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灌凉都,吹起悦来客栈前的一杆风旆。
又吹起黑衣青年的发梢衣袂。
他看上去不及三十岁,面相温和,眉宇间瞧不出什么锐气,若非腰间束剑,从外表似乎很难看出他是一个江湖客。
细细看他手中的木雕.
不难发现,这木雕所成乃是人形,拿着一柄剑。
他将那柄剑雕得栩栩如生,剑柄剑格纹路清晰,剑身剑尖平滑丝顺,似能从木雕中瞧出金铁锐利。
可奇怪的是.
这人形木雕,面孔是模糊的。
有这样的雕功,别说赋予木雕一张面孔,哪怕让这面孔惊世骇俗想必也是信手拈来之事。
可偏偏木雕无相,也就让他手中所雕的剑客显得朦朦胧胧,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意境。
就好像瞧他本人,你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特殊之处,可偏偏有股奇怪的意境,叫你没法去忽视他。
若是普通人,也许会将他当作普通人来看待。
但若是高手,便深知这样带着淳朴之气的剑客绝非庸手。
所以.
当黑衣青年从马车下到客栈门口时,尽管一些西域高手没认出他的身份,却也不得不扭过头来作出防范之态。
将后背暴露给一位不知来路的高强剑客,属实是托大之事。
不过,与摩月教同行的高手中也有眼力过人的。
尤其是领头的几位,在黑衣青年露面时,便已猜到他是谁了。
悦来客栈中,众多江湖人紧随高手们的视线之后,也纷纷瞩目在客栈门口。
尚有糊里糊涂的武林人东张西望,瞧着四下看客多露异色,一时间更为糊涂。
于是仔细打量来人,猜想他的身份。
须臾间.
悦来客栈议论声大作,甚至有一些人主动迎了上去,听到耳畔的交谈声,那些摸不着头脑的江湖人如梦初醒,带着惊异之色看向客栈门口!
“我是否看错?这这可是衡山四大真传之一?!”
有人激动发问,立马就有人回应。
一名胸口长满黑毛的粗犷汉子莽声道:“错不了,我去年在雁荡山附近见过这位,当年的雁荡山高手何三七有个传人,在浙东大大有名,可是惨败在了他的剑下。”
“这位走到哪里,随时随地都带着一把雕刀,一直在雕刻。”
“啊?”
有人好奇心大涨:“怎会有这样的习惯?他雕刻的又是什么?”
那粗犷汉子摇头:“我哪能知道得那般清楚,只听说与两样东西有关,其一便是剑神传下的剑典,其二便是当年的江湖五大妙谛之一的顾老先生。”
“这位衡山十五代弟子中的三师兄,正是姓顾,与那位前辈颇有渊源。”
有人唏嘘道:“剑神他老人家功参造化,调教徒弟的本事也叫人惊叹,他座下只有四名真传弟子,可这四人年纪轻轻”
“竟然各都练成了一身惊人剑术。”
这些年来剑神难得一见,但座下弟子多在江湖上行走。
江湖人不知如今的剑神是什么模样,又有什么功力。
但是
他们对衡山四大真传,倒是印象深刻。
一名江湖人道:“同修一部剑典,可四大真传的剑术据说各不相同。”
来自宝庆府的江湖人懂一些实情,他深吸一口气道:“剑神当年衍变万法,万剑归宗,这剑典号称万法剑典,就算各有体会,那又有什么奇怪?”
随着黑衣青年朝客栈中走,议论声越来越大。
不少人一脸兴奋。
衡山四大真传之一出现在了凉都,着实叫人没想到。
这下可有热闹看了!
