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顶峰,黑风寨。
屋外夜风呼啸,屋内一灯如豆。
杨戈躺在床榻上,裹着熊皮沉睡在山风的呼啸声中,时光温柔似水,静谧而安宁。
朦朦胧胧中,杨戈似乎又看到了老家的土墙院子,穿着一身灰色对襟盘扣衣裳的老人坐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冲着他招手:“二娃……”
他一阵风一样的飘到老人身前,握住老人干瘦粗糙的大手,愣愣的说:“您在家啊。”
老人抽着旱烟,烟雾笼罩了他干瘦的面容,只有一双忧愁的目光在烟雾中看着他,似是担忧又似是疼惜,许久才抬起一只手轻轻的摩挲着他的额头,安慰似的轻声笑道:“我们大气大量些,不和他们一般计较,啊……”
杨戈僵硬的思绪无法理解老人在说些什么,正要再问,就感觉眼前一花,不见了老人的身影。
他焦急的站起身来四下寻找老人,却只见自家刚刚好完好的土墙房子突然就坍塌了,无数大黑耗子在残骸中满地乱窜,成群结队的啃食着房梁门窗……
他愣了许久,陡然回过神来,惊坐而起,急切的四下张望。
灯火依旧,屋内形单影只独他一人。
他眼中急切之意迅速褪去,双眼怔怔的望向西北方,目光似乎洞穿了千里山河云月,看到了路亭县柴门街小院后那个孤零零的坟头儿。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又或许是那个腿脚不利索的老头儿,真在那里守着他……
“呼…呼…呼……”
他蓦地攥着熊皮被褥,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而粗重,他极力舒缓着内心翻涌激荡的情绪,可视线还是迅速变得模糊……
他使劲儿的抿住颤抖的唇角,摊开一只手用力的捂住双眼,可灼热的液体还是从他指缝间溢了出来。
呜咽的夜风,似乎吹进了屋里。
“铿。”
一道雪亮的刀光在刹那间照亮了屋内的陈设,悬挂在墙壁之上的冷月宝刀尖啸着落在床榻前,刀身剧烈的颤鸣着。
下一秒,无数嘶哑的刀鸣之声响起,一口口长刀从山寨的各个角落电射而至,落于杨戈房外蠢蠢欲动颤鸣着。
久久不息……
至天明,杨戈背着冷月宝刀,一手拿着竹笠推门而出。
上百黑风寨土匪在门外等候已久,见了他齐齐抱拳道:“二爷!”
杨戈面无表情的将竹笠扣在头顶上:“你们罪不该死,自己掂量着,该去官府自首赎罪的自行去自首赎罪、该退出江湖成家立业的自己去成家立业,但凡再教我听到半分你们还在打家劫舍的风声,江浙再大,也绝无你等容身之地!”
说完,他伸出手向门前插着的数十把长刀一招,数十把长刀立时凌空浮起。
就见他猛然握拳一绞,数十把长刀凌空碎裂,叮叮当当的坠落一地。
一拳捏碎数十把长刀之后,他纵身一跃丈余高,踏墙飘然而去。
上百名黑风寨土匪见状大惊失色,急忙高呼道:“二爷,您去哪儿?”
“二爷,带上我们吧!”
“二爷,别丢下我们啊……”
他们急得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跟上杨戈,可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杨戈在山林间起起伏伏的径直往西北方行去。
“大头领,二爷走啦,咋办啊?”
“伱他娘的问老子,老子问谁去?”
“二爷往西北方去的,西北方肯定是有大买卖……”
“你他娘的嘴里放干净点,什么大买卖小买卖,我们从良啦,不做土匪啦!”
“是是是,我的意思是说,昨夜二爷房中那么大动静,肯定是有大事发生,咱们追上去,随便找个地儿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二爷上哪儿去了?”
“好主意,弟兄们,走着!”
……
芒种时节明媚而不灼热的阳光,洒满连环坞总舵深处的朴素小院。
一身黑粗布衣裳、气息祥和而平静的李长江,怀揣着一把茶壶坐在摇椅上,嗅着清甜的微风闭目小憩着。
“爹。”
一身白袍如玉、银冠镶七星的李锦成,轻手轻脚的走进小院里,低声呼唤道。
李长江将双眼挑开一条线看了他一眼,微笑着一指身侧的小竹椅:“你不是在闭关吗?”
李锦成拉着小竹椅坐到老父亲膝前,替他揉着双腿轻声说道:“静不下心,来找您聊聊。”
李长江轻笑道:“钦差南下抓捕杨二郎之事?”
李锦成并不感到意外,笑着点头道:“就知道瞒不过您……”
李长江笑了笑,风轻云淡的问道:“想清楚了吗?”
李锦成想了想,絮絮叨叨的答道:“杨老二与孩子相交甚笃,又五次三番出手替我连环坞挡祸,而今朝廷大张旗鼓从我们家门前路过去对付他,于情于理……”
李长江打断了他的解释,加重了语气问道:“为父是问你,想清楚了吗?”
