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此潦草的字迹,雪初却觉得,那才是书法,那才是字该有的样子。
她七岁成诗,出口成章,每日里只能在自家小院子里转转,看到的都是花园里的花草鸟鱼,写出来的都是些深闺鸟语,秀则秀气,总少了些什么。
雪初见了街上如此这般的这些,方才知道自己的诗词字里行间少了什么。
人情味。
书中讲,人间有味是清欢。王府的饮食从不亏待了她,只是她的王妃母亲注重养生,从不许雪初吃重口的东西,精致的小菜往往清淡去了盐滋味,美则美矣,总少了灵气。
清是清了,她并不欢。
她第一次吃到冰糖葫芦,被那种从来没想过能混到一起吃的酸酸甜甜的口感感动的几乎落泪。
丫鬟拼了命也没有拦住雪初想吃街边的糖瓜。
后来雪初把街边的小吃都尝了一遍,那都是些王府里头吃不到的东西,她从来没想过人世间还有这般味道,丰富到她家花园里姹紫嫣红的花色都不如这些丰富。
丫鬟吓得直哭,要知道,这些都是粗鄙不堪的食物,她家小姐千金贵体,怎能塞下这种粗鄙的东西。
这回去可是要挨板子了。
雪初玩的很开心,吃的也很开心,生生把自己吃到吐,最后终于放飞自我抛弃形象,就在街边一个小铺子旁边扶着墙吐了。
丫鬟哪里见过这阵仗,除了哭啥都不会干了。
旁边递过来一手帕,雪初当时正吐的发昏,也没想,伸手接了。
帕子不似王府里头的帕子的材质,摸起来并不舒服,甚至有些粗糙,不过就是个粗布裁出来的方块。
倒也精心锁了边,上头写了一首小诗,还散着淡淡的菊花香,分明是精心洗过,又拿生花熏了香的。
雪初擦了嘴,上头的小字写的刚劲有力,整齐划一,是一首她从未见过的诗,八成是帕子的主人自己作的。
直到丫鬟在旁边急得跳脚了,雪初这才注意到,她居然随手接了一个男子递过来的帕子,擦了嘴……这可如何是好？
雪初羞得红了脸,丫鬟急急忙忙过来给雪初蒙上面纱,又抢了帕子丢回去,羞得不敢看一眼到底是谁递过来的帕子。
丫鬟的行径遭到了小姐的责骂:“你怎可如此无礼？平白丢了我的脸。”
丫鬟被骂了,并不认错,反倒觉得很委屈,她家小姐多金贵啊,这粗鄙不堪的破帕子能上她家小姐的脸,那是帕子几生修来的福。
雪初却不这么想。
材质不好,只是因为人家没钱买好的,穷不是穷人的错,她从未瞧不起穷人过。
这帕子精心锁了边,还熏了香,说明主人爱干净。上书一首小诗,字迹工整刚劲,说明主人家也是个有学问的,这样的男子,王府里头来来往往的也不少,雪初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觉得,心底有些异样升起。
谁让那些花花公子身边都围绕着一堆丫鬟老妈子伺候,不干净是不行的,他们都有无数个先生老师教书,没学问也是不行的。
雪初偷偷抬了眼,偷瞄了一眼帕子的主人。
从此雪初懂了书中讲的一眼万年是什么意思。
便是这个意思。
司云衍是个很注重礼貌的人,雪初穿的华贵,身边带着丫鬟,还蒙着面纱,那就是她身份高贵,这样的女子,贱民是不能随便看的。
是以司云衍从头到尾没有看过雪初一眼,直到雪初本来打算偷瞄他,结果一瞄瞄了老半天。
司云衍架不住了,便也偷偷回了头。
彼时天边烟花炸开,雪初眼睛里有雪花飘零。
司云衍在这一刻忽然觉得,他的人生里能有这样一刻,这一趟做人没白做。
丫鬟跳起来横在两人中间:“哪来的贱民,竟敢盯着我家小姐不转眼！真真是个……是个……”色胚子她是说不出口的,大户人家的丫鬟,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教养也好过乡野粗民、
彼时司云衍是个穷逼,孤家寡人一个,守着一个灯笼铺子过活,毕竟不同于寻常人的脑子,比较活泛,在灯笼上头弄了灯谜,引的人来猜灯谜。
往往人们是猜不到的,那边要买带有谜底的灯笼,因此卖起来就是成双对,赚的都是世家公子大小姐有钱人的买卖,价格也还不便宜,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司云衍被丫鬟给吼了,倒也不生气,也不局促,大大方方淡定的转了视线,好歹灵魂是个活过很久的老不死,总不至于这点事儿就红了脸。
雪初便是这一眼,从此被勾了魂。
大抵是鬼迷心窍,雪初竟然大胆上前搭讪了司云衍:“这位公子,刚才的事情,十分感谢。”
“小姐不必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小姐千金贵体,还望多多保重身体的好。”