摩月教号称西域第一魔门,势力极大。
旁人有所忌惮,可此时衡山四大真传当面,就算是天下第一魔门,他们也不可能有半分顾忌。
几名曾与剑神三徒弟有过照面的江湖人上前打招呼,之后立刻退到一旁。
盘州、罗定州、普安州的一些本土势力其实也想上前混个面熟,但此时不合时宜,只能作罢。
赵姝朝那进来的黑衣青年一瞧,便不着痕迹地将目光移开。
摩月教的人暂时没去管那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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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齐看向顾吉。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且无法忽视的人。
那身着大氅的霸道汉子手一挥,立马有两位手下将之前中毒倒地的鼠须大汉抬上被他撞塌的门板上,移到一旁。
这一次从西域入南北武林。
不仅是为了遗刻妙法,还要扬名立万,以此吸引更多人进入魔门,扩充实力。
比如他身后的两人,其一便是红砂教教主佘休彦,另一人则是腐骨门门主龙非夜。
这两人都是他们在南部武林吸引来的势力。
不过
在大氅汉子直面顾吉时,红砂教主与腐骨门主都驻步不前。
他们虽然贪图绝技秘法,与摩月教有些勾连。
但审时度势的道理他们还是很懂的。
你西域教宗惹了事可以远遁,他们的宗门就在此地,自然不愿得罪天下第一大派。
“若萧某没有认错,阁下想必就是剑神的三弟子。”
大氅汉子朗声说道。
他身旁另有一名身着劲装披散头发的抱剑人,正目光灼灼地看向顾吉。
顾吉却没理会他的目光,只朝着大氅汉子回应。
“正是。”
那汉子笑了笑,试探着问道:“敢问剑神可在云贵之地?”
顾吉淡定摇头:
“在,抑或不在。师父行踪飘忽,我自然是不知道的。”
“也许师父就在这悦来客栈中,但他若不想叫你知道,你也不可能察觉。”
西域众高手闻听这话,一瞬间有种过电般的不适之感。
就连那霸道汉子,也感到不适。
他们并不认为顾吉夸大其辞。
毕竟,如今的剑神是什么样的功力,旁人很难知晓。
但是,那霸道汉子也不是善茬。
知晓顾吉这话吓唬人居多,那位不太可能在此地。
他呵呵一笑:
“凉都琐事能惊动阁下前来已是不易,盘州遗刻再妙,也不可能让剑神动心。”
“那也说不准”
顾吉自然比他更懂:“师父做事更凭喜好,他对遗刻内容不一定会上心,但对是谁所刻,恐怕会生出好奇来。”
“兴许会去盘州瞧瞧,寻一寻这留下刻文的高手。”
在二楼观望的东方小仙与杨君采听了,不由神色微变。
“就比如”
顾吉双目凝在萧姓汉子身上:“摩月教教主神神秘秘,若是师父哪天来了兴致,也许就会入西域,上摩月教看一看。”
大氅汉子闻言嘴角抽搐,不愿再讨论这个话题了。
这时
他身旁披散头发的抱剑人忽然往前半步:“据说衡山四大真传剑法神妙,连西域一些剑中豪客都在盛传,我也早有耳闻。”
“千山万水难得一见,早想一试阁下高招。”
他声音低沉,却传遍客栈内外。
霎时间,哄闹声大响。
这西域人好大的胆魄,竟然朝四大真传问剑。
大家都有些好奇他的来历与手段了。
顾吉的目光从萧姓大汉身上转移到抱剑人身上,二人第一次正面目光对视。
“你是摩月教中的哪一位?”
抱剑人道:
“摩月教主之下有八大经师,又称宝树,在下是外作镇恶宝树,本名魏自在。”
三大教王,八大经师。
这都是摩月教核心高手。
不少有见识的江湖人露出郑重之色,看向抱剑人的目光谨慎许多。
虽说八大经师的名气远远比不上衡山四大真传。
但此人敢当面挑战,资格一定是不缺的。
纵有扬名之心,也定有艺业。
众人不由期待起来。
想见识一下西域剑客的诡异招法,更想亲眼目睹四大真传的剑术。
顾吉一听,不由点头。
但他又微微皱眉。
倒不是什么怯战,只是好心提醒一句:
“近来我深研剑术,剑意多有波动,有时出剑难收”
他话到此处,本身是一片好心,提醒对方留心留神。
可那抱剑人感觉自己被小看,登时一怒。
随即用震动整个客栈的哈哈大笑声打断了顾吉的话:
“哈哈哈哈!”
“阁下纵然有一身剑术,但也未免太不将我放在眼中了。”
“纵观西域各大剑中豪客,魏某人的丧魄剑也能排在前五之列,我如何不懂剑下无情的道理?”
“剑客论剑,生死有命,阁下只管出招。”
宝剑人低沉的声音透着冷厉,又用森然目光瞧着顾吉:
“我要瞧瞧,这所谓的四大真传,是否真有传闻中的那般神奇。”
那大氅汉子瞧了抱剑人一眼,欲言又止。
今日,这已是变数。
可覆水难收。
此时若是打断,岂不丧尽摩月教的威势?
那还怎么吸引能人,叫西域教宗大兴?
