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刘掌柜打发刘莽送杨戈回家。
一路上,刘莽不住的往身后看。
杨戈疑惑的问道:“你看啥?”
刘莽:“巡夜的官兵啊。”
杨戈笑了笑:“不用看了,要是巡夜的官兵找麻烦能找到我的头上,方恪就该回家放羊了。”
刘莽“啧”了一声:“我估摸着也不会有巡夜的官兵敢管到你的头上,但还是想看看,要不怎么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呢,你这才刚回来,还面都没露,就有人主动替你打点好方方面面,这日子……啧!”
杨戈瞥了他一眼,笑道:“羡慕啊?”
刘莽:“我要说不羡慕,你信吗?”
杨戈:“拿命换来的,还羡慕吗?”
顿了顿,他接着心平气和的说道:“就拿我这次去东瀛来说吧……不算那些间接性死在我手下的倭寇,单单只是直接死在我刀下的倭寇就以万数计,他们该死,我杀他们也没什么负担,可我这一手的血腥味儿,得何年何月才洗得干净?”
墙角池子里的假山换过了,原先是他从汴河边上捡回来的风化石,现在改成了名贵的太湖石,连形状都完全不一样。
二黑甩着尾巴慢悠悠的走进院子,东看看、西闻闻,像在记住这个院子。
杨戈沉吟了片刻,轻声答道:“这其实是好事,如果这世间上所有人都能衣食无忧、平平安安的蹉跎岁月,哪还需要人去奋不顾身的做什么……英雄这两个字,听着是顺耳,但个中的挣扎和折磨,真不是只言片语能说清楚的。”
杨戈收好马鞍撸起袖子回到院子里慢慢扫视了一遍,忽然又感到无所适从。
刘莽挠了挠后脑勺,低声道:“咱倒是没想那么远,就是忽然觉得,哥哥这半辈子都蹉跎过来了,好像都没能做好一件值得称道的事!”
杨戈牵着二黑和小黄走了一段,又说道:“人生有崖而路无涯,可以说怎么选都对,也可以说怎么选都错,但人最重要的就是活下当下、知足常乐,不能总是吃着碗里想着锅里,在朝堂羡慕江湖之远、在江湖又羡慕庙堂之高……这种人,是很难过好自己这一生的。”
杨戈提二黑卸下身上的马鞍,拍了拍它的强壮的臂膀,告诉它到家了……
刘莽想了想,点头道:“这倒也是……”
杨戈笑道:“算不上,你要真想去混朝堂,我肯定也支持你,只是凡事都有好有坏,当官的人前是风光无限、高高在上,可背地里战战兢兢装孙子、当牛做马背黑锅的时候,也一点儿都不少,只要你考虑清楚了,我没意见。”
他说得风轻云淡,可刘莽的脚步仍然为之一沉,许久都没能再说出一句话来。
刘莽瞥了他一眼,笑着调侃道:“咋?敲打哥哥呐?”
连葡萄架下那两把小竹椅,都变成了两把黄花梨圈椅……
刚一迈过门槛,他就松开了小黄,小黄拖着狗绳撒着欢儿的在院子里跑进跑出,一对尖耳朵都撇成了飞机耳。
杨戈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
葡萄架也重新搭建过,不知是那个蠢材监的工,竟然拿四四方方的檀木替换了他先前的柏树原木,味道完全变了。
送别刘莽,他推开院门,牵着二黑和小黄走进院子。
直到二人走到杨戈家门前,刘莽才轻轻拍了拍杨戈的臂膀说道:“放轻松些,都过去了,往后咱就踏踏实实的过咱自己的安生日子,反正朝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往后这些破事儿就让那些当官的去操心吧。”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头也不回的说道:“门没锁!”
有些事,就是经不起琢磨,经不起细想……
门窗也都换过了,那些一看就知道出自大家之手的雕花,和这间朴素的院子完全不搭。
“吱呀。”
院儿门开了,方恪磨磨蹭蹭的跨进院子,心虚的讪笑着向他的背影揖手道:“大人,您回来了。”
杨戈指着面前的院子,侧过脸看他:“这是伱复的工?”
方恪看了一眼,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是官家派来的人给您复的原,我说了要按原来的模样来,没人搭理我……”
杨戈一言不发的慢慢捏紧拳头,直到冷月宝刀出鞘三寸发出阵阵刀鸣声,他才像是回过神来那样,松开拳头,呼着气将冷月宝刀按回了刀鞘里:“到家了,你老实点!”
他解下冷月宝刀,连鞘拿在手中,大步走到葡萄架下落座,将冷月宝刀横在手边:“说说吧,客栈里那个赵渺,什么来历!”
