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宫,御花园。
丧服未除的三皇子赵润,在一个小黄门的引领下,穿过守卫森严的甬道,躬身走进水榭。
水榭内,一身圆领龙纹常服的赵鸿坐在一桌酒席后,等候已久。
一踏进水榭,赵润便战战兢兢的揖手躬身行礼:“臣赵润,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赵鸿伸手虚抬,感叹道:“朕还是想听你唤我一声皇兄。”
都已经直起身来的赵润听到他这句话,又吓得连忙俯身揖手:“臣不敢僭越……”
适时,同样一身丧服的赵渺,在一个小黄门的引领下,缓步走进水榭。
她看了一眼稳坐钓鱼台的赵鸿,再看了一眼躬着身子战战兢兢的赵润,佯装疑惑的嘶声问道:“你们哥俩聊啥呢?”
短短一个月,她的面容憔悴了许多,人也消瘦了许多,连婴儿肥都不见了。
她一开口,水榭内的凝重的气氛登时一松。
赵鸿看向她,脸上浮起了些许和煦的笑意,摊手道:“我让老三依旧唤我皇兄,他说不敢。”
“你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赵渺佯怒道:“他多大点胆子,你心头没数儿吗?”
赵鸿失笑道:“他胆子可不小!”
“实在不行……”
赵渺生气的上前拉起赵润:“我们都给你磕一个好了!”
她作势欲跪:“吾皇万岁……”
赵鸿连忙起身扶住她:“大姐,我请你来,是让你来做个见证的,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他强行将赵渺按进座位里:“老三伱也坐。”
赵润:“臣不敢……”
赵鸿:“坐!”
赵润:“谢陛下赐座!”
姐弟三人入座,赵鸿提起象牙箸夹了一筷子油都快凝住的冰冷青菜喂进口中,咀嚼了几下后忽然索然无味的感叹道:“我这辈子,再想吃一口锅气十足的热菜,恐怕是难了……”
席上的姐弟二人低垂着眼眸,心头都觉着这家伙有些矫情。
“都愣着做什么?起筷啊!”
赵鸿招手道:“这就是我们姐弟三人的私下小聚,无人布菜,也没那么多规矩……老三,你不是想做官家吗?尝尝做官家的滋味啊!”
此言一出,坐在他对面的赵润额头上的汗迹,一下子就渗出来了,白净的小脸看着看着就红了……
“你就别吓唬他了!”
赵渺不满的起筷捋起袖口,夹了一筷子豆腐放进赵润的碗里:“你要实在不放心老三,就打发他去云南、岭南,这辈子都别回京师好了……”
“云南、岭南?”
赵鸿似笑非笑的徐徐说道:“哦,我懂了,天高皇帝远,方便老三培植党羽、积蓄力量,再伺机杀回京师夺回大位是吧?”
“这……”
赵润赤红的面颊瞬间就白了,手忙脚乱的起身,撞到座椅,揖手下拜:“臣对陛下五体投地、心悦诚服,绝无半分谋逆之心,万请陛下明鉴呐……”
“鉴什么鉴!”
赵渺气愤的起身拉起赵润,一手抓着他的臂膀一手按着他的脖颈,“梆”的一声将他按在饭桌上,一把拉下他的衣领,露出白生生的脖子,怒声道:“来人啊,取刀来,让陛下一刀砍了这乱臣贼子!”
突然爆发的彪悍气势,莫说是她魔掌下受血脉压制的赵润被吓懵了,连稳坐钓鱼台的赵鸿都被她给吓住了。
“大姐……”
赵鸿既无奈又头疼的歪身扶住额头,苦笑道:“我就随口调侃了老三两句,你至于这么大反应吗?父皇在世之时,可也没少这么逗弄我们兄弟几个,那时怎未见你这般凶神恶煞?你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这能一样吗?”
