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无敌的人
“阁下好大的口气!”
那魁梧人影倒提着乌沉沉的大枪跳到相邻江船的桅杆之上,一双狭长的眸子居高临下的审视着杨戈,一副人到中年仍显硬朗俊逸的好皮囊不怒自威,一身绀青银缠枝衣袍下摆随风猎猎飘荡。
“就不怕江风料峭,冻掉两颗门牙吗?”
杨戈仰起头看他:“我口气再大,也不及你们铁索连舟、杀人放火来得丧心病狂啊……话说,你能下来和我说话吗?我不喜欢仰着头看人!”
那硬朗中年男子冷笑道:“那就得看看阁下的本事了!”
杨戈摆手,认真道:“最好是别动手,我这人手儿重,动起手了就容易打死人,还是讲讲道理吧。”
硬朗中年男子见状,眼神越发锐利,冷笑声都越发中气十足了:“哦?那阁下欲要卖我项家几斤道理?”
“倒也不多,就两斤。”
杨戈似是听不出他笑声中的轻蔑,认真道:“第一斤,你们这么堵着河道,影响了多少人南来北往?撤了吧,冤有头、债有主,无论伱们项家要找谁的麻烦,都没必要拿路人撒气,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硬朗中年男子假模假样的点头:“是这个道理。”
杨戈颔首:“第二斤,听闻先前有船家来找你们理论,你们不但把人给杀了、还放火烧了人家几代人才攒出的船只,老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谁动的手谁跟我去衙门归案,烧了人家的船也得赔给人家,这很合理吧?”
硬朗中年男子假模假样的再度点头:“也很合理。”
“很好!”
杨戈缓缓点头。
那硬朗中年男子憋住笑意,正要再开口……
那厢的杨戈突然拔刀,一刀划拉出一道皎月般璀璨的银亮刀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过那硬朗中年男子立身的桅杆底端。
硬朗中年男子被这道锋锐无匹的刀气一激,浑身寒毛竖起,本能的就要做出反应,而那厢的杨戈已经收刀归鞘,就像是没动过一样,平平无奇模样仿佛方才那一道闪瞎了几十双眼睛的璀璨刀气,只是他们的幻觉……
直到“咔嚓”,水桶粗桅杆底部断裂,徐徐倾倒,重重砸进了江面上,掀起一阵波浪,摇曳江船。
而桅杆上的硬朗中年男子,却是在桅杆断裂之时才陡然回过神来,狼狈的跳到杨戈所在的这艘江船的船舱顶部。
杨戈顶着竹笠微微抬起头,望着他:“刚才我说的两个道理,你认吗?”
硬朗中年男子笑不出来了,他双目直勾勾的盯着杨戈手中的冷月宝刀看了许久,才深吸了一口气,跳到甲板上,将手中大枪交给手下人,抱拳道:“敢问可是‘显圣真君’杨二郎当面!”
他的话音一落,江船上一众杂鱼无不大感惊讶,人人皆争先恐后的扒着同伴的肩膀往杨戈那边张望。
但很快,他们眼中的仰慕之色就变成了惊惧,个个都捂住脸、不动声色的悄咪咪往后挪。
他们却是突然反应过来了:‘坏了,我变成杨二郎评书里的反派了……’
那勾栏酒肆里说的杨二郎评书里,哪个反派有好下场?
好家伙,那可都是擦着就死、磕着就亡啊!
迎着数十双惊惧的眼神,杨戈毫不犹豫的否认:“休要胡乱攀关系,某家姓丁名修,字很润,江湖人称‘加钱居士’!”
硬朗中年男子:……
你骗人,你手里明明是冷月宝刀!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话里有话的徐徐说道:“在下江东项家项飞龙,这位…很润兄,我家大侄…我家无敌心慕兄台风采已久,早有心与兄台一晤,只可惜缘悭一面。”
“今日难得有缘,在下代我家无敌盛邀很润兄往我江东项家一行,想来我家无敌与兄台同踞江湖豪雄榜,必然会有许多武学心得可以交流……定叫很润兄满意而归!”
杨戈听懂了他话中的含义,不为所动的将手中的冷月宝刀连鞘杵在了身前:“一码事归一码事,我只问你,刚才我说的道理,你们项家认还是不认。”
项飞龙心头憋着一口气,强忍怒意赔着笑再度抱拳拱手:“这的确是两码事,但只要很润兄愿意,也可以变成一码事不是吗?连环坞老水鬼命不久矣,有道是‘树倒猢狲散’,很润兄又何苦再为他连环坞出头呢?连环坞能交很润兄这个朋友,自是连环坞的福气,但只要很润兄肯赏脸,我项家也必不会让很润兄失望。”
他将话挑得更直白了一些:‘无论连环坞出多少,我项家都可以加倍交你杨二郎这个朋友,但倘若你非要执意为连环坞出头,那就要多我项家这个敌人了,你是刀豪,我项家同样有枪豪!’
