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
船队分批在杭州港靠岸,价值数千万两白银的财货,八成在杭州卸下,将在各家的监管下,由五峰船队的销赃渠道折现。
所得银钱将平均分成七份,杨戈拿一份,杨天胜所率明教教众拿一份、李锦成所率连环坞帮众拿一份、项无敌所率项家子弟拿一份、白莲教十二地支、周辅与刘唐所率绣衣卫精锐拿一份、南宫飞鹰所率西厂精锐拿一份。
至于这些银钱各家拿回去怎么分,杨戈不好越俎代庖,只是把话说死了,但凡去过东瀛的弟兄,都必须分到一大笔钱,哪家要是连这个血汗钱都克扣,往后大家就别来往了。
各家自是都答应,至于他们回过头会怎么做……杨戈倒也相信他们不会把事做得这么绝。
除此之外,杨戈还从自己所得银钱里,划出两成暗地里交给李锦成打理,所有舟山一战中阵亡的勇士遗孀,往后每个月都可以从这笔钱里领取些许抚恤,钱不多,每家每月可能也就几十个铜子儿,也就只能保他们都饿不死……
包括那些先前被倭寇祸害得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的沿海百姓,杨戈也都嘱咐李锦成从这笔钱里抽出一部分,去进行一些基础性的赈济,比如借耕牛、送稻种乃至施粥等等。
两成看似不多,但王珵在路上就已经大致清点盘算了,他们搜刮回来的所有财货总价值少说也有五六千万两白银,即使算上贬值和变现的损耗,保底也有四千万两。
也就是说,杨戈那一份,保底也有将近六百五十万两白银。
六百五十万两的两成,也就是一百三十万两白银。
但很显然,世间上的事不是事事都有道理可讲的。
还不如索性先礼后兵,先用一部分钱财堵住朝廷的嘴!
杨戈护得了他们一时,还能护得了他们一世?
与其所有人拿了这个钱都活得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他当然感动!
可感动之余,如同东海之水一般无穷无尽的悔意,天天折磨得他梦中都在抽自己的大嘴巴子!
明明舟山之战他也是主力,可就因为一时犹豫,结果舟山五壮士的大名传遍大江南北,却愣是没他老王的名头!
明明马踏东瀛他也在场,竟也因为一时犹豫没有押上重注,结果七十二勇士名利双收,个个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赚得盆满钵溢,他老王却只能吃点残汤剩饭……
李锦成当然明白杨戈将这笔钱交给他打理的好意,赌咒发誓说他连环坞绝不会从中拿一个铜板。
而将从东瀛带回来的财货都交由王珵处理,也是杨戈与杨天胜等人商议过后决定的。
杨戈或许不怕,杨天胜和十二地支他们或许也不怕……可项家、连环坞,以及周辅、刘唐、南宫飞鹰他们也不怕吗?
简而言之,只要他杨戈还在,只要连环坞还在,这个事就能一直做下去。
除去将在杭州处理折现的八成财货,剩下的两成,将由杨戈借江浙漕运的运力,亲自押赴至京城交给朝廷。
这种青史留名的大好机会,人一生能遇到一回,那都是老天爷开眼、祖坟冒青烟了!
他老王竟然两回都遇到,两回都错过!
‘老王啊老王,你真该死啊!’
这件事,也是杨戈他们还在东瀛时,与周辅等人一起商量后作出的决定。
他感动吗?
但这老货鞍前马后的跟着他们大魏东瀛来回跑,杨戈他们也不好让这老货白出力不是?
毕竟后续还有很多事,需要五峰船队出力。
这番东渡远征的利益,太大了!
难保皇帝和朝中那些大臣不会眼红,对七十二勇士使阴招。
他觉得皇帝有时候也像小孩儿一样,得哄一哄,免得他使小性子。
那就不能怪他们去偷、去骗、去偷袭一个小二百岁的大龄王朝了不是?
而处在杨戈自身的角度……
这么大一笔钱,哪怕只做一些简单的长线投资,钱生钱都维持赈济的花销!
他们当然不是找不到更合适的渠道处理这些财货,要比销赃渠道,明教几百年老字号,甩王珵这个暴发户几十条街!