赵渺怒着怒着就哭出了声:“你自个儿也知晓,父皇那在是逗弄你们兄弟几个?你这是在逗弄他吗?你要见天不干正事,净琢磨这个,他还能活?左右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你早些砍了他,也省的我日日夜夜为你们操心……”
赵鸿沉默了许久,末了无力的叹了口气,正了正坐姿,沉声道:“那就不开玩笑了,说正事儿吧。”
他脸色一正,沉重的威势便扑面而来。
赵渺不自觉的松开了赵润的脖子,抓起袖子擦干脸上的泪水。
赵鸿一伸手:“坐下说。”
姐弟二人重新入座。
赵鸿看向满脸惊惶的赵润,沉稳有力的缓声问道:“朕这几日将其他兄弟都赶出京就藩,独独留下你,你心头没少数落朕吧?”
赵润连忙揖手:“臣不敢……”
赵鸿不耐的打断了他:“行了,都是赵家人,谁还不了解谁啊?你装出这副奴颜婢膝的样子给谁看?”
或许是还年轻,又或许是他实在太疲惫……
这天聊得,一点都不政治。
赵润沉默了片刻,忽然长长的呼了一口浊气,面上的惊惶、忐忑之色随之消散大半。
他一丝不苟的揖手,不卑不亢的诚恳说道:“皇兄,父皇的脾性你是知晓的,这些年非是臣弟要与您争,而是父皇捧着臣弟与您争,臣弟纵是心怯也无路可退,而今大位传承尘埃落定、万象更新,臣弟心头再无一丝一毫非分之想,皇兄若实在是放心不下臣弟,圈禁京师也好、贬为庶人也罢,臣弟皆心服口服、绝无怨言!”
“大姐你看看……”
赵鸿似笑非笑的敲着桌子:“这就是你口中的老实人,你别看老二、老四这几年在朝中上蹿下跳、蹦跶得欢实,但估摸着在父皇眼里,那俩大傻子就跟红屁股猴儿一样,父皇心头真正思量过的,只有朕与老三!”
赵渺疲惫的垂下眼睑,低声嘟囔道:“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我不参与,我只想请求老大你能看在血肉至亲的份儿上,留老三一条命……”
“大姐你可太高看朕了。”
赵鸿慢慢的摇头:“有路亭公给你撑腰,朕哪敢真拿老三怎么样?”
他笑着感叹:“咱们那个爹,这一手算盘简直打得出神入化,朕不服都不行啊!”
“当初父皇遣朕去路亭,朕只当他是想给老三一个表现的机会。”
“到后来,朕又觉着,他是在给朕一个表现的机会。”
“直到今时今日,朕才恍然发现……”
“他其实是想保我们兄弟二人的性命。”
“有路亭公在,无论朕与老三谁人得登大宝,都非但不能动另一个一根汗毛,还得保他一辈子平安顺遂、荣华富贵。”
“好算计、好算计啊!”
他拍着手,对亲爹的操作心服口服……争龙这么血腥残酷的大事,亲爹竟然就这么举重若轻的随手化解掉了。
赵渺默默的听他说完,声音嘶哑的回道:“说事就说事,别扯二哥,他从未想过要搅合你们这些破事,也从未想过要从你们身上获得任何好处,是我们赵家人欠他的,不是他欠我们赵家人的。”
赵鸿垂下眼睑,沉默了许久才感叹道:“朕知晓!”
南宫飞鹰已回宫复命,将杨戈是如何先拒绝路亭公与正一品太师的加封,其后又接受路亭公与正一品太师的加封,以及杨戈托南宫飞鹰转告给他的那一句话,一字不漏、原原本本的禀报给了他。
他心头跟明镜儿一样,杨戈接受路亭公和正一品太师的加封,不是他赵鸿赏赐了杨戈荣华富贵,而是他杨戈在隔空给他赵鸿撑腰……
赵润看了看赵渺,再看了看赵鸿。
他听得懂,所以他大受震撼!
“好了,闲话后续,我们先聊聊朕对老三的安排吧!”
赵鸿强行振奋精神,正色说:“父皇是因何驾崩,旁人不清楚,你们应当知晓!”
“这是一场战争,我们赵家人与那帮乱臣贼子之间的战争!”
“父皇打输了……”
“朕也无甚信心打赢!”
“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朕纵天资远不及父皇万一,也誓要与这帮乱臣贼子斗到底!”