他当机立断,打出一个手势。
一旁教众抬起门板上中毒的鼠须汉子,一道朝四周撤去。
哐哐哐移动桌椅的声音与杂乱的脚步声一齐响起。
这悦来客栈的一楼足够宽大,说书人的台面都被撤了去。
周围的江湖人心知这两人一个比一个难惹,全远离一楼中央,免得受剑光波及。
有的人甚至已经撤到了客栈之外。
悦来客栈的老掌柜正在叮嘱几名账房先生,让他们打起精神,一起计算。
“师父,丧魄剑是什么来路?”
二楼一处角落,邹松清盯着西域剑客,不由有些好奇。
商素风的目光则是落在顾吉身上。
心中多有感叹。
这剑神当真了不起,门下弟子竟也有这等风采。
过了半晌,他才回应徒弟的话。
“丧魄剑是西域剑路,我曾经耳闻过,似也是重视剑意的路数。但这剑路颇为少见,真说要亲眼目睹,还得等这人出招。”
提到剑意二字,邹松清立马肃穆。
当年闻名武林的华山风老先生,他的独孤九剑便是重剑意之路。
这也是一条妙谛之道。
摩月教八大经师中,竟也有这样的路数。
“师父认为这西域剑客有几分胜算?”
商素风直言道:“他的胜算很低,而且处境极为危险。”
“就像方才这位剑神徒弟自己所说,他练的也是剑意,恐怕进入了某种瓶颈,因而一直木雕问心。”
“一旦他放下木雕拿起剑,你便能瞧出端倪。”
邹松清点头,又请教道:
“那处境极为危险,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商素风对大徒弟颇有耐心,指点道:
“剑意与剑势不同,剑势捕捉有形之物,剑意往往是无形之物。”
“你不是也听闻过,华山的风老先生独孤九剑无招胜有招,他便是剑意。”
“未大成的剑意不够圆润,一旦碰撞,无形之伤将难以估测。”
“这剑神的三徒弟见识不凡,显然对这名西域剑客有些了解,故而好心提醒,没想到对方的理解差他一线,所以将好意误会成了轻视。”
“虽然没出剑,他却已经在最关键的意字上败了一招。”
“这难道还不危险吗?”
邹松清原本对这二人的对决完全看不透,但经过师父一说,瞬间一片清朗。
他不由看向师父。
对他这一双参透妙谛的鹰目佩服至极。
原来邹松清与商素风所在的角落没什么人,他们又很低调,因此没人注意到他们。
现在客栈中的人挤在一起,顿时有不少人听到他们说话。
这下子,许多道惊讶目光都飞到了点苍老人身上。
他们起初也晕乎乎的,没想到听了老人的话,各都清醒。
一时间怀疑起老人的来历。
就在此时,下方的魏自在已经竖剑在面前。
他拔剑三寸,只见剑身锋芒闪烁。
他的目光直直向前,一只眼睛盯着剑面,倒映剑上锋芒。
另外一只眼睛,没有长剑阻挡,则是将顾吉收入眼底。
“此剑名曰雪练,乃是寒铁所铸,千锤百炼而成,剑长三尺七寸,吹毛断发。”
“我出剑,往往一剑杀敌。”
魏自在像是说给顾吉听,像是说给旁观者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拔剑的那一刻,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竟透着一股子森然杀气,叫人胆寒。
这下子,众人才明白,他的剑法为何叫做丧魄剑。
这等危险至极的阴森剑意一旦被他凝聚在某一个的身上,这人只要心志不坚,有一丝一毫的心惊胆怯,立时要失神。
而失神瞬间,就是被一剑穿心的时刻!
“出剑吧。”
顾吉的声音平静地回荡在客栈中。
他话音才落,两道剑鸣之声铮然而响!
魏自在剑中叫人丧魄的杀意锁定顾吉,随即他身形飞掠,迅捷无伦的一剑汇聚森森剑意刺向顾吉心脉!
然而.!
那一刻顾吉也长剑出鞘,一黑一灰两道身影浮光掠影在空中纵闪交错而过!
二人剑意相交,竟没有多余杂招。
可在场除了那些高手,其余人根本没看清这交错的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诡异的是
连长剑碰撞的声响都没有听到。
但是,
在两人换位站定,后背相对时.
魏自在的剑光亮如初,雪练锋芒依旧。
而三师兄的剑,则是在滴血。
嘀嗒.嘀嗒.
客栈一片死寂,这滴血的声音竟那样清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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