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指鹿为马
一九八三年，三月十二日。
星期六。
神奈川县厚木市。
蒲池幸子从火车站中走出，坐上公交车，朝着泽口靖子在电话里告诉她的地址赶去。
她之所以来这里，是攒了两天假期准备回家，顺路来看看室友泽口靖子在剧组里过的如何。
这部角川找云上映画合作的《穿越时空的少女》，拍摄地点在厚木市郊外的一家老旧学校。
之所以挑选这里，是因为伊藤信介想要寻找那种古早木制校区的感觉。
这种学校在其他地方已经不多见了，是选景助理找了好久。才在这里找到的。
而且这所学校其实已经半废弃了，平日只有一些培训机构会偶尔租用。
用来拍摄正好合适，不需要担心影响学生上课。
因此当蒲池幸子来到学校门口的时候，便发现这所学校看起来是挺老旧的。
不过因为电影拍摄的原因，有剧组的工作人员进进出出，却不显得冷清。
蒲池幸子找到一位云上映画的工作人员，说明来意。
对方一看是自家公司的练习生，很是爽快的放蒲池幸子进去了。
不但给了蒲池幸子一个云上映画工作人员的胸牌，还帮忙指出了泽口靖子今天在哪里拍摄。
毕竟泽口靖子虽然只是个小配角，但凭借美貌，在云上映画还是很有名的。
经过工作小哥的介绍，蒲池幸子还得知了一件事。
那就是今天室友泽口靖子的戏份，并不是伊藤监督在负责拍摄，而是一位来自角川映画的助理监督在负责。
按照小哥的指引，蒲池幸子很快就来到了拍摄场地。
不过他人还没到，老远的就听到一个粗鲁的声音在斥责。
“你的脸怎么回事？说了要惊慌一些，而且不要正面对过来，你以为拍电影这么简单，长的漂亮就有用……”
待蒲池幸子走进一看，发现是一位穿着绿色马甲的中年人，正对着一个穿着校服的女演员训斥。
而这位女演员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室友泽口靖子。
泽口靖子站在场地中央，满脸委屈，一双大眼睛好像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蒲池幸子还没搞清发生了什么，却听到隔着的木墙后面，传来小声的讨论。
“西岛监督又开始了。”
“删减戏份就不说了，现在连正脸也不让露，太过分了。”
“笨蛋，小声点，被角川的人听到会很麻烦的。”
“他还不是觉得泽口小姐长的漂亮，抢了角川女演员的风头，伊藤监督也不管管。”
“不好管啊，泽口小姐第一次演戏没经验，人家一直用出错当借口，伊藤监督也不好说什么。”
“也对，没看泽口小姐的经纪人都不说话，万一被说不尊重前辈，问题就严重了。”
……
不过那两人说了没几句就走出木墙，突然看到后面还站着一个蒲池幸子。
两人顿时吓了一跳，知道刚才他们说话，这个脸生的女孩肯定听到了。
正担心的时候，却看到蒲池幸子胸前挂着云上映画的牌子。
这才松了口气。
虽说片场里不是每个云上映画的工作人员关系都很好，但在对待角川员工的态度上，大家还是保持一致的。
其中一位年纪稍轻的员工，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蒲池幸子的脸，好似想起来什么。
他好奇的问，“这位小姐，你是不是培训基地的练习生？”
“见过两位前辈，我叫蒲池幸子，确实是培训基地的练习生，这次来是探望泽口靖子的。”
蒲池幸子礼貌的回答。
“我就说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你们上次来总部拍摄写真，还是我负责打光的。”
这位打光师前辈得知蒲池幸子的来意后，又特意提醒。
“现在拍摄还没结束，你探望的话要等一等，千万别乱动，别乱出声，否则打扰到拍摄，会被赶出去的。”
“多谢前辈提醒。”蒲池幸子躬身感谢。
“没关系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一声，咱们都是云上映画的，在剧组要团结。”
“是。”
两位云上映画的前辈说完后，便又忙着去拍摄了。
不过短短的几句交谈，蒲池幸子算是听出来了。
很显然角川的员工和云上映画的员工，在剧组中相处的并不算好。
不过这种事蒲池幸子小小一个练习生，也管不了太多。
她也只能待在旁边，安静的观看剧组拍摄。
很快工作人员就看到了这位陌生面孔。