“但倘若朕棋差一招……”
“我赵鸿身死事小,我大魏江山社稷、万民福祉事大,绝不可让那帮乱臣贼子把持朝政,肆意欺压黎民百姓!”
“若老三你有担纲大任的决心与勇气,便安心留在京师读书习武,朕会时常将朝臣奏章送至晋王府,由你审阅批示……若有朝一日山陵崩,大位你可自取!”
“若老三你无此决心与勇气,云南、岭南你自行挑了一处,明日就可出京就藩……”
“听清楚,你若选择留守京师,那此生此世你都别想再踏出京师半步,但凡你敢私自踏出京师一步,朕都将以谋逆论处!”
他这些时日也想明白了,先帝之所以会在紫微宫内遭人暗算,必然是因为先帝坚持变法,触及到了满朝文武的根本利益,而满朝文武又奈何不了先帝,只能兵行险着。
是以他继位后,其实就面临两种选择。
一种是更改熙平一朝的大政方针,虚为委蛇、委曲求全。
一种是坚持熙平一朝的大政方针,接着和满朝文武斗智斗勇。
于情于理,他都不甘心选第一种,做个傀儡皇帝。
可若是选第二种……
斗输了,大权旁落、悍臣满朝,与第一种无异!
斗赢了……他们连先帝都敢杀,何惧再杀他赵鸿?
俗话不都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宫闱保卫再密不透风,恐怕也难挡有心人算计!
所以他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
什么是最坏的打算?
当然是他赵鸿死,那群乱臣贼子扶年弱之太子登基!
主弱臣强的先例,历史上可屡见不鲜啊……
……
赵润目瞪口呆的望着赵鸿,既震撼于他的决心,又震撼于他的气魄!
易地而处,他绝不会留一个随时都可能谋朝篡位的大患在卧榻之侧!
而赵渺只是提起象牙箸默默的吃菜,好半响才开口道:“二哥的心思,没有白费!”
赵鸿说完这些话后,整个人也放松了许多,一手把玩着面前的酒杯轻笑道:“说来大姐或许不会信,若是有的选,我还想回路亭接着修我的排水渠,累是累了些、苦是苦了点,好歹心头干净、睡得踏实……火锅的滋味,我怕是这辈子都尝不到了吧?”
“我信啊,怎么不信!”
赵渺眯起眼睛,不无炫耀的笑道:“我后日就要回路亭啦,二哥肯定会给我煮火锅的。”
“你……”
赵鸿险些破防,连忙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有你这么当大姐的吗?不行,回头你给我弄点火锅底料回宫,我让御厨侍弄!”
“那怎么行呢?”
赵渺摇头如拨浪鼓,振振有词道:“你现在可是官家,宫外的吃食怎么能进你的口呢?我和二哥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再说了,火锅还得是二哥在客栈里亲手做出来的才好吃,出了客栈,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赵鸿破了大防,拍着桌飙泪道:“欺人太甚、你欺人太甚,明知我出不去,你还跟我说这个,你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你好好干!”
赵渺笑眯眯的起身:“只要你能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我就求二哥带着食材进宫来,给你做一顿火锅……好了,你们兄弟俩自个儿聊吧,我一个外姓人就不掺和了。”
赵鸿面红耳赤的抻着脖子怒声道:“你还没进杨家门儿呢!”
赵渺:“那不是迟早的事吗?以后我可就是杨赵氏了,赵家的事我可不能插言,我二哥会不高兴的。”
赵鸿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指着她:“你看看你姐、你看看你姐……”
赵润茫然的回过头看向赵渺。
赵渺一巴掌把他头打歪:“看什么看?我就是改姓杨,也还是你姐!”
赵润委屈的捂着头,不敢怒也不敢言。
“瞧你这点出息。”
赵渺怒其不争的把他的脑袋敲的“梆梆”响:“要我说,你就该去路亭下几年苦力,学学怎么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想都别想!”
赵润还没开口,赵鸿就矢口拒绝:“他若选择留守京师,往后我在哪儿、他就在哪儿,我就是上茅房,都得把他系裤腰带上!”
想去抱杨二郎的大腿?
想得美!
那条江湖豪情侠胆柔肠之大腿,只能朕一个人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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