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仓赌坊外,雨后的红衣巷如鹌鹑般安静。
黑夜里,洛城的灯火已熄灭,唯有上百名密谍手持火把,封锁着红衣巷搜索景朝谍探下落。
此时,那位原本嚣张不可一世的行官,正被人用一圈圈指头粗的铁索缠绕捆缚,跪于地上。
此人一身横练功夫惊人,被上百名密谍围攻,尚且能鏖战半个时辰。
然而正如姚老头所说,这世上再厉害的行官也怕军阵,莫以为自己厉害便天下无敌,权力才是这时间最厉害的东西。
金猪提起衣摆,捡地上破损的蓝色大氅,为这位行官披上,笑眯眯的在对面蹲下身子:“河州赵家世传的行官,赵忠,我记得你曾是徐家一位公子的护卫,如今怎又沦落到给景朝卖命?还是说……今日徐家也有参与?”
赵忠面色铁青:“阉党,鹰犬,呸……”
他一口唾沫奔向金猪面门,金猪似早有防备的从怀中拿出一把折扇,撑开挡在面前。
金猪也不生气,只笑着的说道:“堂堂赵家传世的行官,如今也不过是阶下囚而已,押往内狱,早晚叫你将修行门径给内相大人吐出来,带走……”
说罢,他真起身来看向那些手持火把安静伫立的密谍们:“今日大捷,兄弟们将人押往内狱之后,早点休息,明天睡醒,我请大家去八仙楼吃这洛城最好的席面。”
一旁的心腹密谍低声提醒道:“大人,陈迹被追杀出去了,到现在不见踪影。”
金猪一拍脑门,高声道:“哎哟,差点把他给忘了,一个小小医馆学徒被谍探追杀,八成要死,内相大人刚提拔他进密谍司,隔天就死在我手下,这让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嫉贤妒能呢,快去寻他,可千万保住他性命!”
然而刚高声说完,金猪转身便低声对身旁密谍交代道:“虽然他拼死抱着谍探摔下二楼,没什么问题,但之后,他也没想过要绕回赌坊与我们汇合,反而朝外面跑去。现在就算有人说他是去给景朝军情司报信,我都信,今晚务必派人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大人,如果他还活着?”
“那就让他说清楚,今晚做了什么,为何没有回来于我们汇合。”
“大人,如果死了呢?”
“死了就死了呗,好好安葬!”
密谍疑惑:“大人,您不是要投资他妈?”
金猪朝心腹翻了个白眼:“投资当然是真的像投资,你知不知道呗内相大人钦点进密谍司的含金量?但我总不能投资一个景朝谍探或者死人吧。”
雨后的空气里,有一股独特的泥土气味。
陈迹正贴着一面面灰墙灰瓦的阴影悄然潜行。
他浑身已经被雨水淋透,只觉得沾着水的衣服穿在身上,越穿越冷。
他翻开自己
包扎伤口的布条,看到伤口边缘的皮肉已经被水泡的发白,若不及时救治,恐怕会大病一场。
可现在哪有空去治伤?
从赌坊逃出来之后,不论他演的如何逼真,金猪都必然心生疑窦。
若事后解释不了自己的去向,才是真正的致命。
此时此刻,成绩没有回太平医馆,而是要重新回到自己杀死景朝谍探的那条小巷,伪造厮杀现场,假装自己厮杀后晕厥在那里。
等等……
陈迹忽然原地站定,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细节。
这个细节极有可能导致自己暴露。
是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
陈迹忽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的伤口,这才意识到自己漏掉的细节是什么!
却见他拿起景朝谍探的那柄长刀,在自己右侧大腿上,小心翼翼的割开了一条口子,这才继续赶路。
陈迹踉跄着,时不时还要避开街上经过的打更人。
他只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虚弱到快要睁不开眼睛。
某一刻他在想,自己今晚拼了一身伤势却没能解决掉隐患,到底值不值?
那个吴宏彪于他而言,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似的,突然就出现了,搞得他有些措手不及。
吴宏彪有没有说谎?
