道:“见她做什么,皎兔大人还是别把押送路线告诉我了。”
皎兔赞叹道:“好无情哦,难怪内相给了你修行门径。陈迹,你这种人在司礼监,一定会青云直上的。”
云羊催促道:“走了!”
“哦!”
待到两人消失不见,陈迹轻轻松了口气,他放下筷子,坐在清冷的小院子里发起呆来。
与云羊、皎兔这两个蛇蝎之人合作,如在钢丝行走、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乌云沿着屋顶走来,轻盈的跳到桌子上:“不打了?我还没用过梁家刀法呢。”
屋檐上没了杀手,月牙升上半空,陈迹轻轻夹了一口腊肉塞进嘴里,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不打了,以名利二字为刀,足矣。”
翌日清晨,鸡鸣破晓。
陈迹起身来到院中,脱光了衣服,用冰冷的水洗去一身酒气、灰尘。像是要将过去的自己洗掉,重新换上一身面具。
直到洗得浑身通红,才回到学徒寝房里。
他站在衣柜前犹豫半晌,最终取出李记定制的衣裳换上。黑色的立领大襟,针脚细密紧实,精致。
陈迹拎起衣摆,摩挲着衣摆。里面藏着的是他应急时可以用的金瓜子,是不曾明说的少女心思。
他来到院中,就着水缸里的水面,看着水中的自己,瘦削,干练,坚定。
陈迹回想起师父留下的信,头也不转的问乌云:“乌云,我现在像不像一个王了?刚刚重临世间的那种。”
乌云瞅他一眼:“不像。”
陈迹笑道:“不像就不像吧。”
他收拾好一个布包袱,斜背在肩上。
陈迹来到门口,又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医馆,直到看够了,这才将大门落了锁,走进清晨赶集的人流。
从此以后,候鸟不需要再往南飞了,他在这个世界也没了故乡。
江湖上又多了一个不归客。
……
……
人潮中。陈迹低声问道:“他们从哪里走?”
乌云从他怀里钻出来:“从清平街柳府出发,由望春门街转去红豆巷,最后从北门出城。”
陈迹步履加快,渐渐奔跑起来。
他穿过人流与车马的缝隙,向清平街跑去。
到得清平街时,陈迹没有靠近,而是站在平行着的临街,目光穿过小巷望着柳府门前。
陈迹问道:“想吃什么?包子还是油条?听佘登科说临街有一家糟鱼的店面不错,要不等会儿带你吃鱼?”
乌云眼睛一亮:“不吃鱼,吃包子!”
“那吃羊肉的还是猪肉的?”
“羊肉的!”
正买包子时一人戴着斗笠停在他身后不远处:“今日郡主押往京城,我就知道你会来。”
陈迹转头,竟是金猪,他随口说道:“金猪大人不是已经回京了吗,怎会出现在这里?”
金猪笑眯眯道:“下属叛变去了别人麾下,不来聊两句,我以后怎么睡得着。”
陈迹掏出铜钱扔给包子铺的伙计,接过包子转身道:“金猪大人是来清理门户的?”
金猪诚恳道:“自然不是。陈迹,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也知道你与白龙只是一场交易……不如我们也来做一场交易?救郡主时若需要我,我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出手。”
陈迹不置可否:“金猪大人想要我做什么?”
金猪说道:“救下郡主后,你也要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帮我一次。”
陈迹漫不经心道:“金猪大人不怕我救下郡主之后言而无信?”
金猪乐呵呵道:“我金猪从无念山出来之后,除了天马谁也不信,但现在我信你。”
陈迹问道:“为何?”
金猪认真说道:“因为你为了朋友真能豁出性命。你这种人快死绝了,见着一个不容易。陈迹,我帮你一次,你帮我一次,公平合理,童叟无欺。”
陈迹沉默不语。
若不是他见过金猪的演技,恐怕真就信了对方的话。
金猪低声道:“为表诚意,你想问关于郡主之事,我知无不答,言无不尽。”
陈迹问道:“朝廷会如何处置她?”
金猪想了想:“按照以往先例,藩王子女若逃过一死,应是软禁在东六宫中的景阳宫成为道士、道姑,为皇家供奉道祖香火。”
陈迹轻声问道:“东六宫?”
金猪解释道:“紫禁城以中轴线划分东西六宫,东六宫有景仁宫、承乾宫、钟粹宫、景阳宫、永和宫、延禧宫,其中景仁宫为皇后居所,钟粹宫为太子居所。至于西六宫,以前是妃子住的地方,但当今圣上不喜女色,便给了我司礼监内廷直驾,解烦楼便在其中,护卫陛下周全。”
金猪压了压斗笠的帽檐:“进了景阳宫的人,很少有人能活着出来,都老死在里面。”
陈迹嗯了一声:“明白了。”
金猪问道:“成交吗?你若想救郡主,一定需要我这么一个百事通。”
陈迹思忖许久,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押官门径的另一种修行方式,但他别无选择:“成交。”
金猪面露欣喜:“你记住,若在这司礼监内遇到任何事,找我比找白龙管用,你我今后在衙门里是对头,私底下便是好兄弟!”
“兄弟?”
金猪拍了拍陈迹肩膀:“以前的且不算我现在是真心想和你做朋友。”
“多谢大人体谅,”陈迹说话间,赫然看见柳府大门打开,一行人将一位罩着黑布袋的娇小身影挟持在当中,送上了门前的马车。
“金猪大人……”陈迹一转头,金猪早已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马车缓缓驶动,白龙与数十名身披蓑衣的解烦卫护送左右。
白龙没有食言,陈迹为对方效命,对方便不会为难郡主。本该用囚笼押送的行程,换成了舒服的马车。
可陈迹不敢靠近,他只能在相邻的街道平行。
一排排屋宇挡住视线,只有当彼此同时经过某条小巷时,他的目光才能再次穿过狭窄的青石板小巷,看见那架马车。
陈迹背着他的包袱,怀里揣着乌云,就这么走一程,目送一程,市井烟火之中,他一直从望春门街走到了红豆巷。
陈迹在街上一边仓促避让着行人与牛车,一边一次次透过小巷看向马车。
直到有人从马车内掀开车帘,悄悄朝外望来。他忽然下意识停住脚步,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马车继续前行,陈迹驻足。
仿佛有人永远留在了过去。
下一刻,陈迹返身离开,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彼此相隔着白墙、楼宇、灰瓦,仿佛隔着山峦。
乌云仰头看着陈迹的下颌:“不去送她了吗?”
陈迹平静道:“不送了,我们还有我们的事情要做,迟早还会再见。”
……
……
翠云巷。
陈迹站在陈府门前。
他看着紧闭的大门没有急着去敲响。
似乎只要这扇大门打开,他的人生将会去往不同的方向,生活将彻底改变。
陈迹最终深吸一口气,拾起朱漆大门上的兽首衔环叩了下去,咚咚咚。
吱呀一声,门开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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