不过见她带着云上映画的工作证，以为是其他部门的人，便没有多管。
毕竟前段时间云上映画后期部门的人还来现场考察了。
因为这部电影在后期制作时，需要涉及到一些简单的特效。
甚至拍摄中途，给工作人员送热水的后勤员工，还给蒲池幸子送了一份。
稀里糊涂的，还帮她算上了剧组的午饭便当。
蒲池幸子参与过一次电影的拍摄，尽管只是临时客串，但也知道些拍摄的规矩。
所以她能看出，自己室友泽口靖子的戏份很少。
而且从走位，摄像机拍摄角度来看，泽口靖子连正面镜头都很少。
如此待遇，再回想刚才两位前辈所说的话。
蒲池幸子大概能猜出，室友在剧组遭到什么事情了。
这让她不由得联想到，当初自己客串元气少女的电影，最终她的镜头被删的一干二净的事情。
这让蒲池幸子对室友现在的遭遇，特别的感同身受。
不过拍摄没有结束，蒲池幸子暂时也没法安慰。
泽口靖子虽然一直被针对，更是时不时就会被监督训斥几句，但几场戏却全都有出场。
因此蒲池幸子一直等到了临近中午，眼看负责后勤的员工都将便当送来了，拍摄才总算结束。
工作人员收拾现场，泽口靖子作为新人，还要一一向前辈道谢。
即便是那位一直针对她的西岛监督，都要去表示感谢。
霓虹这地方，论起前后辈关系，一点不比南韩差。
一点小细节上的失误，都容易被人抓住小辫子。
尤其是在艺能界，大家普遍认为幕后工作人员比明星更有地位的情况下。
别说泽口靖子还是新人，就算是大牌明星，工作结束也照样要对工作人员说辛苦了。
泽口靖子刚进剧组，经纪人就对她交代了这些事情。
让她务必要注意。
一旦传出不尊重前辈的名声，搞不好就会被圈内抵制了。
到了现在，泽口靖子道谢几乎都成了本能，看到胸口挂着牌子的都要说一句。
结果这一路谢过来，看也没看就对着蒲池幸子弯腰谢了一声。
“泽口桑，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泽口靖子抬起头才发现，她最后谢的这位，竟然是室友蒲池幸子。
“幸子酱，你什么时候来的！”泽口靖子高兴的抱住了蒲池幸子。
“我很早就来了，一直在看泽口桑拍戏呢。”
“是吗？是看我被训斥才对吧。”
“泽口桑是第一次演戏，表现的已经很不错了，我第一次客串的时候，还没有泽口桑表现的好。”
蒲池幸子很想安慰室友，但周围人多眼杂，她小声问泽口靖子，“可以去其他地方吃饭吗？”
“可以，我们去外面吃饭吧。”
“那就走吧。”
两人说着就要朝外走，不过泽口靖子临走前还去拿了两份便当。
泽口靖子将一份便当递给蒲池幸子后，小声解释，“就算不吃也要带走，否则会被人说没礼貌的。”
“泽口桑知道的真多。”
“因为第一天觉得便当不好吃，没吃完，被经纪人警告了。”
“泽口桑的经纪人真严格。”
“是啊，我的经纪人佳田小姐，之前可是担任过饭岛部长的助理。”
“是那位短头发，看起来很严格，给中森明菜前辈做经纪人的饭岛部长吗？”
“没错，不过我听经纪人说，饭岛部长现在已经很少参与经纪人工作了。”
“那中森明菜前辈现在的经纪人是谁啊？”
“不清楚，但我听说中森明菜前辈对经纪人要求很严格，在饭岛部长之后已经换了两个经纪人了。”
……
一开始，泽口靖子还在和蒲池幸子聊云上映画的八卦，聊前辈的趣闻。
可说着说着，就变成向蒲池幸子诉苦了。
没出道前，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学校，甚至是在培训基地。
都一帆风顺，如众星捧月，备受重视的泽口靖子。
第一次做演员，便进入到关系如此复杂的剧组。
因为她的美貌，因为其他原因，她从头开始就被针对。
即便是伊藤信介在监督的时候，角川的代表也会针对她，提出各种意见。
对方的理由简单直接，表示她太漂亮了，会抢走观众对主角的注意力。
本来吉冈翔太也是好心，让泽口靖子来剧组从配角做起，先熟悉下拍摄，锻炼演技。
而且给她安排的角色戏份虽然不多，但拍的好了却非常出彩。
结果从进入剧组之后，她就不断对角川的人针对，戏份不断的被删改。
这种拍法，等上映的时候别说出彩，能保留几个画面就不错了。
即便伊藤信介尽量在帮她，可主角毕竟是别人，她只是一个小配角。
再加上角川筹拍这部电影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捧女主角原田知世。
