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动静,学子们顿时精神一振,纷纷看向欧阳久,“欧阳兄,你看出什么来了?快说啊!”
“是啊!咱们当中,就属你对这山山水水最了解了!”
欧阳久祖上乃京西南路金州人,那里山高水清,多出擅山歌者与捕渔者,而欧阳久自小在那里长大,对山山水水了解颇多,因此他说的,大家都愿意相信。
欧阳久也不藏私,直接上前一步,兴奋道,“诸位且看,这木桶左侧的缺口,是不是就像岷江原本的河道一样宽而高?而这右侧的缺口,就像现在正在挖的河道一样,窄且低?”
闻言,众学子不禁望向一旁的岷江。
果不其然,河工们都聚集在岷江的东侧,看他们的站位和分布,可以推测出要挖的河道宽度,很明显比西侧未挖的河道窄了许多,而因为挖了河沙,东侧的河道也比西侧原本的河道低上了许多。
和这木桶上的缺口特征,正巧对应上了。
欧阳久继续分析道,“从衙役大哥水桶里倒出来的水,就好比这岷江的江水。当江水来得缓慢稀少时,水就会优先流向低缺口这一边;而当江水来得湍急大量的时候,大部分的水就会从这个只比低缺口高了一点、但又宽了很多的缺口流出!而低的缺口因为宽度比较窄,流出的水反而少了几成!”
他指着地上的木盆,“你们瞧,这木盆里流出来的水,是不是一边多一边少?”
众人望去,发现还真是,从高而宽的缺口里流出来的江水,比低而窄的缺口里流出的江水,多了将近两成左右。
“哦!我明白了!”卞阳春恍然大悟,“春夏时岷江的江水湍急又量多,若是将东边河道挖得窄一些,到时候山洪一来,便会有六七成的江水流向原本的河道,剩下约三四成的江水会顺着低而窄的河道流向玉稷山河道口,为东部县城的田地提供浇地的水源!”
“而到了秋冬季,岷江的江水量开始变少,这时候因为东边的河道比原本的河道低深,大部分的江水反而会优先流到低河道这边,即便是枯水期,也能为各县供给充足的浇溉水源!”
“如此一来,丰水期的江水便会被分为西六东四,枯水期的江水会被分为西四东六,无论如何,都能保证下游的百姓们一直有合适且充足的水量来浇溉农地!”
听了二人的解释,众学子不禁感到醍醐灌顶,“原来如此!竟是这个意思!”
“竟然将夏冬两季益州的江况全都考虑了进去,根据不同的江水量来为田地规划江水分流,而不是单纯的一劈两半……这是何等的巧思细想啊!”
“我等真是惭愧,竟然短视到以为只需要解决夏季的山洪问题就可以了……”
“诸位何必气馁?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如今我们见识到了山水涌流的规律,也意味着我们在地理学术和物候学术上更进一步,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李兄说得好!这确实是值得我们庆祝和高兴的事情!”
学子们纷纷喜笑颜开,以渺小之身站在这等高山大江的雄廓之地,看透其中山水自然的奥秘,反而令他们犹如站在云层之中俯瞰大地,心胸与眼界皆是豁然开朗,宛若步入另一方天地。
这,便是征服大自然的感觉吗?
大家其乐融融,倒是欧阳久解说完后,一直蹙着眉在想什么,直到众人逐渐冷静下来,这才开口问道,“朱兄,我有一问。”
朱小彪转头看向他,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你说。”
“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朱兄演示这江水河道之妙时,木桶里的河沙似乎过于多了。”欧阳久指着木盆里沉积的泥沙道,“是有什么暗示吗?还是单纯巧合?”
“对哦。”众人不禁点点头,如果要演示江水量,清水就可以了,为何要加这么河沙呢?
朱小彪深深地看了一眼欧阳久,随即承认道,“没错,我的确是故意的。”
还真是故意的?
为何?
“岷江水量多且湍急,难免会携裹大量河沙流向下游,而我们在玉稷山挖的河道口却十分狭窄,很容易被河沙淤泥积堵住。”朱小彪指了指此刻已经停下流水的木桶,“你们瞧,那道窄缺口的附近,是不是残留了不少黏腻的河泥?”
卞阳春率先凑上去瞧,果不其然,“真的有淤泥。”
“那怎么办?”众人不禁又担忧起来,“那玉稷山的河道口,岂不是白挖了?”
朱小彪笑着摇摇头,“不然。诸位可还记得,愚公移山故事的背后,告诉我们的真正道理?”
众学子不禁道:“利用老天爷?反抗老天爷?”
