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四友既然相请,自然热情洋溢。
赵荣跟着大庄主,任盈盈不紧不慢在他身旁,一边行过回廊,一边与几位庄主同赏院景。
梅庄各般建筑颇为古朴。
格子门窗自顶及地,哪怕是一扇筑在栏杆中的过膝小栅门,都叫他对应上了张择端的《金明池争标图》。
雪盖临安,梅庄之中的亭台水榭皆披白袍,袍上起伏有褶,他们一路走过,褶皱便如白波,在一亭一树,朵朵寒梅上荡出涟漪。
好看至极,雅量天成。
众人转走回廊,穿门过院,指点奇石,行过的青石方砖不知凡几。
移步中心庭院,这才驻足排椅,在一宽大的高台水榭上围炉而坐。
暖意融融,暗香浮动,更有一把瑶琴横列青藤长案,香炉浮细,转眼又不知被碍事的西风吹到哪儿去了。
赵荣朝四周一瞧,见下方小桥流水,注入一塘青碧,想来也有游鱼锦鲤,却不知躲在哪个石洞。
坐在他旁边的少女如他一般眺望,长长的睫毛轻轻眨动,目光微有奇色,显然没想到梅庄之中是这幅光景。
丹青生将手中翡翠酒杯放下,两手轻拍。
“今日贵客临门,来人,去将老夫酒屋中的美酒请来!”
“挑出最好的酒!”
他大袖一摆,兴致极浓,满脸笑意朝几名侍者喊道。
“是,四庄主。”
几人拱手应诺,转身便去。
赵荣来不及寒暄,黄钟公忧心忡忡,迫不及待道:“冒昧一问,小友方才所言,真不是诓骗于我?”
苍老的脸上带着凄然之色,他捋须的手都停顿在胡须上,一声叹息过后才将手移开:
“嵇康未传广陵散于袁孝尼,此曲于今绝矣.!”
“大哥!”
丹青生手背打手心,一脸着急模样:
“我一看赵兄弟便知是好朋友,他说有那肯定就有,大哥一提到这曲子就患得患失,婆婆妈妈,岂不是叫人小看我们江南四友。”
赵荣忍俊不禁,又听黑白子道:
“若是有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呢?”
“在哪?在哪?!”
丹青生急匆匆连喊两声,一声大过一声,又看到黑白子嗤嗤一笑便知上当,立刻摆袖不去理他。
赵荣但笑不语,看向一旁表妹。
少女朝他飞了个眼神,将瑶琴取下。
黄钟公见状面色肃穆,在梅庄隐居十多年,他从未如此刻这般紧张。
任盈盈瞧出老人是极爱琴之人,宽袖半搭在琴弦上朝老人拱手,口中细细念出“献丑”二字。
一段开指便揪人心弦的遗音被她拨响!
待到小序大序忽然发力,泼刺叙事之调进入正声。
在干净利落的泛音和深沉厚重的绰注中娓娓道来
广陵散那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的故事,通过琴音徐徐传递.
黄钟公研究过竹林七贤,知晓嵇康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
闻这曲调,已确定是叔夜遗音,心中生出一种莫名感动,仿佛跨越千年,与嵇康论调。
气韵深远、回味无穷的曲调在脑海中幽幽响彻。
老人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竟有湿润。
琴声止,少女的目光从瑶琴上移开,余光自身旁划过。
她看到赵荣也睁开眼睛,给了她一个赞誉眼神。
“广陵散,真的是广陵散。”
黄钟公站了起来,朝他们欠身拱手,“老朽此生能闻此曲,已经死而无憾了。”
赵荣也站起身,拱手宽慰: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前辈没有见过嵇康,却在千年后闻其遗音,时间流逝琴声在,跨过千年以曲会友,又在隆冬偶遇,岂非美事?”
“前辈何必伤感?”