这是他项家养出项无敌这条蛟龙之后射出的第一箭。
这一箭,不单只是冲着京杭大运河这块肥肉来的。
箭锋上指的,还有“过江龙”李长江这位前任“枪豪”。
毕竟项无敌“枪豪”的位子,不是他凭本事从李长江手里抢来的,而是前任枪豪李长江跌落豪雄榜后,他顺位补上去的,颇有几分名不正言不顺的意思。
正所谓:有名就有利。
比如李长江能独占京杭大运河这块肥肉二十多年,除去他本身过人的手腕之外,“枪豪”的实力和名头,也占据了很大的因素。
更何况,“枪豪”之名,对于江东项家还有更深的寓意……
所以,他们不能退!
然而,他的忍辱负重,在杨戈眼里……就很不知好歹了!
“我说……”
杨戈有点烦了,加重了语气一句一顿的说:“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我是在问你,我说的道理,你认还是不认,你扯这么多有的没的干嘛?”
“怎么?拿你们家项无敌压我?要不我先平了你们,再去你们项家找他聊聊?”
杀心一起,他的眼神瞬间就变得像一把刚从冰雪里刨出来的刀子一样,又冷、又利,刺激得人汗毛直立!
扑面而来的森寒压力,令项飞龙的眼角不受控制的抽搐了几下,一股凉意顺着尾椎骨一溜烟儿的往头皮上爬……
他就像是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后陡然惊醒过来那样,突然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蠢话!
就眼前这位爷做过的那一桩桩、一件件大事,哪一桩被人收买过?哪一件被人吓住过?
用大棒加甜枣那一套去对付他?
那不是生怕项家死得不够整齐吗?
“认!”
项飞龙言简意赅的点头回答,一个多余的字眼都不敢吐,唯恐引发什么误会,令眼前这个煞星暴起大开杀戒。
都说人的名、树的影。
杨戈踏着“索命阎王”段郁的尸首闯进豪雄榜,江湖上但凡是个对自身的实力和层次有一定认知的老江湖,都绝对生不出“去掂量掂量他的份量”这么愚蠢的念头!
“那就抓紧时间办事吧!”
杨戈锐利森冷的眼神一缓,慢慢呼出一口浊气:“谁下令杀的人、谁动手杀的人,都交给我,衙门怎么判我不管,但你若是胡乱交人敷衍我,就得以窝藏案犯论处。”
“至于你们烧了人家的船,你们自个儿去与人协商该怎么赔偿,我想你们江东项家家大业大的,也不差这点散碎银两,更不会因为逼着你们去赔偿,就难为那些船家的遗孀……对吧?”
听着他的述说,项飞龙只觉得屈辱,额头青筋暴起老高,咬紧牙关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儿:“对!”
杨戈顶起竹笠盯着他看了看,轻叹道:“我都还没生气,你怎么反倒生起气来了……算了,你火气这么大,就不留你了,正好你是这里的主事之人,纵容、指使手下人做出这么大的恶事,赔一条命也不算冤枉。”
项飞龙闻言脸色骤变,连忙抱拳拱手道:“杨大人切莫误会,在下是恼怒手下人为非作歹、惊动了杨大人,绝非是冲着杨大人啊……”
杨戈平平淡淡的回道:“你冲的是谁,你心头有数、我心头也有数……莫说我不给你出手的机会,先出手吧,接得住我一刀,你就能活下去。”“好!”
项飞龙暗暗的一咬钢牙,眼神暴怒的皮笑肉不笑道:“杨大人快人快语,在下若是再推三阻四,未免有些太不给杨大人面子了……那就容在下放肆了!”
杨戈也不答话,就这么平平淡淡的看着他从手下人的手中接过大枪,转身长长的深吸一口气,陡然爆发周身真气,人枪合一、怒发冲管的朝着自己冲过来:“霸王卸甲!”
血红色的枪劲喷发,既像一骑红缨迎向千军万马,又像无头尸骸中喷出的血雾,有种霸道而悲壮的气势!
杨戈品味着这种悲壮,冷月宝刀骤然出鞘,仿佛百尺光剑一样绽放出纯粹而耀眼的淡金色刀气,正面破开这一股血红的枪劲,倾泻而下……
“叮。”
冷月宝刀的刀锋,精准的劈中乌沉沉的大铁枪头。
挥枪的项飞龙已经定在了原地,眼神直愣愣的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杨戈,瞳孔开始涣散……
杨戈徐徐收刀,手掌微微有些颤抖:“立意不错,只可惜你们不是西楚霸王,卸不了只有西楚霸王才配卸的甲!”
