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曦冕下。”侍从官小心翼翼地道,“您在这儿已经驻足许久了,我们应该跟上前面的大部队。”
“再等一会吧。”
瑟曦.米尔顿歪歪头露出微笑来,她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眺望着车窗外的景色。
法洛尔。
明明已经是黎明了,但天空却没有半点亮光。
晚秋结束,初冬已经到来了,玛利亚河畔的芦苇都裹上了一层白霜,寒风簌簌地吹,那些芦苇便迎风沿着河岸拖曳出灰白色的色块,阴湿而巨大的城墙大门缓缓降落,炼金齿轮发出吱嘎吱嘎的尖锐声音,金鸢骑士团的车队便先去门前开路。
车道两侧是下城区的市民——星星的污染已经到来,这些市民们皮肤表面或多或少都生出了硬质。
他们遥遥眺望着金鸢家族的车轮,看着那被军队簇拥着的贵族们,便也疯了般地涌上前去,想要拦在车架前,乞求神选的皇族能带他们逃离这亵渎之地。
“求求您”
“光辉庇佑着您.至少,军爷,请让我的孩子过去,军爷,我求您了,请至少把我的孩子带走吧!”
“伟大的皇帝陛下!”
“我们也都是光辉的子民啊!”
“光辉的子民不能被抛弃——这是写在圣典里的.你们这是违背神的旨意!”
可他们都被拦了下来。
近卫队将长杖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又使连枷将试图挣扎的暴民们扣住,于是便他们跪在了地上,
异端管理局的圣人取出卷轴和纸笔,那深黑色的军靴站在所有居民面前,目光从额头的角质或鳞片一晃而过,很绅士地行了一礼,面露遗憾之色,
“诸位,很遗憾,你们并不是光辉的子民。”
他摇了摇头,“光辉的子民可不会头生角质,这是亵渎畸变的象征。所以我们没有抛弃任何子民,更没有违背神的旨意。”
不能让下城区们离开——
只要有一个人走,打开了这个口子,便会爆发大规模的溃逃。
届时混乱便无法终止了,混乱星辰也会提前降临。
所有人都会死。
所以为了让大家都活下来了,为了让尊贵之人安全离开,为了整个帝国的未来,稍微牺牲小部分人,也是【正义】的。
哪怕镇压也是无所谓的。
“军爷,我求求您了,我..我可以留在这里。”
有一个妇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跪在地上扯着审判官的衣角,这位妇人身着破烂的麻衣,出生于下城区,那衣服又脏又旧,看起来就只是一张用烂了的裹尸布,包裹着她那消瘦饥荒的畸变身躯。
尽管如此,她怀中却抱着柔软的淡黄色绸布,掀开了绸布一看,里面躺着一个婴儿。
这位衣衫褴褛的母亲抬起头来,
“我的孩子,我新降生的孩子还是干净的,光辉教廷的神甫前日才为他赐福过了,就连神明也说他是光辉的孩子、请把他给带走吧!”
审判官垂下眸子来,他伸出手来触碰这个婴儿,的确,这孩子的气息很纯净,项口还佩戴着赐福十字架,这东西价格昂贵,他被母亲很好地保护着,想必也是因为如此,这孩子才避免了星星的污染。
“求您了。”那妇人快要匍匐在地上了,她以希冀的目光看向审判官,“就连光辉都赐福了他”
“这是黑暗之子。女士。”审判官摇了摇头,他很遗憾地道,“按照上头的指标,我们局每年必须要处理上万只黑暗之子,是不会认错的。”
“不,不可能。”
妇人的瞳孔紧缩着,她死死攥着审判官的手,“前日赐福时,神甫都说光辉喜欢这孩子,不,您肯定是搞错了,你看看他,看看他多可爱啊!”
这位母亲的眼神里充满着希冀,仿佛全世界的光芒都在眼前,她环抱着她的孩子,也就好像抱着她的全世界,她攥着审判官的手,也就好像攥着她的全世界,她看着眼前的大人,这位大人身披着金鸢的胸章,嘴角噙着的微笑也好似披着圣光,这样的人物就是圣徒,圣徒是不会抛弃光辉孩子的.
“女士,搞错的是您。而我没有认错。“
审判官歪了歪头,依旧是那温柔且完美的微笑,
“我们局每年都要处理上万只黑暗之子。”
在母亲逐渐迷惘的眼神里,他抬起手来,指尖轻轻拂过了那婴儿细腻光滑的脸颊,最后落在了其领口的十字架上,那圣徒歪着头笑道,
“可每年,哪有这么多黑暗之子让我们杀?”