为了这个目的，角川代表在和广桥浅子的沟通中，不惜让出一部分利益。
如此情况之下，云上映画当然不可能和角川映画，为了一个小配角的戏份闹矛盾。
在剧组的种种遭遇，算是彻底的打击到了泽口靖子的自信心。
这位一直骄傲如白天鹅般的姑娘，终于发现自己的美貌并非万能。
在那些掌握了权利的大人物眼中，为了利益，让她委屈牺牲一下根本不算什么。
更何况随着她对艺能界的了解加深，发现她现在这点所谓的委屈牺牲，确实也算不了什么。
别的不说，这部电影的主演，那位被角川力捧的女主演原田知世。
剧组里不少人都在传言，对方自从进入剧组后，晚上从来不在自己的房间休息。
至于在哪里休息。
据说是角川映画担任这部电影制作委员会的代表房间。
而这还不是最夸张的，让她更惊愕的是，剧组中不少女配角，都毫不避讳的表示，她们是通过枕营业才拿到角色的。
甚至有人还跑过来问她，还没正式出道就能拿到大会社的资源，背后是哪个金主在捧。
种种前所未闻的信息，不断冲刷泽口靖子的三观。
因为经纪人的警告，泽口靖子和这些人接触的很少，也从不回答这些人的话。
而且泽口靖子感觉，就算她实话实说，对方也不会相信。
毕竟在这些人看来，会社安排陪酒，枕营业之类的事情，再正常不过。
要是这些人知道，在云上艺能的培训基地，如果练习生受到骚扰，可以直接写信给会长的话，估计会以为她在开玩笑吧。
不过这些事情，泽口靖子都没对蒲池幸子说。
因为在面对蒲池幸子时，泽口靖子总会想起她之前说的那些天真傻话。
回想一下，泽口靖子总有种不好意思的感觉。
以为做了明星，就能过上自由美好的生活。
现在她才明白，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圈子，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不过明白归明白，委屈却依旧委屈。
能够得到蒲池幸子的探望安慰，泽口靖子心中总算舒服了一些。
……
蒲池幸子只是过来临时探望一下，陪着泽口靖子吃完饭，安慰一番后，便告辞离开了。
泽口靖子独自回到剧组，想着下午要参加伊藤信介拍摄的内容，总算不用挨骂了。
结果左等右等都不见拍摄开始，正在泽口靖子奇怪的时候。
却从云上映画的工作人员口中，听到一个让她猝不及防的消息。
“伊藤监督受伤了！”
“真的假的？严重吗？”
“好像是因为拍摄用的老房子塌了，导致伊藤监督的腿受伤了，具体情况不清楚，但短时间肯定没法执导拍摄了。”
“那接下来哪位助理监督接手拍摄？”
“听说是角川的西岛监督临时接手。”
“哎，那接下来我们的日子不好过了。”
云上映画的工作人员都有些发愁。
毕竟拍了这么久，大家都清楚这位角川映画的西岛监督，对云上映画的人没好感。
以前有伊藤信介压着，对方还不敢做的太过分。
现在伊藤信介受伤，对方临时担任监督。
就凭云上映画那几个被拉来学习经验的助理监督，怎么可能压住这位。
这些人说完，又不约而同的看向泽口靖子。
目光中透露出怜悯之色。
这位云上艺能的美少女，之前就被西岛监督如此针对。
但轮到伊藤信介拍摄的时候，好歹还能轻松一些。
现在没有了伊藤信介，估计要被针对的更狠了。
而这些云上映画员工的猜测，在下午拍摄开始后果然应验了。
临时担任监督的西岛，基本上把泽口靖子从头训斥到尾。
原本少的可怜的戏份，也基本都去掉了正面特写部分。
临近收工的时候，泽口靖子又被逮住一顿批评。
小姑娘眼眶当时就红了。
要不是她的经纪人正好赶来，一番求情，否则还不知道要被骂多久呢。
可女经纪人佳田玉子，在这位监督面前也没讨的了好。
对方似乎说了什么难听的话，让佳田经纪人的脸色也十分难看。
“佳田桑，接下来该怎么办？”
酒店的房间里，泽口靖子可怜兮兮的问经纪人。
“忍耐，这边的情况我已经向吉冈董事反应了。”
佳田玉子只是经纪人，也没法和监督抗衡。
这种制作委员会成分复杂，还缺少主导力量的剧组，一般都是这种情况。
但凡是业内的从业者都清楚，剧组就是个小社会，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伊藤监督什么时候能回来？”
“伊藤监督虽然伤的不重，但至少要修养一周时间。”
“一周……”泽口靖子有些绝望了。
对于养伤来说，一周时间是很短。
可对于泽口靖子来说，太长了。