王珵当然明白杨戈他们的心思。
按道理来说,此番东渡远征与大魏朝廷无关,包括周辅和刘唐、南宫飞鹰等人,都是以个人的身份参与到此番东渡远征,该分给周辅他们的那份儿,杨戈他们都分给他们了,怎么论都不该再给朝廷上交一份儿……
倘若朝廷拿了钱还不讲武德的使阴招……
他杀宁王那事儿,无论谁对谁错,都已经翻片儿了。
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一直这么僵着、互相视对方为眼中钉也的确不是个事儿。
他总不能为了这么点事儿,就真去掀了赵家人的江山吧?
造反难不难、累不累先暂且不提……
重点是,杨戈真没有把握,自个儿一定能让天下人过得更好!
都说领先时代半步是天才,领先时代一步是疯子……
他那一脑子的先进思想,在当下这个时代就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除非大破大立,否则在眼下这片贫瘠的土地之上,他那些灿烂的思想是开不出花、也结不出果的。
而大破大立说起来容易,可真到了那个地步,这天下两万万百姓,还能剩下几成?
若不能真真正正的变革,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改朝换代,将赵家天下变更为杨家江山、李家江山……
又有什么意义?
连杨戈自己都不敢保证他坐上那把龙椅,不会从屠龙勇士变成恶龙。
他能保证谁坐上那个龙椅,会为了天下人着想?
总不能到时候再掀了天下,再换个人去坐龙椅吧?
反观熙平帝,除了心眼子小了点、心胸小了点,脾气大了点、手段阴险了点……其实还不算太差。
凑活着过吧,还能离咋地?
……
借用漕运的运力,是件很麻烦的事……
好在杨戈在大魏的面子果实还算有用,他只是去江浙三司逛了一圈,江浙官府就连夜连晚将杨戈需要的船只和人力准备妥当了。
杨天胜、李锦成、项无敌和十二地支,一路随船护送大批财货逆水北上。
杨戈知晓他们是什么意思,也由着他们赖在船上不走,整日里饮酒作乐、弈棋切磋,好不快哉。
直至船队平安无事的经过淮安河段,杨戈才笑着对众人说道:“行啦,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送到这里吧!”
杨天胜翘着二郎腿倚在船尾晒太阳,懒洋洋的回道:“左右无事,回家也只是躺着做个米虫,不如索性就陪你入京走一遭。”那厢光着膀子和项无敌切磋枪术的李锦成闻言,给了项无敌一个“暂停”的手势,大声的应和道:“说起来,本公子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京城,以前每回想去开开眼界,我爹都总拦着,说我们这些水上人家就别去触六扇门的霉头……这回咱是去给朝廷送钱的,总能大摇大摆的进京了吧?”
项无敌拄着红缨枪,左看看、左看看,末了实诚的说道:“我们随你一同进京,万一朝廷秋后算账,你也还有退路,真让你一人进京……说不得就阴沟里翻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此言一出,杨天胜和李锦成都同时看向他,异口同声的“嘁”了一声。
杨戈端着茶碗朝三人示意:“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觉得朝廷不会如此不智,退一万步,万一朝廷真发了羊癫疯要对我动手,我独自一人是走是留都好说,你们去了我反而会有所有所顾忌。”
项无敌回道:“我们可以不入城,就在城外接应你!”
杨戈笑着摇头道:“真不用……伱们随我一同去,朝廷反倒会觉得我们是去示威的,虽然我不怕麻烦,但属实是没这个必要。”
顿了顿,他朝着船舱内轻声呼唤道:“子鼠,你们都出来。”
十二地支依言从船舱内走出,无声的看着他。
杨戈目光扫过这时时刻刻都带着十二生肖面具,他至今都未曾见过真容,甚至连他们当中几人是男、几人是女都不知道的十二人,心中也略有些感慨。
在东瀛时,无论队伍怎么变化,无论其余人如何看待他,这十二人至始至终都站在他的身后,没有过一句多余的言语。
他从一旁提起茶壶,拿起一摞茶碗,上前塞进他们手里,给他们斟茶:“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一遭,我们就走到这里吧……白莲教如何,暂且不提,但你们都是心怀赤诚的热血好儿郎,我杨二郎能与你们并肩走这一遭,是我杨二郎的荣幸,我由衷的希望,下回江湖再见,我们依然能是朋友!”