他的嘴角向后剧烈地裂开,那完美笑脸犹如弯弯的月牙,露出一排整齐的雪白牙齿,手中稍微用力,便扯断了赐福的十字架,星光垂落而下,那来自星空的污染顷刻降临,而婴儿时期的身躯和灵魂都是最薄弱的。
在母亲绝望的哭喊声中,在审判官的狂笑声中,那孩子的骨节疯狂生长扎出皮肤,那光滑细腻的面颊生出狰狞的鳞片,婴儿剧烈地挣扎哭泣着,每一寸肌肤都炸出血花,鳞片的褶皱中生出一枚又一枚的小眼。
“您看,您快看呐!”那审判官大笑道,“这不就变成黑暗之子了吗!”
“我这是为了正义呐.”
他抬起手来,深黑色的火焰自掌心缠绕汇聚,转瞬间便向着那婴孩落去。
可在下一秒,却悬停在了空中。
一个披着深黑色大氅,裹着兜帽的男人,握在了审判官的手腕上。
“军爷。”那男人露出讨好的笑容,他将那绸布重新包裹在婴儿身上,“倒也不必如此吧。”
“你也想变成黑暗之子吗?”
审判官警惕地注视着这不知深浅的男人,就连自己也没察觉到他何时靠近的,心中便也有了几分忌惮,皱着眉头道,“滚开,别妨碍我执行公务。“
这张脸,他从未见过。
“您说笑了。”那男人也不恼,只是呵呵地笑道,“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黑暗之子?”
“这不就是.是.”
审判官指着那畸变的婴孩,话语到了嘴边,却停滞住了再也说不出来,他困惑地瞪大了眸子,掀开绸布一看,那曾满脸遍是鳞片和小眼的婴儿,此时却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安静地躺在母亲的怀中,眼睛微微闭着,金色的眼睫毛也跟着微微颤抖着,似乎睡着了——真如那母亲所言,这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灵魂的畸变被逆转了。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按照常理,因污染而畸变的灵魂,是决计无法回复的,这是违背常理的事情。
“冕下,我刚从牢里出来,有很多不懂的地方。”
那男人依旧是讨好的笑容,“如果冒犯了您,还请您原谅——是瑟曦冕下叫我来的,请问您能带我去她们所在的‘真正位置’吗?她应该不在这里吧。”
他从领口取出了一叠花茶,那缕清雅的香味蔓延开来,审判官定睛看去,那是金鸢花所泡制的供奉花茶,就连大贵族没有资格享用。
而会泡制这种花茶的皇族,只有被誉为‘金鸢皇女’的第三公主,瑟曦.米尔顿冕下。
金鸢皇女
真正位置。
审判官看着男人的眼神变了。
这个男人说的不错,法洛尔皇族的确不在此处——这个情报只有内部知道。
为了防止叛民暴动冲撞圣驾,此处映着金鸢图案的皇家车队只是个空壳,只是个烟雾弹而已,平民们跪在街边乞求伟大的皇帝冕下拯救,但殊不知他们所跪拜、所乞求的信仰早不在此处了。
审判官知道自大皇子死亡后,帝国内部的党争越发剧烈,眼前这位神秘术士便是皇女所请来的供奉。
这位先生绝不可能是密教邪祟,审判官能感受到他体内满溢而出的神圣气息。
男人又从袍子里取出了一个物件,上面攥刻着金鸢的回路,神圣的魔力波动游离在符文之间,这是一枚印章,无法仿造的皇族印章。
审判官连忙换了一副颜色,重新露出了那完美的、温柔的微笑,“这位冕下,我很荣幸,请您跟我来”
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看向了瘫倒在地上的平民母子,“这位夫人,看来我们存在着一些误会,当然,我们不会抛弃任何一名光辉的子民,您的孩子当然可以出城,您也可以,请跟着我们的士兵来。”
这位母亲咬着唇,死死地注视着此人的笑脸,她又感受着怀中孩子的温暖气息,眼中的那抹恨意便只能慢慢消散,她站起身来,就要跟着审判官的随从出城,可就在这时,那披着兜帽的神秘男人却拦住了她。
“夫人。”那男人微笑道,他摇了摇头,“请不要出城,请您记好了,一定要呆在城内。请您一定要相信我。”
不出城?
可星星马上就要掉下来了.不出城就会死。
女人怔住了,她看着眼前的男人,是这位先生救了她们,从那兜帽之下,女人没有看出任何的恶意,她感受着眼珠里的湿润,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我们知道了,我相信您.感谢您.愿光辉祝福着您。我为您祈福,先生。”
“那可真是对我最好的鼓励了。”那男人笑了笑。
审判官不置可否,脾气古怪的术士他见多了,他示意随从拉开侧面的小道,便也领着男人从侧门出去,再通过皇族特造的秘密通道,
这个通道不存在于现世之内,是千年前法洛尔建成时,当代的贤者领导宫廷炼金术士打造的,届时的魔族尚未灭绝,他们使用了魔族的阴影技术,若无钥匙,谁也无法找到,更遑论通过。
就连教廷也不清楚。
“先生。”那位母亲抱着孩子站起身来,望着那男人逐渐离去的背影,她感受着那份最真挚的善意,擦了擦眼中的泪水,最后道,
“最后一个问题,先生,我们素不相识,您为何要帮助我们呢?”