陈迹倾向于没有。
双方浦一见面时立即厮杀在一起,当时吴宏彪尚有一战之力,完全不用伪装。
但他在认出陈迹后,立马放松了心神,跌在地上,练刀都扔了,这等于把生命交到了陈迹手上。
一个冒死来给自己通风报信的人,即便陈迹从来就不认识对方、没有感情,他也还是无法下手。
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
这个时代固然是病态的,可他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眼看那条小巷子越来越近。
就在距离那条小巷还有一个街口时,陈迹看见远处的火光迎面而来,似有人正举着火把寻找什么。
他迅速躲入墙下的阴影里,快速思考对策。
来者必然是密谍司,自己若是就这么走过去,一定会和对方撞上的。
要直接退走吗?
不行,他必须回到那条巷子里,才能将今晚的事情圆上。
陈迹吃力的爬上房顶,小心翼翼的猫着腰避开搜寻。
好几次有密谍朝房顶望来,他都只能先趴下,缓缓匍匐前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迹的体力也将消耗殆尽。
终于,那条小巷子近在眼前。
他扒着墙头悄悄滑了下去。
可落地时,他只觉得脚下一软,摔倒在积水里。
失血过多,虚脱了。
陈迹挣扎起身,从杂物堆里将景朝谍探拖出来,将周围伪造呈厮杀后的痕迹。
然后摆弄着景朝谍探的尸体,让双方恢复成他最后以刀鞘勒死对方、仰躺在地上的姿势,假装自己是在杀人后,因伤势过重而晕厥。
但是他的伤势还不够重,不够消除金猪的疑心。
陈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将匕首握于景朝谍探手中,自己则握着景朝谍探的手,狠狠挥刀向大腿先前割开的伤口处刺去,直至匕首没至刀柄。
刹那间,钻心的疼痛袭来。
陈迹浑身痉挛,额头上的冷汗也如黄豆般落下。
可从始至终,他都咬着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不仅如此,陈迹还用手捧着地上的积水,不停的淋在伤口上,这样伤口渗出的血才不会出现雨前、雨后的差别。
陈迹强撑着做完这一切,直到朦胧间看到巷子外有火光攒动,才缓缓闭上眼睛,放松心神,真的昏死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金猪在密谍指引下,来到陈迹身旁蹲下查看。
他先是扒开陈迹的眼皮,取来一直火把在陈迹眼前晃动:“眼皮没有抖动,瞳孔收缩慢,还真是昏迷过去了啊!”
金猪又摸了摸景朝谍探脖颈上的伤口:“用刀鞘勒死的,临死前还扎了这小子大腿一刀,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能单独杀死谍探啊,是我小瞧他了!”
金猪话锋一转:“可景朝谍探身手远超常人,这小子又是如何取胜的呢?难道真的吉人自有天相!!等等……将陈迹衣服全部解开,我要查看一下伤口,他很有可能中途离开过,然后回来补的伤势。”
下一刻,密谍撕开陈迹的裤子和上衣,露出里面的刀伤来,却见两处刀伤都因长时间泡水而泛白肿胀。
好在陈迹提前在腿上割开了一条口子,任由其泡水肿胀,不然此时金猪若发现这伤口是新伤,必然暴露。
这便是陈迹差点错过的细节。
密谍对金猪说道:“大人,刀伤都有一阵子了。没有作伪,腿上顶着这样的刀伤,是没法自由活动的,他应是与谍探厮杀后就昏厥在这里了。”
金猪松了口气:“看来真的没有问题,难道是我太多疑了?”
“大人,现在怎么办?要送他去医治吗?”
“不行!”金猪摇摇头,“抬去内狱,请医生到内狱给他医治,若他醒了,第一时间告诉我,我还有些事情要询问他。人在虚弱得时候,最容易问出东西。”
“明白!”
然而就在此时,巷子外传来声音:“各位大人,是否见过我的徒弟?瘦瘦高高的,穿着一身黑色衣服。”
金猪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巷子口,却见须发皆白的姚老头正站在巷子口,询问密谍。
正询问着,姚老头转头看向箱子里,皱起眉头:“金主大人啊,你怎么也来洛城了?”
“姚太医晚上好,这大半夜的来寻徒弟?“金猪笑眯眯的往前走了一步,将陈迹挡在身后。
姚老头一步步走过来问道:“你看见我徒弟了吗?”
“没有!”金猪摇摇头:“姚太医去其他地方找找吧。”
“金主大人身后是谁?”姚老头已经走到近前,看向地上躺着的陈迹:“这不就是我那徒弟吗?金主大人为何说谎?他为何躺在这里?”