方恪愣了愣,回过神来头皮发炸,心跳的跟鼓点一样。
他知道这事儿肯定瞒不过自己大人多久,但委实没想到,自家大人这才刚一回家,就一眼看破了大公主的乔装打扮。
他垂下眼睑,不敢去直视杨戈的目光,硬着头皮回道:“大人说谁,下官一时……”
杨戈打断了他:“编,好好编,编完我送你回京城,去和你家沈大人一起看大夫!”
方恪当即毫不犹豫的回道:“回大人,赵渺乃是官家长女,当朝临安公主,事是西厂卫公公亲自督办的,原本卫公公是想将临安公主直接送到您家来,下官拼着这个千户不做了与卫公公据理力争多次,卫公公才勉为其难同意将临安公主送到客栈去,徐徐图之!”
“大公主?”
杨戈脸上的表情转冷:“狗皇帝还真舍得下本钱!”
方恪眼观鼻、鼻观心,两只耳朵一只进、一只出,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杨戈烦得就像是浑身都有虱子在乱爬,完全静不下心来:“连夜将她给我弄走,但凡明日再叫我看到她,你们就备好棺椁给她收尸吧!”
“这个……”
方恪擦了擦脑门儿上的冷汗,努力心平气和的低声劝说:“大人您冷静一些,您既然已经知晓大公主的身份,那此事对你就没有任何不利之处了,您留下大公主,京城那边儿对您也就不那么……忌惮了,若是现在就将她送走,京城那边儿又得挖空心思的算计您,沈大人难做、您也过不安生。”
“再者说,老掌柜的对大公主可是喜欢得紧,咱们要是不戳破大公主的身份,怕是不好将大公主送走,可若是戳破大公主的身份……老掌柜的得多闹心啊!”
纵使杨戈现在烦得不行,也不得不承认这货说得好有道理。
留着赵渺,的确是一件横看竖看、上看下看都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反观若是强行将赵渺送回去,鬼知道朝廷又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杨戈不惧与朝廷开战。
但他怕麻烦!
也打心眼里觉得嫌累。
事实上,他对赵渺本身也没什么不好的看法……他今儿才第一回见赵渺,能有什么看法?
只是单纯的觉得,朝廷老往他下三路使劲儿这件事,很恶心!
就很死性不改!
杨戈冷静下来,仔细琢磨这件事儿,忽然发现朝廷好像除了使这些下三滥的阴招对付他,好像也的确拿他没什么办法了。
而他要真不管不顾的和朝廷闹起来,好像也只能让渔翁得利,他和朝廷都讨不到半分的好处。
远的不说,至少路亭县的安生日子,他是想都别想了……
算了,凑活过吧,还能离咋地!
杨戈深吸一口气,心累的挥手道:“回去吧,以后来我这儿吃饭行,其余事就免了,我今儿已经和你们沈大指挥使割席断交,往后你们走你们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只有私交,没有公事!”
听到他这么说,方恪也骤然松了口气,整个人就像是放下了数十斤的重担那样松快了起来。
他撸起袖子走进院子里,笑道:“只要您还肯给我一碗便饭吃就成……我来给您搭把手,好好拾到拾到院子!”
他熟络的拿起扫帚,一边洒扫庭院里的尘土,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这房子还是得有人住,要是没了人气儿养着,再好的房子,空置个三两年也没法儿住人了……”
“这就是蒋大侠送您的那匹宝马吗?真威武!草料还没着落吧?这么好的马您可不能拿您客栈那些粗料对付,衙门里还有些草原来的精草料,我回头买点出来给您送过来。”
“对了,您会喂马么?好马不能只喂草料,得喂五谷喂熟食,还得搁鸡蛋,一天五顿一顿都不能马虎……”
杨戈被他唠叨得脑子都迷糊了,胡乱答应道:“二黑不吃草料,它吃肉。”
方恪:“吃肉?好马儿,过来给方叔看看……嚯,还真是一副吃肉的牙口!不过就算它好吃肉,您也不能只喂肉给它吃,还是得以精细草料为主,光吃肉拉不出屎……”
二黑:“希律律……”
方恪:“它说啥?”
杨戈:“它叫你不要多管闲事!”
方恪:“咋这么大气性呢……还是小黄乖,小黄快来,看方叔今儿给你带了啥?肉、包、子!”
他在庭院内里里外外的乱窜着,絮絮叨叨的念叨着。
杨戈心头翻涌的烦躁,却一点点的平息了下去。
他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浊气,紧绷的身躯慢慢松弛下来,一点点的瘫在了圈椅上,
回家了……
当方恪将一盏热茶送到杨戈面前时,才发现他靠在椅子上,已经响起了低低的鼾声。
他轻手轻脚的将热茶放到杨戈的手边,转身钻进灶屋里,点起油灯。
不一会儿,就听到“刺啦”的一声,食物的香气混在炊烟里飘出灶屋,弥漫整个庭院,驱散了庭院中积郁许久的生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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