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旭东见我还是一脸蒙逼,又好笑地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不知道就算了,你也别多想了,知道个大概就行了!”
是啊,知道个大概就行了,反正我也没那个能力帮上什么忙。我盯着被他握住的手看了一会,心里闷闷的,整个人都被一种格外无力的感觉包围。
等我和路旭东到了公司,才知道情况远比想像中更糟糕,因为流动资金被冻结,公司的生产线几乎被迫全部停止,整个办公大楼外面挤满了工人,都是些听到风声,生怕工资被拖欠的工人。
好不容易进到办公楼,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看到路旭东的时候松了一口大气,感慨地说了句:“您终于来了!”
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公公的得力助手刘秘书,公公被带走之后,是他打电话到老宅通知了婆婆,并且临时处理了许多公司的突发事件。
趁着刘秘书跟路旭东介绍公司的一些紧急突发情况的空当,我顺便翻了翻书报架上的一些关于公司简介的资料。
和路旭东结婚那会,我只是依稀知道公公以前是个公务员,后来下海做起了箱包生意,二三十年下来,公司做得有声有色的不说,前几年还在香港上了市,再多的内情就不甚清楚了。
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H市挺有名的贝斯特拉Bestla箱包专卖店居然就是路家开的。
我咂舌之余也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公公会看不起我这种出身的人家了,难怪路嫚兮一直以来都是一副眼睛要长在头顶的骄纵样子,我以前只当家里开着无数房产中介公司的姜俊修和她是门当户对,这会儿才知道连姜俊修都是高攀,更别说我了!
事后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叶圣音,结果她反而很错愕地问我:“你居然不知道?当初你是有多着急着嫁人啊?连人家家里的基本情况你都没弄清楚就这么嫁了?”搞得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怪路旭东太低调还是怪自己对这些事情太不上心。
难怪当初我嫂子敢怂恿我妈找路家要那么多彩礼,恐怕唯一一个不清楚路家真正家底的人就只是我了!
我有些讪讪的,心想按着这样的公司规模,两亿的贷款如果是用公司资产抵押的,也不会资不抵债啊,后来听几个高层管理过来跟路旭东闲聊,才大概知道这个贷款里头其实有很多猫腻,光是前期走关系就不知道得投入多少人力财力,而且这笔贷款据说从申请到拨款,前后都没有花几天功夫,公公不知道允了多少好处进去。
再说钱一到账之后,大部份就填到了海外市场过去,公公这一两年一直在致力于开发海外市场,为此还专门请了位负责这一块的CEO回来,公司目前的大乱,除了资金被冻结被迫停产之外,更是因为自从公公被带走之后,那位花了天价年薪聘来的CEO突然引咎辞职,说是海外的投资全部亏损,他一直在瞒天过海,眼看老板被带走,知道自己再也瞒不住了,所以就……
我听了半天话,简直对这种消息叹为观止,再次深深地感慨果然艺术源自生活,以前只在影视剧里看到的事情摆到了眼前,我才知道生活永远比你的想像更广袤。
可对我而言,这些像炸弹一般的消息,简直就是一部真实发生在眼前的TVB商战连续剧。
我对这些事情都一窍不通,听都听不大懂,更别说帮忙了,只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尽量不去打扰他们的商讨。
那天我一直等到很晚,路旭东才突然想起我似的,问我需不需要先找人送我回家。
我看他眉头紧蹙,一副准备彻夜忙碌的状态,很想说要留下来陪他,又生怕自己会妨碍到他,只好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自己打车回去!”
路旭东看了看时间,有点不太放心:“还是让司机送吧,都十点多了。”
他话音才落,旁边的刘秘书就建议道:“要不先歇一会?大家忙到这会都还没吃晚饭,您先带夫人去吃点东西,回来再继续?”
刘秘书的那声夫人让我浑身别扭,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
路旭东想了想,大概也是觉得把已经下班的司机再喊过来送我不太合适,应了声:“好!”又交待了几句,然后才飞快地起身领着我下楼离开。
夜深天寒,街上显得空旷冷清,路旭东的油门踩得很足,没多一会就把我送到了小区门口。
他在路边停好车,边看着我解安全带边叮嘱我:“一会就在那边的店里吃点东西再上楼,不许饿肚子!”