金猪尴尬道:“哈哈哈哈,原来他就是您的徒弟啊,我先前不知道啊,他被景朝歹人所伤,我正要送他去医治呢。”
姚老头点点头:“那就劳烦大人派两位密谍把他抬回太平医馆吧!”
金猪下意识说道:“不行。”
姚老头疑惑:“这洛城还有哪里治病比我太平医馆更厉害吗?难道是我这徒弟犯了事情?”
金猪迟疑了一下:“没有犯事,反而有功。”
姚老头松了口气,语气却凝重:“他若是犯了事情,金主大人可随意处理,可他若是没有犯事情,那我要写信给内相大人,问问他,密谍司扣下我徒弟是何道理!”
金猪沉默许久,最终对密谍挥挥手:“帮姚太医把陈迹抬回去!”
他站在小巷子里,看着姚老头远去的背影,皱着眉头。
片刻后,金猪喃喃自语:“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
昏睡中,陈迹躺在马车上晃晃悠悠,仿佛正乘船漂泊与海上。
他丹田附近的十六盏炉火摇曳不停,宛如油尽灯枯般随时都会熄灭,体内沉寂已久的冰流正蠢蠢欲动。
陈迹似乎又被冰流席卷到黑色云海之上,如一叶孤舟般不知漂流了多久,再次漂流到那个古老战场上。
喊杀声,金铁交鸣,如神仙打架,陈迹看见天空之中有数不清的远古鸟类飞旋,拖着长长又绚烂的尾翼。
陈迹看见地面上,人类的战阵不断推进,人类骑兵坐于高大的战马之上。
不!
准确来说那已经不是马了。
八尺以下为驹,八尺以上则为龙。
人类战阵的另一边,数不清的巨兽似乎围绕着什么,不停的哀鸣。
陈迹坠下云海,落于战场边缘的一座青山上,他看见那战场之中有一高大身影,身披金色铠甲,正手持王旗,一步一步坚定行走于万军之中。
在他身旁,一道青色光影如流星环绕,穿透着一个个袭来的敌人。
很久之后,陈迹这才看清那璀璨的流星,其实是一支无柄的剑。
然而,就在此时,那高大巍峨的身影,骤然看向山上的陈迹:“还吾神道。”
“还吾剑种。”
“还吾青山。”
“不然便将性命拿来。”
下一刻,遮天蔽日的剑光如潮水一般弥漫过来,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山风呼啸,刮的陈迹衣袂猎猎作响。
可这一次陈迹没有恐惧,他正视着那巍峨身躯,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剑潮,平静问道:“凭什么?”
这说话声如一柄巨斧劈在山峦之上,发出轰隆隆回响。
话音落,陈迹体内骤然点燃一盏盏炉火。
一盏、两盏、三盏……
六百一十八盏。
七百二十盏。
那炉火之光透体而出,仿佛恒星一般璀璨。
在这一颗颗恒星面前,剑光潮汐如遇到岛屿般,被一分为二。
那巍峨的身影,沉默片刻,继而朗声大笑,笑声盘旋云霄:“你回来了,竟然是你回来了。”
“陈迹?陈迹”
你喊他干嘛,他现在还昏迷着呢,别喊他。
“可我看到他眼皮动了呀,唉唉唉,你看他睁眼了,师父,师父,陈迹醒了。”
陈迹缓缓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躺在医馆的学徒寝房。
他第一时间感受自己体内,却发现炉火还是十六盏,原来刚刚只是一场大梦。
他又抬眼看去,却见面前凑满了脑袋。
佘登科、刘曲星、梁狗儿、梁猫儿、世子、白鲤郡主、小和尚?
陈迹没想明白,后面这三人怎么也在这昏暗的学徒寝房里。
他想要撑着胳膊坐起身来,却又被刘曲星按了回去:“别动别动,师父让你不要动。”
陈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竟还是黑夜,他疑惑道:“我昏迷了多久?”
“整整一天!”
刘曲星说道:“把我们都吓死了。”
陈迹心里一咯噔,自己竟昏迷了整整一天?
也不知道自己骗过金猪没有?
吴宏彪怎么样了?是逃走了还是被密谍司、军情司找到了?
不过,他醒来时起码没有身在内狱里,这就是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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