“这个啊,很简单。”那男人理所当然地道,只是因为您带了孩子。
“因为孩子.”母亲喃喃自语,“不能放弃孩子么您真是高尚。”
“不对,我的意思是”
那术士回过头来,他露出了清爽的微笑,他取下了兜帽,阳光灿烂地道:
“因为我比较喜欢哺乳期的人妻。”
在审判官的指引下,男人踏入了阴影的门扉,这里便是与现世不同的阴影界,无数影子穿行汇聚在这个世界中,每一道影子都都是一个岔路,都是一处通道,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影子便是这个世界的光辉,这里是夜晚的世界。
男人犹如一个孩子般好奇地看着周围的影子,看着通道的魔力回路,兜帽下的眼眸仿佛在发光,东瞧瞧西看看。
“冕下,请您快一点。”审判官催促道,“在阴影界容易迷失,请您不要往四周乱看——这是已经失传了的魔族技术。”
“我可不是乱看。”男人耸了耸肩,“我是有目的地看。”
“什么目的?”
“我打算把他们抄袭回去。”男人认真地道。
“您可真是说笑.我们已经到了。在这个世界里,所有影子都随机对应着现实世界的位置,距离并不存在于阴影世界,这能避免我们被人所追踪,就连半神也做不到。“
审判官嘴角微微一抽,他摇了摇头,带领着男人来了一处阴影门扉前,用秘匙推开门扉,眼前闭塞阴暗的景象瞬间改变了,乱窜的夜晚影子尽数被驱逐,金鸢的光辉将夜晚吞噬。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金色的原野和澄澈如洗的碧蓝天空,玛利亚河畔闪烁着粼粼波光,初冬的料峭在河面结出浅浅的雾凇,从玛利亚河往西边眺望,依旧能看见法洛尔,只是遥远得缩成了小小的一点。
这里离帝都很远了,所以天已经亮了。
虽然出了阴影世界,但此处依旧被阴影魔法所笼罩,无人能够探查。
除了光风霁月的景色外。
男人还看到了军队,漫山遍野的军队。
皇家护卫队从山丘的尽头一路铺展过来,身份尊贵的圣人们驾驶着独角兽,手持着拖曳于地的圣枪,自碧蓝与金色的两色世界里行军着,而在这军队护卫的尽头,便是金鸢花的旗帜,便是金鸢花最盛大的皇冠。
神圣,辉煌。
“冕下。”
瑟曦.米尔顿走向了马车,她轻灵地踩在草地上,纯白色的百褶裙摆摇曳着金鸢的花香,她轻轻提起裙摆,足尖向后退了半步,重心压低行了一礼。
“金鸢便在前方了。”
“这里是阴影笼罩之地,连教廷都不知道。”
她抬起眸子,灿金色的眼瞳倒映着眼前男人的面庞,
“梅林冕下。”
金鸢的皇女微笑着道,“这便是【正义】应许之地了。”
梅林是那个梅林.安德烈?
可祂不是被关在天国吗!
审判官不可置信地侧过脸去,他张开嘴,话到了嘴边,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那男人摘下了兜帽,露出了那对纯白色的眼瞳。
“劳烦您带路了。”
祂注视着积目尽头的圣人军队,抬起了手,面带完美的微笑,嘴角也向两侧裂开,如月儿般弯弯的微笑——那笑容审判官很熟悉,因为自己也曾这般地微笑过
“光辉审判。”那人大笑着道。
自审判官的眼前,一切都颠倒了。
天空成了大地,大地成了天空。
玛利亚河畔在空中结成了云霭,波光粼粼地晃动着晴朗阳光,金色的天空里盛开着金鸢的花海,碧蓝色的大地滚动着波涛云山,美丽而又诡谲,混乱而又秩序,审判官发现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了,但尽管如此,又好像是摆正过来了,就如千年来那被颠倒的世界,就好像千年来被颠倒的善恶,被颠倒的卑贱与尊贵,被颠倒的光和影,以及每一个婴孩那被颠倒的人生——
但直到落地,审判官才明白,并不是世界颠倒了。
而是,
他的头颅,
倒飞出去了。
在下一个瞬间,他看见了无数的高贵头颅如雨点般自天空落下,淋湿了金鸢的花海。
——这便是审判官此生所见的最后绝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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