我准备推车门的手顿了顿,回头看着他:“那你呢?”
路旭东朝我安抚地笑笑:“我回公司叫外卖吃,你放心吧!”
能放心才怪!
我现在一颗心都云里雾里,感觉一点都不踏实,以前我的生活多简单啊,一夕之间多了这么多变故也就算了,关键是到了这种时候,我连和路旭东并肩共患难的能力都没有,我前所未有的觉得自己特别挫败。
但我最终什么都没说,很乖巧地点了点头,在路旭东的注视下往小区门口的一家还在营业中的面馆走去。
这种时候,帮不上忙就算了,我不能再给他添堵。
等我进了面馆,点了碗阳春面,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这才看到路旭东的车缓缓离开。
路旭东一连在公司待了几个通宵,他既要忙着想办法处理海外市场的烂摊子,又得想办法安抚一线工人的心,更要想办法筹措资金去还那笔贷款,争取早日解冻公司的流动资金,还在想方设法地托人帮忙看能不能见上公公一面。
他对公司的事务毕竟不熟悉,忙得焦头烂额,我却一点忙都帮不上,除了每天给他送饭,什么都没办法为他做。
心烦意乱之下,倒是跑了几趟医院去找叶圣音,打着去看叶奶奶的旗号,去那里和叶圣音面面相觑、长吁短叹。
那天晚上接到路旭东电话的时候,我恰好正在和叶圣音感慨:“真心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之前还觉得自己敢鼓起勇气和我公公婆婆抗争有多了不起,可现在遇到事情了,才知道自己有多糟糕,什么忙都帮不上就算了,很多事连听都听不明白!”
彼时我刚从启胜公司给路旭东送完晚饭过来没多久,想着他胡子邋遢的落拓样子,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
“这不是很正常吗?”叶圣音对我的话嗤之以鼻:“别说你不懂,恐怕路旭东都不一定完全懂,你又不是学企业管理的,也没在大企业待过,不懂很正常,别整天操心那些有的没的了,打点好你自己就是帮路旭东最大的忙了!”
叶圣音的话音刚落,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我一边对她说:“我知道。”一边愁眉苦脸地去掏手机,拿出来一看到路旭东的号码,心里一紧,立刻就摁了接听。
“瑟瑟……”路旭东有些低沉地喊了我一声,然后就沉默不语。
我还以为路旭东是被筹措款项的事情弄得心烦意乱,想找我说说话呢,晚上我送饭过去的时候也跟着坐了一会,知道他们筹款的事情到处碰壁,几乎进入了一个绝境。
于是我故作轻松地说:“喂,怎么了?是不是忙到现在才突然想起来刚才我走的时候没跟你打招呼啊?”
路旭东沉默不语,我等了许久他都不吭声,我顿时又有点着急了,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怎么不说话了?不会真的因为我没跟你说一声就走了,然后就生我气了吧?我也是看你在忙,不想打扰你……”
我正解释着,又听到他那边突然有些许嘈杂,听着好像不是在公司,所以我又顿了顿,有些担心地问他:“你在哪呢?怎么好像有点吵?”
路旭东这才如梦方醒一般,缓缓地说:“瑟瑟,老头子进医院了。”
我诧异地“啊?”了一声:“你是说爸住院了?发生什么事了?”
路旭东的声音干干的、木木的:“他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知道是郭于晴举报的他,一时接受不了,在里面直接就晕倒了,送到医院抢救,医生说是突发性脑溢血,我刚接到通知赶过来……手术还没结束,不知道人还能不能救回来。”
我差点就被他的话惊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着急地问他:“在哪个医院?你等着我,我马上过来!”
等路旭东说了医院名,我就立刻挂了电话,简单跟一脸疑惑的叶圣音解释了一下,然后就匆匆忙忙地往外跑。
此时不过晚上九点多,街上人来车往还算热闹,只是农历二月初的夜风仍然很冻人,那寒意无声无息地渗透到我的骨子里,让我极度的心慌、不安。
打了车直奔医院,一路上我都心神不定的,到了地方付钱下车,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去的,才找到手术室的方向,往里跑了一段,看到好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也在,才确定自己没有摸错地方。我又转了个弯,这才看到站在走廊拐角处的路旭东。
他正靠着墙壁倚着那里,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发着呆,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地面,手里紧紧握着手机,仿佛从给我打完打电话之后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动作。
“旭东。”我轻轻地喊了他一声,他没答应,甚至连转头看我一眼都没有,好像把自己置身于一个无人之境一般。
我从来没有见过路旭东这个样子,心里的不安更是加重了许多。我走过去轻轻地推了他一下:“旭东……你没事吧?”