李锦成闭上嘴,沉默了许久后,重重的一点头:“孩儿想再跟他疯一把!”
“想做就去做吧!”
李长江重新合上双眼,淡笑道:“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气象,一味的求全求稳是成不了大气候儿的,这天下,从来都属于那些胆大心雄、锐意进取之辈,连环坞当是你的羽翼,而非是你的累赘。”
李锦成不自觉的拧起眉头,疼惜的看着老父亲日渐清瘦的身体:“可您的身体……”
李长江笑着反问道:“难道你日日守在为父膝前,为父就能返老还童、长生不老吗?”
李锦成沉默了片刻,蓦地轻叹了一口气:“孩儿无能,爹病厄缠身还要为孩儿殚精竭虑……”
李长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赞许的点头:“无须妄自菲薄,你近来的作为很好,比为父期望中的还要好,趁着为父还提得动枪、杀得动人,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天塌下来、为父替你扛!”
李锦成咬着唇角,心酸不已,许久后才重重的一咬后槽牙:“孩儿已经不是三岁稚子,不能每每遇到蛇虫鼠蚁就请爹出马,孩儿已经摸到炼精化气的庙门,这便回去闭关,待炼精化气功成,孩子自个儿带着人去做事……孩儿也想为爹遮风挡雨,若天塌下来,孩儿也想替爹扛!”
李长江躺回椅子上,笑道:“既然有决心,就去做吧!”
李锦成起身,朝老父亲一揖手,转身大步离去。李长江目送独子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畅慰的合上浑浊的双眼,喃喃自语道:“吾家有子初成长啊……”
他已注定不能久存于世。
相比起李锦成做错事……
他更担忧李锦成不敢做事。
如今看来,当初一力促成李锦成去与杨二郎、杨天胜他们厮混,是正确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
凤阳,杨家。
一身宽松金色练功服的杨天胜高高跃起,怒喝了一声“与日争辉”之后,凌空一剑斩向花园中心假山。
三丈长的火红剑气一闪而逝,马车般庞大的假山轰然爆炸,余劲漫过几株灌木,燃起熊熊烈火。
杨天胜落地后,看了看那厢夷为平地的假山后,再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雀跃的高呼道:“成了,小爷练成了!”
恰好穿过月门进入花园的杨英豪,刚好亲眼就见到了这一幕,眼中闪过几许震惊之色后,又蓦地的捏紧了拳头:‘逆子,老子的太湖石假山啊!’
那厢欣喜若狂的杨天胜还未察觉到老父亲的愤怒,见到老父亲后献宝一样的凑到老父亲跟前大声邀功道:“爹,小爷修成《烈阳神功》第三重‘熔金销铁’了,能在您手下走过五十招了不?”
听到这番孝顺的炫耀,杨英豪气得拳头都硬了,可又不得不承认……这逆子真能在自己手下走过五十招了!
这逆子才炼精化气多久啊?
就是满打满算,也还不到半年啊?
半年时间,连破三重关隘?
难不成老子以前看走眼了,这逆子不是驴粪蛋表面光型,而是大器晚成型?
他百思不得其解,一时竟有些看不懂这个自己从一尺长的襁褓婴儿养成七尺男儿的长子。
“爹,您不说小……您答应孩儿只要孩儿修成熔金销铁这一重,就传孩儿蚀日剑法秘传遮天三剑吗?”
杨天胜扯着一脑子浆糊的老父亲来到花园中心:“择日不如撞日,您就今天传孩儿那三剑吧,再不传,咱家蚀日剑法可就断香火了……”
杨英豪终于忍受不了这逆子的胡言乱语了,抖手一巴掌把他头打歪:“混账玩意儿,你在咒为父英年早逝吗?”
杨天胜捂住脑门,急忙答道:“孩儿不是这个意思,您听孩儿狡辩……”
杨英豪满脸愁苦的闭眼跺脚,自怨自艾自个儿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没正形的玩意儿!
末了,他无力的从怀里掏出一张布条,递给杨天胜:“晌午时收到消息,你自个儿看吧。”
杨天胜疑惑的接过布条看了一眼,立马火冒三丈的破口大骂道:“狗操的朝廷,和人沾边的事儿你们是一点都不干啊!”
他骂着,转身就要走。
杨英豪眼疾手快的一把拽住长子:“你上哪儿去?”
杨天胜疑惑的扭头看了一眼老父亲:“还能上哪儿去?点齐人马,去砍死烂屁股的阴阳人!”
杨英豪怒其不争的低声喝道:“你有点脑子好不好,东厂是什么衙门?你说灭就灭?那打狗还看主人呢!”
杨天胜面红耳赤的扯着喉咙怒声道:“打狗?小爷还想糊他老赵家一巴掌呢!就是狡兔死走狗烹,也不是这么个烹法儿吧?杨老二哪里对不住他老赵家,要换来这么个下场?别说他赵曙不想弄死他二叔……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姥姥!”