十二地支定定望着他,一双双习惯了隐藏情绪的清冷眸子中,里也都泛起了些许热烈的涟漪。
沉默了片刻,子鼠高高的举起手里的茶碗,用嘶哑低沉却铿锵有力的语气回道:“二爷能视我等为朋…朋友,亦是我等的荣幸,我兄弟姊妹十二人,身虽不由己,但心中却永远视二爷为兄长,无论世事如何变幻,十二地支永远等候二爷差遣,刀山火海、南北东西,十二地支在所不辞!”
杨戈端着茶碗,笑着轻声道:“朋友之间,哪有什么差遣不差遣的,你们都顾好自己,尽量从那些糟烂事里抽身、让自个儿心头干净些,过一过正常人该过的日子……日后若有马高镫短、力有不逮之时,尽管来寻我,别的我不能保证,给你们一碗热乎的便饭、一张安稳的床铺,我还是办得到的。”
说完,他举起茶碗,仰头一口饮尽。
十二地支亦举起茶碗,拉起面具一口饮尽。
一碗茶喝完,杨戈笑着挥手道:“回去吧,什么都别怕,你们是我杨二郎的朋友!”
十二地支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重重的一抱拳,纵身跳下大船,相互掩护着几个兔起鹘落,就没入了河道旁的山林之间。
杨戈目送他们离开,扭头望向身后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三人:“该你们了,都回去吧……李老大,你爹身子骨什么情况你自个儿心头有数儿,就别跟我这儿浪费时间了,回去多陪陪伯父!”
李锦成看了项无敌一眼:“只要项大少不打我们家主意,我爹且活呢!”
项无敌攥着红缨枪,好悬没抡起枪给他一家伙:“不都说了休战吗?隔这儿给本少爷上眼药呢?”
李锦成面无表情:“呵呵!”
杨戈挥手驱赶三人:“项大少只要脑子没坑,就不会再去找伯父的不痛快,都走吧,大老爷们别磨磨唧唧的!”
杨天胜终于坐直了身躯,正色道:“你真有把握,朝廷不会对你下黑手?你自个儿在东瀛都干了些什么事,你自个儿心头没点数?”
“我有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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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戈风轻云淡的笑道:“所以该如临大敌的人,不应该是我啊!”
他说得好有道理,三人竟无言以对。
“你牛逼!”
杨天胜起身,干脆利落的朝着三人一挥手,转身一个飞鸟入林跃出甲板:“多长点心,可别死了,去京城收尸挺麻烦的!”
李锦成与项无敌二人见杨天胜都走,也就不墨迹了,齐齐持枪一抱拳。
李锦成:“有事就说话,我连环坞别的没有,就是路子多!”
项无敌:“要没地儿去,尽管往江东走,赵家人势再大,我们江东儿郎也不鸟他们!”
杨戈抱拳还礼,二人转身跃出甲板,于半空中挥枪碰撞数合后,齐齐冷哼了一声,一左一右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戈目送三人离去,长长呼出了一口浊气。
许久,他才转过身,举目眺望向西北方,目光似乎越过千山万水看到了只眯眼笑的刀疤狐狸,唇角慢慢上挑:“呵呵!”
……
“啪。”
沈伐手里的筷子落地,他头顶寒毛直立的猛然起身,失声道:“你说那厮到哪儿了?”
堂下风尘仆仆的总旗官头皮发麻的一揖到底,完全不敢直视堂上指挥使大人的目光:“回、回大人,杨…二……那人押运财货入京,算路程,应已经过宿州了!”
“宿州?”
沈伐亦只觉得头皮发麻,负手在堂上来回踱步:“不行…不行…不行,我得走,对,我得走!”
他返身抓起自己的佩刀牛尾刀,连大氅都来不及穿就匆匆忙忙的要往外走。
适时,一队身披蟒袍的太监快步入堂来:“圣谕到!”
沈伐脚步慢下来,满脸不可思议的望向这队太监。
领头的太监不好意思的揖手笑道:“对不住了沈大人,奉官家口谕,半月之内,您得专心致志坐堂办公,哪儿也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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