“没错,”朱小彪点点头,“利用老天爷来反抗老天爷,既然我们能从水往低处流这一物候学中,悟出岷江夏冬分水的方法,那么自然也可以从其他物候学中,悟到解决河道淤积的方法。”
朱小彪取出一块木板,而后将水桶里带有河沙的江水扑了上去。
只见江水四溅,不少河沙也跟着飞溅出去,“岷江河流湍急猛烈,只要在河道口的旁边筑造一座高石坝,江水便会先冲击到高石坝上。而此处正好处于弯道,被阻拦的这些江水进行回流,就会有飞沙溅到远处,根据它们的落地位置再修建一处堰堆,便可将河沙尽数堆积在此。”
“如此,便可解决河沙囤积的问题。我们打算将这座高石坝称之为离堆,而河沙飞溅所落的堰堆,称之为飞沙堰。”朱小彪解释道。
众学子的眼神不禁越来越亮。
“飞沙堰,这个名字好!”
“离堆,是将飞沙与江水分离的石堆的意思吧?真是通俗易懂!”
“既然这两个地方已经有了名字,那玉稷山的河道口呢?”欧阳久好奇道,“那里起名字了吗?”
朱小彪摇摇头,“殿、咳,我们大人倒是起了名字,名为宝瓶口,不过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个名字由这里的百姓们起比较好,更有意义。”
众学子不禁点头,“确实,毕竟河道口是百姓们自己挖的。”
“朱兄,还有别的吗?”欧阳久开门见山道,“劈江一事,涉及的恐怕还不止这些吧?你也别藏私了,一块儿告诉我们吧。”
“是啊是啊!”其他学子纷纷点头,期待地看向朱小彪。
朱小彪点点头,将身上挂着的一副画筒取下来,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画纸。
画纸展开,上面画着的正是这次劈江的建工图。
“我们要在此处,将河卵石装进麻袋之中,堆砌出一个分割岷江东西水流的分水堰,大概是类似于这样鱼嘴的形状,尖而圆的角可以很好地帮助岷江的江水分流,既可以缓冲又不至于飞溅。”
朱小彪指着图纸上一处位置,“山洪爆发时,即便是四成的江水流入东边河道也可能十分危险。因此我们要再进行一次分流,恰好就在这鱼嘴和飞沙堰的中央,借由地势将部分江水重新引流到原河道之中。”
“同时将原本的河道向西侧再次挖宽,确保其在夏季能够容纳更多的水量,分担东河道的压力。”
“鱼嘴分水、宝瓶口限水、离堆阻水,三者协作,益州水灾自解。”
说完,朱小彪突然一笑,“有趣的是,在这河道之中,原本就有一片天然形成的江心洲,正是那鱼嘴的位置,我们只需要对其进行改造,便能更好进行江水分流。”
“这,便是大自然的魅力。”
众生不禁感慨,“大自然……自然而然,犹若四季交替、生老病死,将这大千山水称之为大自然,当真是妙啊!”
“这不正是天人合一,万物互联,顺其自然之道?”
“此法若成,益州之地必将沃野万里,而益州百姓也会向整个建安王朝证实,何为不畏自然,人定胜天!”
“好一个不畏自然,人定胜天!”
众学子纷纷高声叫好,不禁眼眶泛泪、鼻头泛酸,这种犹如见证思想文化与历史辉煌的时刻,让他们无不心潮澎湃,百感交集。
“所以朱兄,这个法子,究竟是谁想出来的?”有学子趁机问道,“如此细致又大胆,难道真是山仙入梦,告诉梁知府的?”
“哈哈哈!”朱小彪不禁大笑起来,“哪里有什么山仙啊!若真有山仙,他会容忍咱们挖山吗?”
“那……”众学子不禁激动起来,“到底是何等人物想出来的?”
“这个嘛,其实是一位名为李冰的能人,利用山川河流的地利物候规律悟出来的。”
朱小彪笑道,“为百姓谋福,远非读些圣贤书便可。圣贤书让尔等知廉耻懂礼仪,而若为民谋福,当以用心体会,用眼观察,懂民之所难,悟民之所需,是以正解。”
他朝着众学子微微作揖,眼神明亮,“建安初成,仍有各地深陷如益州之苦难,望诸位来日金榜题名之时,牢记今日所感所想,利用自然,改造自然,令我建安王朝成福泽之地,万世千秋,文明永存!”
“愿我建安王朝,万世千秋,文明永存!”
众学子纷纷抬手作揖回礼,声音激昂坚定地喊道。
“今日这劈江的故事,便到此为止,但又绝不会到此为止。”朱小彪也微微含泪,对着众生道,“诸位,来日方长,有缘再见。”
行完礼,他抬头欲离开,目光却不经意间触及到了纪颂华的视线。
朱小彪朝他微微点头,笑意自然,随即转身离去。
不知身后的纪颂华,心中滋味莫名。
他也已经不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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