霸王卸甲、殊死一战!
但重心不在“殊死”。
而在“霸王”……
一个二十六岁就打遍天下无敌手、分封天下诸侯的盖世猛人,他的殊死一搏,谁人不胆战心惊?
没有西楚霸王的经历和霸气,却非要去模拟他与敌同归于尽之时的霸道而悲壮……
那不是东施效颦吗?
而这种认知,令杨戈心中也生出了一种领悟:‘哪有无敌的武功啊,分明只有无敌的人!’
“嘭。”
项飞龙魁梧的身躯重重倒地,殷红的鲜血从他脖子上流出来,染红他身下的甲板。
杨戈看了他一眼,抬起头看向挤成一团,就差抱在一起喊妈妈的喽啰们:“那个……龚成,出来。”
喽啰们如同海浪一样不规则的挤来挤去,挤出一个满头大汗、颤如筛糠的白净壮硕胖子,他咬牙切齿的看了一眼手下的喽啰们,扭过头不停地擦着汗、陪着笑,点头作揖道:“杨……丁、丁大侠,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小的一定竭尽所能,为丁大侠分忧!”
杨戈冲他挑了一根大拇指:“你比这厮上道……我刚刚说的两个道理,你能办吗?”
龚成心头嘀咕着“我算哪根葱啊”,面上却毫不犹豫的回道:“能办能办,小的这就去找诸位管事商议,尽快办好这两件事!”
“很好。”
杨戈转身走船头,转身扶着船舷慢慢坐下,轻声说道:“我就在这里等你们,你们抓紧时间去办,一个时辰之内,你们要还搞不定这两件事、我就搞定你们。”
“对了,别忘了给你们家项无敌送个消息过去,替我转告他,若要报仇,去杭州找我。”
龚成躬在身前,脑门上的汗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杨戈看了他一眼,摆手道:“快去吧,抓紧时间!”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办……”
他看了一眼一旁还在渗血的尸首,躬身退下,在后方挤成一团的喽啰中点起几名亲信,就抓着铁锁麻利的去了其他江船。
杨戈坐了许久才终于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浊气,末了从腰中的干粮袋里取出一小块肉干,撕扯着喂进嘴里慢慢咀嚼。
甲板另一头,一大群喽啰蹲成一片,低垂着脑袋在甲板上数蚂蚁。
……
一个时辰不到,项家堵塞河道的铁索连舟就解开了。
十来个杀害那些船家的项家喽啰,也锁上铁索交到了杨戈手上。
杨戈将这些人带到一旁,分开后粗略的询问了一遍口供,没有发现串供和替罪羊的迹象后,便带这些人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第二日天明。
淮安县县衙大门刚一打开,就发现一群锁着铁索、被挑断了手筋脚筋的彪汉横七竖八的瘫在衙门大门外,高举着供述,哭着喊着请求县衙的捕快们速速抓捕他们归案……
这从天而降的馅饼,将淮安县上上下下的官吏都砸得晕乎乎的。
结果,等他们回过神来,刚要开始乐,就冷不丁听到了“杨二郎”的三个字。
他们刚刚露出的笑容,一瞬间就凝固在了脸上。
再然后,升堂、审案、画押、判决,一气呵成!
该秋后处斩的秋后处斩、该发配岭南的发配岭南。
中间也没有出现任何习以为常的py交易的环节,审的人大公无私、明镜高悬,被审的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都只求离那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名字远点!
如此稀奇的事,很快就在淮安县传得满城风雨。
以至于杨戈还才用了两回的新马甲“加钱居士”丁修,就这么无端端的掉马了。
当然,“加钱居士”丁修掉马,和他“玉面小白龙”吴彦祖有什么关系呢?
他在将那一票杀人凶手交到淮安县衙之后,就悄悄回到江船,继续顺水南下。
连环坞那边的情况,他并不操心。
李长江只是状态不太好。
可不是已经死了!
如果项无敌头真那么铁,敢杀到连环坞老巢去找李家父子的不痛快,那扑街的还指不定是谁……
再者说,项家在他这儿栽了这么大跟斗,不找回这个场子,一时半会应当是没脸去找连环坞的麻烦的。
以杨戈与连环坞之间的交情,他将事情做到这一步,其实已经有些大冤种的嫌疑了。
但人与人之间的交情,总得大家都往前走,才能靠近。
那种一遇到事就斤斤计较得失多寡的人,是很难有朋友的。
连环坞近期的许多事都做得很和杨戈胃口,所以杨戈多付出一些他也觉得没什么。
反正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他得罪的人海了去了。
项家?
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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