路旭东这时候才缓缓抬起头来,朝我看了过来,那一瞬间,我一下子就看到了他眼里闪动的泪光。
都说血浓于水,平时看路旭东和公公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可说到底,父子之间的情份总不是能轻易被抹去的。
看着路旭东这个样子,我有些无措,鼻子跟着泛酸,眼泪差点也掉了下来。
但我极力镇定了下来,低声问他:“你还好吧?问过医生没有?爸的情况还好吗?”
路旭东看着我,好半晌才有点颤抖地反问我:“瑟瑟,你说老头子会不会就这么死了呢?”
我心里一震,立刻抬高了声音回答他:“不会,当然不会了。”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到底还是一阵一阵发虚,虽然我没什么医学常识,但是这些年网络信息发达,我多少也知道脑溢血有多凶险,公公虽然平时看着身体硬朗,可毕竟也是六十来岁的人了……
路旭东苦笑了一下,伸出手帮我捋了捋我额前的乱发,目光又有些飘忽地瞟了一眼手术室紧闭的大门:“我从接到他们的电话开始,眼皮就一直在跳,怎么都停不下来。”
我下意识地去握住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手冰冷得厉害,心下一颤,赶紧安慰道:“那个不灵的,可能是你最近没有休息好,眼睛疲劳造成的。”
我话音刚落,走廊那头忽然热闹了起来,路旭东浑身一震,挣开我快步朝那边走了过去,我慌忙跟了上去,正好听见从手术室里出来的医生,说说了一句电视里经常听到、但我们在现实生活里却一点不愿意听到的残忍的话。
他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他的出血量实在太大,出血的位置也很不好,而且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情况很糟糕……很抱歉,最终还是没有抢救过来!”
路旭东神色颓然地站在那里,满眼都是极痛地不敢置信。
我站在他旁边,心里乱得像什么似的,想伸手碰碰他,说些什么安慰他,可最终只是那样直愣愣地站着。
眼前的场面似乎一下子变得有点混乱,几个民警又是跟医生谈话又是打电话的,一时间原本格外安静的手术室外面变得十分嘈杂。
路旭东很快就镇定下来,他示意我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然后就神情冷峻地去跟医生交涉,紧接着又跟民警讲话。
我呆呆地看着他,看他又变成了那个神情温和、处事沉稳的男人,极有分寸地处理着眼下的所有事情,突然就格外地心疼。
虽然一直以来,路旭东和公公之间的关系都特别紧张,但之前我听郭于晴讲过,在他们闹翻之前,父子关系其实是蛮和睦的,也正是因为之前他们父子俩感情特别好,所以路旭东才会更加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居然会背着他用钱去买断自己的感情,妄图操控自己的人生。
不管路旭东现在对公公是个什么感情,我想他心里也一定承受不了公公的骤然离去,连我这个和公公没什么情份,甚至还一直不被待见的媳妇心里都不好受,又遑论是他?
