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似轻纱,飘荡洪泽湖。
湖畔木屋的露台前,杨戈盘坐在茶案前,不紧不慢的煮水沏茶,一身宽松的米黄色麻布衣裳和一双老气的黑布鞋,与做工粗糙得连树皮都没剥干净的圆木茶几、黑铁茶壶、黄泥小火炉,相得益彰,给人一种朴素而安定的返璞归真之感。
滇红琥珀色的透亮茶汤,随着粗瓷茶器流转,氤氲的热气散发出淡淡的蜜香……
一口烫嘴的茶汤入腹,两声舒坦的“啊”声,同时响起。
杨戈放下茶杯,用欣喜中略带无奈的眼神看向对面斜卧在黄花梨贵妃椅上的骚气青年说道:“杨老大前脚走,你后脚就来,你俩商量好的是吧?”
那骚气青年身下那张用料讲究、做工精细黄花梨贵妃椅,摆在这间就地取材、风格粗犷的湖畔木屋内,怎么看怎么不搭……
就和他那一身月白色的缎面暗纹白袍,出现在这座农家小屋里一样的格格不入。
骚气青年脑袋枕着双手,翘着二郎腿惬意的晃荡着脚尖:“闲得嘛……”
杨戈:“你才刚练成真气,境界巩固了么?伱连环坞危机四伏,你摆平了么?李叔身子骨江河日下,你访过名医了么?”
骚气青年翻过身背对着他:“别骂了别骂了,本公子明天就走、明天就走还不成么?”
杨戈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笑道:“这才像话嘛……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去找李青比斗,我没那么没脑子!”
骚气青年:“怕就怕你不去寻人家,人家上门来寻你啊!”
杨戈揣起双手,平和的笑道:“我觉得他不会来!”
骚气青年:“这可说不好,有句话不是这样说的么:世人都道神仙好、功名利禄忘不了,他李青再逍遥出尘,也终归是要拉屎的活人,是活人就有活人的动静儿!”
杨戈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骚气青年扭过头看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杨戈淡淡的笑道:“我是想说,我没有胜他的把握,料想他也没有。”
骚气青年冲他挑起一根大拇指:“还得是你啊杨老二!”
杨戈抬了抬拢在袖子里的双臂:“让你贱笑了!”
骚气青年又转过身来挑起二郎腿抖腿:“话说,本公子总觉得江湖上这股风气不大对头,太邪门了,你与李青压根就没见过面,怎么闹着闹着就闹到非得打一场不可的地步了呢?”
杨戈端起茶碗浅浅的抿了一口,笑道:“作为连环坞的接班人,你这嗅觉可迟钝了些啊,这股风都邪得快闹鬼了,你还觉得只是有些不大对头?”
骚气青年疑惑的看他:“你知道?”
杨戈:“我当然知道。”
骚气青年:“你都快四个月没踏出过洪泽湖一步了,你上哪儿知道的?”
杨戈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轻轻点了点太阳穴:“我用这玩意知道的。”
骚气青年脸一垮:“你是不是拐着弯儿的骂本公子没脑子?”
杨戈摊手:“看,我都明着说你没脑子了,你竟然还觉得我在拐着弯儿的骂你,你还敢说你有脑子?”
骚气青年眼角抽搐了一下,努力开动脑筋思忖了片刻后,强行挽尊道:“你是说……是楼外楼在推波助澜、搅风搅雨?”
“这事儿……估摸着是楼外楼挑的头。”
杨戈重新拢起双手,慢条斯理的说道:“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演变成这样,必然是多方齐发力的结果。”
骚气青年慢慢拧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道:“你说的是……白莲教?明教?”
“不止……”
杨戈慢慢的摇头,轻笑道:“包括全真派、少林寺……除了你连环坞,其余江湖势力,皆有可能!”
骚气青年气急道:“你凭什么排除我连环坞?他们这么干图个什么呢?你竟然还笑的出来?”