司云衍如此礼数周到,雪初更是觉得,这样的小公子埋没民间买灯笼真真是浪费了一个人才,他应该去赶考,应试恩科,然后进入朝廷,成为国家栋梁。
此时此刻的雪初心里已经上演了一场延绵到八百年后的大戏,连同她和司云衍之间的子子孙孙千秋万代怎么过日子都想到了。
独独没想到,人家司云衍或许并不想去赴什么恩科。
“小姐,可还有事？”
雪初回过神来,为自己方才的想法脸红,所幸有面纱挡着。
事是没事了,只是她还不想走,想了想,找了个理所当然的借口,随便指了个灯笼:“我买一个。”
那时节天黑,司云衍顾着礼数,没往细了看,随口道:“小姐想要,请先猜谜。”
这个难不倒雪初郡主,她瞧了一眼,自己选的倒也不是什么难题。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这便是谜面了。
雪初只是想了想,便开口道:“这谜面倒是有几分意思,乍一看同谜底毫无关系,可细细想来,字字句句都在引开人的视线。说的是墨砚,是也不是？”
方到这一刻,司云衍才终于意识到,眼前这小姐,怕不是个简单的主儿,这谜面放在这里三四日,碰到较劲的无数,非要自己猜出来,就是不买谜面。
偏生司云衍还是个执拗的性子,你不买谜底我便不卖给你谜面,更不告诉你谜底。
因此上这灯笼始终卖不出去,今儿居然被雪初一语道破。
司云衍不服输的劲儿上来了,七七八八挑了许多个灯笼丢给雪初去猜。
“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这个说的是柳编花篮。”
“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手炉。”
司云衍算是服了气,脑子一抽,竟然将一个铺子的灯笼尽数白白送给了雪初。
雪初不缺钱,也不缺灯笼,她缺的是一个能够读懂她的人。
两人互相推辞了半天,话题越发绕远,从春江水暖到家国大事再到风花雪月,眼瞅着庙会就要结束了,夜色渐沉,行人渐少。
丫鬟拼着挨骂:“小姐,我们该回去了。”
雪初剜了她一眼,回头之时,如同话本里写的那样,一阵风吹来,吹掉了小姐的面纱。
自此司云衍第一次看清楚雪初的样貌。
他心里的那个人,每一世样貌都不尽相同,他若不是个人,倒也能一眼认出来,可他若是个凡人,想要辨别就有难度了。
当雪初转过脸来的一瞬间,司云衍觉得自己大概要变心。
直到后来丫鬟拽着雪初要回家,雪初想了想,请司云衍带着他的灯笼一并给她送回家。两人聊了大半宿,雪初始终开不了口告诉司云衍自己的名字,也不好主动询问司云衍的名字,这样一来,她便可以让司云衍知道自己是谁。
司云衍答应了。
路上,雪初看着天边一轮明月说,她总是做梦,梦见上古战神,梦见修罗战场,梦见血流成河。
雪初说她很苦恼,明明她养在深闺,生在太平盛世,从未接触过,也未曾看过任何打仗有关的东西,连兵法都未曾读过,为何会梦见这些东西。
司云衍心中动了动:“小姐如何知道那是上古战神？”
“我就是知道,仿佛梦中,我便是其中一员。我知道那些东西就是真实的,甚至我还参与其中,可醒来之后,梦终究是梦。”
司云衍从此便知道,他大概不用变心了。
这一世,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原来雪初是王府小姐,雪初郡主。
那是他那一世高攀不起的存在。
雪初命令家里的小厮将灯笼带回去的时候,悄悄说了一句话:“皇上需要栋梁之才,当朝虽是太平盛世,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父王说皇上正推行新政,朝中元老是新政最大的阻力,唯有招揽人才,方可助皇上成就霸业。”
那时候,司云衍站在王府门口,看着雪初的背影进了王府大门,硕大的红木门关上,雪初纤瘦的背影消失在门缝里,只剩下两座石狮子冷冰冰的呲牙咧嘴。
以司云衍这许多年来的经验,朝廷这次所谓的恩科,便是为了这次皇上的新政。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m.feisxs.com
飞速中文唯一官网:feibzw.com 备用域名：feis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