可看他现在一脸平静地做着各种妥当的安排,想像着那些被他压抑起来的难过,我就不能自抑地觉得更加难受。
我们被允许去见公公最后一面的时候,我紧紧握着路旭东的手,很努力地想把自己内心的劝慰传达给他。
他像是有所感应似地朝我弯了弯嘴角,沉默地牵着我往停放尸体的房间里走。
遗体被白布盖着,看不清是个什么状况。
这个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我直到站在公公的遗体前,还觉得十分措手不及,一点都不敢相信,之前还咄咄逼人要我跟路旭东尽快离婚的公公,这会儿竟然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
一想到他生前那么风光的一个人,竟是以这么落魄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的,我心里更是一阵猝不及防的酸楚,眼圈猛的就红了,还得极力忍着逼到眼眶的泪意。
路旭东把覆着遗体的那层白布掀开一个角,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就很快又放下来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认真打量过他了!”路旭东突然开口,语气极其低沉:“大学没毕业我就从家里搬了出去,刚开始甚至一整年才回家两三趟,还总是刻意挑他不在的时候回去,我什么事都跟他对着干,他希望我回家帮他,我偏偏就进了别的公司,他想让我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我偏偏就连恋爱都不谈,即使找结婚对象,也是按着绝对能激怒他的方向去找……很多时候,我心里都特别矛盾,既恨他总想用他的思想准则来操控我的人生,又特别感念他曾经对我的教导,其实除了他总想把我的人生操纵成他想要的样子这一点之外,他真的是一个好父亲……”
路旭东深吸了一口气,眼神蕴着深深的痛楚:“这两年我妈劝了我无数次,让我回公司去帮帮他,说他年纪大了,该退下来休息了,我每次都嫌她烦,还冷嘲热讽地说祸害遗千年,以老头子的为人处事,他绝对能长命百岁……可是这几天下来我才知道,他一个人顶着那么大的一个担子,其实真的特别累……瑟瑟,我是不是很不孝?”
他看了我一眼,不等我回答,又自嘲地勾了勾唇,松开和我牵着的手,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脸,大力地揉搓了几下,然后就保持着那个动作一动不动了。
我伸手抚上他的背,很想安慰他,但最终只能很无力地说:“要是心里很难受,那你就哭出来,别压抑在心里……爸他在天有灵的话,也不会希望你这样的……”
“我也从来就没有让他称心如意过吧?!”路旭东垂下手,嘴角挂着自嘲地笑意,有些苦涩地看着被白布完整覆盖的公公,沉默了好一会儿。
直到我都担心他是不是因为自责过头怎么样了,他才又仿佛从睡梦中初醒一般,神情懵懂地转过头来,看着我特别迷茫地说:“瑟瑟,我真的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他怎么就真的死了呢?早知道会成现在这样,我以前就不应该跟他怄气,不应该跟他犟了这么多年,一点都不肯服软退让。”
他的这几句话,一下子就让我忍了一晚上的眼泪瞬间绝堤,所谓“树欲止而风不静,子欲养而亲不待”大概就是这样悔之已晚的痛楚了吧?
我找不出合适的言语来劝慰路旭东,就那么直愣愣地望着他,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他伸出手帮我擦掉了一行快要淌进脖子里的泪水,又猛地伸手把我紧紧抱住,“别哭,瑟瑟,别哭,别难过……”他一边安慰着我,一边把脸埋在我的肩膀处。
我咬着嘴唇吸了吸鼻子,伸手环上他的腰,“嗯,我不难过……你也别太自责,爸他会理解你的。”
话音才落,就感觉有冰凉的液体悄然地从我肩膀处滑进我的衣领里……
看完遗体出去,我才发现又陆续来了不少人,大概都是机关人员,一直在记录和跟医生谈话。
路旭东也被喊过去谈了半天话,之后他抽身走到我身边,有些犹豫地对我说:“瑟瑟,要不你现在去家里把妈接过来?爸的尸体目前会暂时存放在医院的太平间,天一亮我就会联系殡仪馆那边,到时候直接安排把爸给送过去,现在得跟妈商量一下具体的事宜。”
我迟疑不决地看着他:“要现在就告诉妈吗?可是现在这个点她肯定已经睡了,不然等到天亮了再通知她?”
路旭东做了个深呼吸,望了望仍然有不少人的走廊,神情凝重:“就现在吧,我怕万一有人再别有用心地去找她……”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公公会突然出事,就是因为突然得知郭于晴出卖了自己的消息,一时接受不了。婆婆有高血压,之前又接二连三的受刺激,如果这时候郭于晴又耀武扬威地去家里直接捅破公公出事的实情,按照婆婆仍然指望着郭于晴能帮路家一把的心思,我简直不敢想这对她会是多么沉重地打击。
打车回老宅的路上,我一路祈祷着郭于晴还没得到公公出事的消息,又斟酌着应该怎么说才能让婆婆不那么受刺激,结果才到了老宅那边的路口,就远远望到家里灯火通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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