因为按照她的戏份，等伊藤信介回来，估计都已经拍完了。
“靖子你要记住，不管西岛如何训斥，都要忍耐。”
佳田玉子入行有段时间了，知道一个新人，哪怕是受些委屈，都不能传出不尊重前辈的名声。
前者会让别人同情，后者即便你真的被冤枉了，都会很麻烦。
“我记住了。”泽口靖子答应。
……
经纪人告诫她的时候，泽口靖子还觉得，她不管什么委屈都能忍受。
可当第二天拍摄开始之后，她发现想要忍耐，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角川的演员犯错，西岛监督就算重拍也不会说什么。
可轮到泽口靖子，即便一条拍过了，都要指出她拍的不好的地方，各种斥责。
早上泽口靖子只有三场戏，愣是被训斥了五次。
两次是在排练走位的时候被训斥的。
三次是在正式拍摄时被训斥的。
而到了下午，第一场戏刚结束，泽口靖子又被拉出来训斥了。
小姑娘实在委屈的受不了，忍不住哭了起来。
结果因为妆被哭花了，补妆耽搁时间又被训斥了。
补完妆回来，正好是她这个角色戏份最多的一场戏。
生怕被骂的泽口靖子，已经提前为这场戏准备了好久。
憋着一股劲演了出来。
就在大家都觉得泽口靖子演的不错的时候，西岛监督又开口了。
“笨蛋！我要的是这个感觉吗？泽口小姐你看看你演的是什么，你……”
可这一回，西岛监督尖酸刻薄的“语言艺术”还没发挥出来，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我觉得她表演的不错。”
西岛监督心想伊藤信介都走了，剧组里谁敢打断他的话。
他愤怒的转过头，嘴里不客气的说，“没看我在教训演员吗？哪个家伙敢……”
可西岛监督的话刚说到一半，却不敢再说下去了。
因为他转过头，看到一位身穿白色西装，相貌俊美的青年，正面含微笑，眼神却格外冷厉的看着他。
“会长！”
“会长！”
“羽生会长！”
“见过羽生会长！”
……
唰啦啦！
现场所有工作人员，即便不是云上映画的员工，全都齐齐鞠躬，恭敬的向这位青年行礼。
因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云上映画的会长羽生秀树。
而西岛监督看到对方之后，冷汗不自觉的就从额头上流了下来。
他连伊藤信介都不敢招惹，更何况是这位云上系的幕后大佬了。
别说他，就算是角川映画的老板角川春树来了，也要和羽生秀树平辈相称。
想到他刚才不客气的话语，西岛赶忙紧张的开始解释。
“羽……羽生会长，非常抱歉，我不知道是您来了，您刚来可能没看到，刚才她的表演……”
可西岛的话还没说完，羽生秀树再次冷笑一声将其打断。
“你怎么知道我没看到？”
羽生秀树说完，环顾周围工作人员，来了一次指鹿为马的提问。
“你们说，我看到了没有？”
周围的工作人员里，云上映画的员工明明知道羽生秀树是刚刚才来的，可依旧大声表示。
“会长看到了。”
剩下那些角川的员工面面相觑，无一人敢出声反驳。
羽生秀树见状，不再理会西岛监督，冲远处的泽口靖子招招手，准备叫过来安慰几句。
要不是他探望完伊藤信介的伤势，突发奇想来剧组看看，正巧遇上佳田玉子，听其说了一些事情。
他怎么能想到，自己的艺人被这样欺负。
此时的泽口靖子，正因为羽生秀树仿佛童话中的白马王子般从天而降，将她从“苦难”中拯救出来，内心正感动呢。
突然见到羽生秀树对她招手，那一身白衣逆光而立，朦朦胧胧好似天使。
感动之下，她红着眼睛就扑倒羽生秀树怀里，双手抱住羽生秀树的腰就委屈的哭了起来。
本来只是想安慰一下的羽生秀树，被女孩的反应搞的措手不及。
大家都看着呢，他也不能把人直接推开。
只能轻轻拍着女孩的背表示安慰。
看到如此画面。
现场所有人却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之前和泽口靖子聊过天的女演员，也好似明白了什么。
原来泽口靖子的背后金主，竟然是羽生秀树这位圈内大佬。
至于西岛监督，此时肠子都悔青了。
心想泽口靖子也太不懂规矩了，早说是羽生秀树的女人，我哪里敢乱针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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