杨戈提起红泥火炉上沸腾的黑铁水壶,注入茶壶中,倒出第二泡茶汤,徐徐说道:“你学点好,你是要当家做主的人,别学杨老大的咋呼性子,他有明教和杨叔为他托底,跳脱些无伤大雅,而你得为李叔和你连环坞托底了,须得再沉稳一些……太史公有言:‘胜不妄喜,败不惶馁,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与你亦如此。”
骚气青年咂了咂嘴,觉得这厮说话越来越像他爹了,当下小声抱怨道:“本公子这不是当着你的面才这样吗?朋友之间闲聊,哪有这么多的讲究。”
杨戈将茶碗退回他面前,苦口婆心劝解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你没有多少时间了,得一点一滴的逼着自己去适应。”
“好了好了。”
骚气青年头大如斗的挥手道:“我记住了,以后不这样了。”
杨戈默不作声的看着他。
骚气青年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得坐起来一本正经的拱手道:“二爷教诲,在下铭记于心,定当日日反省、时时揣摩,不敢相忘……”
他话还未说完,二人便一起笑了出来。
“为什么排除你连环坞……”
杨戈收起笑容,不疾不徐的轻声道:“不只是因为我们是朋友,还因为你连环坞当下最紧要的事是守业,而会推波助澜此事的人,是想开疆。”
“朝廷和江湖一团和气太久了,久到这些躲在阴沟里的臭虫找不到任何兴风作浪的机会,我杀御马监那个老太监,令他们看到了机会,只是眼下的水太清澈了些,他们一起动手把水搅浑,打的就是浑水摸鱼的如意算盘。”
“你方才说得其实很在理,世人都道神仙好,功名利禄忘不了……”
骚气青年听得直皱眉:“这是拿你当枪使?你不头疼吗?”
杨戈:“老实说,我没什么感觉。”
骚气青年蓦地睁大双眼看着他:“你不会又想提着刀去找楼外楼杀鸡儆猴吧?”
杨戈笑了笑:“若是先前……我还真会提刀去找楼外楼说道说道。”
骚气青年接着他的话:“那现在呢?”
杨戈一手支起下巴:“我有点倦了,懒得动弹了。”
骚气青年:“那你就这么眼睁睁的任由他们算计你?”
杨戈:“方才跟你说的话,你这么快就忘了?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骚气青年“哦”了一声:“你在等着他们自个儿冒出头来,再去一个一个剁了他们?”
杨戈:“对,但不全对。”
骚气青年:“何解?”
杨戈徐徐说道:“只要我动手,无论怎么动、动谁,都在他们的算计之内,他们也不可能不防着我动手,我即便是动手也很难达到预期的目的……索性,我就什么都不做了,就一直把自个儿摆在明处,给全天下的人看。”
“只要我不乱,任由他们怎么搅风搅雨,都别想江湖和朝廷打我这儿乱起来。”
“等到这阵风过去了,我再一个一个的去找他们算总账……”
骚气青年眼神一阵阵闪烁,恍然大悟的笑道:“难怪你死活不肯动弹,原来是搁这看那帮小丑演戏呐?”
杨戈也笑道:“咋样,我这个位子,观景效果绝佳吧?”
骚气青年扭头四顾,入眼的已经不是粗犷简陋的木屋,而是月黑风高、大风大浪,当即称赞道:“果然绝佳……有你顶在台前,我连环坞是否就高枕无忧了?”
杨戈冲他挑起一根大拇指:“有进步!我应该是能为你争取一段时间,但打铁还需自身硬,你自个儿也得抓紧时间。”
骚气青年端起茶碗以茶代酒:“足够了,不枉本公子在此陪你虚度年华!”
杨戈怔了怔,恍然道:“我说……不错不错,你现在的城府就算还不够拜上将军,拜个游击将军肯定够格了!”
骚气青年:“你不膈应我才好。”
杨戈端起茶碗与他碰了一下:“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二人仰头一口饮尽,“笃”的一声放下茶碗。
适时,一道窈窕的大红身影从天而降,“咚”的一声落在了涉水露台之上:“噫,你这儿很热闹嘛!”
屋檐下的二人齐齐扭头看了一眼,再齐齐翻了个白眼。
杨戈没好气儿的问道:“大嫂,你来做什么?”
来人站在雨中,一股轻柔的真气排开雨幕,周身除了鞋底一丝水迹也无。
她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指着骚气青年:“他都能来,妾身凭什么不能来?”
杨戈:“我与他是朋友,我与你是什么?”
来人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叔、叔嫂?”