杨英豪实在忍不了了,挥手又一巴掌把他打歪:“你跟老子吼什么?老子姓赵?”
杨天胜挨了一巴掌,气焰稍降,但旋即便虎着脸说道:“爹您要怕事儿,儿子带人蒙面去干死那些阴阳人,不就是朝廷鹰犬吗?他杨二郎杀得,小爷凭什么杀不得!”
杨英豪就又是一巴掌把他头打正,怒喝道:“杨二郎、杨二郎,是杨二郎你爹还是老子是你爹?他都还没急,你急个什么玩意儿?皇帝不急太监急?”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中气十足的河东狮吼就从后院传来:“杨英豪你个老泼皮再口不择言、胡言乱语,老娘锤爆你的狗头!”
爷俩齐齐缩了缩脖子,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敢再吭一声。
直到后院的脚步声远去之后,爷俩才抻了抻脖子,齐齐松了一口气。
杨英豪面色不善的盯着长子:“这下舒坦了吧?回头你娘要是收拾我,你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杨天胜丝毫不怂:“您要敢收拾我,看我娘怎么收拾您!”
杨英豪面红耳赤的抬起手掌:“倒反天罡……”
杨天胜非但不躲,反倒把脸凑上去:“来来来,您往这打,让娘好好看看,您是怎么教儿子的,我跟您讲,我不聪明就是被您打的,您知道您自个儿手劲有多重吗?您知道您的大嘴巴子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伤害有多大吗?”
杨英豪颓然的垂下手一跺脚:“真是造孽啊!”
杨天胜见好就收:“好了好了,孩儿跟您斗斗嘴而已,您咋还认真呢……不过这事儿,孩儿一定要去,朝廷如果只对付杨老二,那也就罢了,杨老二早就做好朝廷会对付他的准备,我等着接应他出海就行了,可朝廷要拿杨老二的家眷开刀,这事儿就过不去了!”
“换句话说,朝廷都把事做到这个地步了,孩儿还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杨老二独自一人去死磕朝廷,那孩儿与杨老二还算什么朋友?朋友不是这么做的!”
他不闹了,杨英豪也拧起眉头正色道:“值得么?爹不反对你与杨二郎相交,那个小家伙的确是个不世出的人物,但你为了杨二郎,把咱家乃至整个明教都拖下水……真的值得么?”
杨天胜也正色道:“爹您这话孩儿不赞同,什么叫孩儿为了杨老二将咱家和明教拖下水……咱家和明教,什么时候在岸上过?”
杨英豪摇头:“你不必与为父狡辩,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你自个儿心头有数!”
杨天胜想了想,反问道:“那孩儿这么说吧……无论是我们凤阳杨家、还是明教,何时是因为我们低眉顺眼、逆来顺受,才令朝廷放我们一马?”
杨英豪依然紧紧的纠结着眉头:“话虽如此说,可刀兵一起,便将祸及数十万教众……”
“就是因为怕起刀兵……”
杨天胜铿锵有力的打断了老父亲犹豫不决的言语:“才必须不惧刀兵,否则,我明教名头再响、教众再多,也不过只是一个任朝廷鱼肉的软柿子罢了!”
杨英豪必须得承认,这逆子说得有道理。
但他作为明教光明右使,他必须得对整个明教负责,不能任由杨天胜由着性子胡来,只能说道:“兹事体大,爹必须前往总坛与教主磋商之后,方能做决议。”
杨天胜点头:“您去商量您的,孩儿有多大碗吃多少饭,您要实在担心孩儿连累家里、连累教里,孩儿一人一剑过去,南沙湾抗倭是孩儿与杨老二一起挑的头,有祸孩儿当然也得与杨老二一起扛!”
杨英豪本能的抬起右手,但临抡在杨天胜脑袋上时,又悻悻的收了回来:“你个混账自个儿听听,你说得这叫什么话?老子是怕你连累老子?”
杨天胜正色道:“孩儿失言,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杨老二拿孩儿当亲哥,孩儿就不能拿他当表弟,他有了麻烦事就想着让孩儿置身事外,但孩儿不能真眼睁睁的看着他独自一人去面对麻烦事,朋友不是这么做的……就算孩儿帮不了什么大忙,给他递一递刀子总是行的。”
杨英豪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
他或许真的是老了,竟开始羡慕起这些后生仔不夹杂任何利益的纯粹友谊……
他伸手轻轻揉了揉长子的脑袋,心头大感畅慰的笑骂道:“说的这是什么蠢话,你爹还没有老到提不动剑、杀不了人地步,天塌下来、爹替你扛!”
“爹。”
杨天胜也笑道:“孩儿虽然不成器,但也可以为您遮风挡雨了,天若塌下来,孩儿也可以替您扛!”
杨英豪看着长子,心神一阵恍惚,好像才发现当初那个牙牙学语的小不点,已经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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