“啪。”
杨戈和骚气青年同时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脸上……没眼看,属实没眼看!
来人无视了二人的怪相,拈起石榴裙的裙角轻轻巧巧的走进屋檐,坐在茶案的一侧:“来者是客,你就是这么待客?”
杨戈:“不请自来乃恶客,朋友上门宰牛羊、恶客登门挥刀枪!”
来人:“你也不想满江湖都知晓你杨二郎欺负手无寸铁的妇孺吧?”
杨戈翻着死鱼眼,提起公道杯给她斟了一碗茶:“先说好,你若是来为你白莲教当说客的,就请免开尊口,我和你们白莲教既无交情、也尿不到一个壶里,不想多费口舌!”
来人端起冒着热气的茶碗捧在手心里暖着身子:“你既然知晓妾身的来意,就该知晓妾身也是不想来,却又不得不来。”
杨戈:“这倒也简单,我先打你一顿,再把你扔出去,你回去见了你们孔雀圣母,就交代得过去了!”
来人大怒:“王八蛋,活该你形单影只一辈子!”
杨戈乐不可支:“爷乐意!”
来人百思不得其解:“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白莲教都不追究你杀王林的仇怨,你为何还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呢?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家多吃苦啊少年人!莫非你还以为你还能挎上牛尾刀?”
杨戈:“别问,问就是单纯瞅你们白莲教不顺眼!不服气?派人来打我啊!”
来人:“你真当你杨二郎天下无敌?”
杨戈:“我是不是天下无敌不好说,但我敢保证就算你们孔雀圣母亲来,我也能拼她一个大残,你们白莲教敢赌吗?”
来人:“王八蛋,老娘就知道这趟差事里外不是人……”
杨戈:“门在那里,请便!”
现场一阵寂静,三人大眼瞪小眼儿。
杨戈:“你为什么还不走?”
来人:“老娘刚到,身子都还没坐暖你就撵人走,你还是不是个爷们了?”
杨戈将红泥火炉推到她面前:“给你烤烤火,坐暖了赶紧走……也就是你,但凡你白莲教换个人来,脑袋都给你们拧下来你信不信?”
来人:“信,老娘太信了,要不是怕你不分青红皂白见面就杀人,大风大雨的老娘犯得着亲自前来?”
杨戈:“你敢说你们白莲教打什么鬼主意你心头没数儿?我准你进屋,看的是沈老二的面子,回头我要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可就别怪我不给沈老二面子了……”
他的话音刚落,三人就又听到“咚”的一声,又有一名黑衣人落在了涉水露台上。
来人腰悬兽首金纹牛尾刀,左脸上有一道月牙形的伤疤:“我似乎听到有人在背后说我帅……噫,你这儿很热闹嘛!”
红裙女子背对着他,黑衣人只看到一道窈窕的背影,并未看到她的脸,说话的时候甚至还狭促的冲杨戈挤眉弄眼个。
杨戈:……
骚气青年:……
红裙女子:……
回过神来,杨戈无语的吐槽道:“难道我今天姓曹?”
黑衣人潇洒的走向屋檐,牛尾刀随着他的脚步不断晃动:“哦,曹操的操是吧……我、你,你怎么在这儿?”
他走进屋檐下,终于看清了红裙女子的脸,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红裙女子喜笑颜开的冲杨戈抛了一个媚眼,柔柔的轻声道:“妾身为何不能在此?”
黑衣人脸儿都绿了,双眼冒火光的看向杨戈。
杨戈垂下眼睑,熟练的翻起一个茶碗,给黑衣人倒了一杯热茶:“你别看我,她也刚到,你来这儿为什么,她来这儿就为什么……我的建议是,你们两口子出去打一架,谁赢了谁来跟我谈!”
骚气青年起身,扛起自己的黄花梨贵妃椅挪到杨戈身后,重新躺下,一手托着脑袋,双眼放光:‘看戏看戏!’
黑衣人面色阴晴不定的在杨戈与红衣女子之间来回的徘徊了几圈,末了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脸上的伤疤。
杨戈看了他一眼:“你似乎在想什么很失礼的事情!”
黑衣人目光闪烁的看向杨戈:“你方才似乎在说……你今天姓曹?”
杨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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