“嵇康临死前俱不伤感,唯叹惋广陵散已绝,若他知此曲不绝,想必也是欢快得很。”
这一番话让少女眼睛一亮,黄钟公更是叫了一声好。
老人盯着赵荣赞道:“小友不愧是当世奇人,见地比老朽高明得多。”
他又对任盈盈道:“这位小友琴艺极高,老朽叹为观止。”
“今日两位高客在场,我也要多喝四弟几杯酒水了。”
丹青生、秃笔翁黑白子三人闻言,俱都大笑。
三人的笑声甚是豪迈,屋檐下的一些冰溜被震得哗哗砸在地上。
赵荣趁热打铁,他不说所求,只从包袱中颇为郑重地掏出一本古籍。
任盈盈微微一愣。
《广陵散》分明在她身上,没想到这小子又掏出一本来。
她那一本是赵荣随身携带,这一本却是本就打算送给黄钟公的。
“广陵散!”
黑白子等人惊呼一声,黄钟公原本苍白的脸上竟然出现血色,显得极度热切。
他方才已闻曲调,知道这谱子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之徒伪造出来作弄人的。
赵荣不作迟疑将曲谱交在老人手中。
黄钟公深深看了他一眼便翻开第一页,其他三位庄主虽不懂琴,但知这是失落千年的古谱都凑上来瞧看。
只是第一页便让黄钟公面色大变。
他手指在空中挑捻按捺作出抚琴姿态,翻开三页过后已魂不守舍,跟着一把将曲谱合上不敢再看,这才明白广陵散韵律高深。
姑苏少女虽然琴艺绝佳,但也没能将曲调全部抚出。
他很想询问是否能抄录曲谱。
又想着自己一把年纪占少年人这般大的便宜实在惭愧,想用东西交换,可又觉得梅庄上下找不出任何一样能与此谱相媲美的。
大庄主少有的心急如焚.
“此谱只是抄录本,我带来此处正是要赠给前辈。”
思绪繁杂的黄钟公一听这话便看向面带微笑的少年,心中翻涌轩然大波!
“这”
他话没出口就被赵荣举手打断。
“前辈莫要推辞,小可也算曲中人,那日我翻看广陵散,叔夜托梦给我,叫我寻天下琴中雅士,共赏此曲。”
他话语真诚。
黄钟公踌躇片刻,他一声叹息不再推辞,略微颤抖地将曲谱收下。
另外三位庄主都对赵荣流露出钦佩之色。
秃笔翁忽然笑道:“之前听闻赵小友也通书法,可有什么珍藏拿来鉴赏?”
“哈哈哈!”
赵荣大笑一声,“真是瞒不过三庄主。”
“我来梅庄是会四位朋友的,若只有广陵散,怎敢夸下海口,说江南四友都是我的朋友呢?”
“哦?!!”
丹青生、黑白子与秃笔翁三人都是精神一振,黄钟公抚须而笑。
他心中念着广陵散,但此时陪两位高客最为重要。
便见赵荣掏出一卷画轴一样的物品。
既然是秃笔翁所问,他便将卷轴撑开,朝下一展。
众人伸头瞧去,任盈盈见他姿态潇洒,心中也好奇得很。
“咦?!”
秃笔翁那矮矮胖胖的身体朝前一探,眼睛死死盯着卷轴上的内容,双目瞪得越来越大,口中呼呼喘气。
“这这是真迹!”
“真是.真是唐朝张旭的真迹,假不了.这书法假不了!!”
三庄主大喊大叫,比大庄主疯狂多了,卷轴上的草书大开大阖,如同一位武林高手展开轻功在草长莺飞间纵横驰跃。
张旭大名几位庄主如何不知。
他不仅是吴中四士,因擅草书又喜饮酒被称为“张癫”,因此与怀素并称“颠张醉素”。
三庄主的武功乃是石鼓打穴笔法,不仅有裴将军诗,还有一路来自《怀素自叙帖》中的草书,此等打穴法纵横飘忽,流转无方。
如今看到张旭真迹,秃笔翁怎能不癫狂呢?!
但是
拥有极强鉴赏能力的黄钟公等人却微微皱眉。
“这卷书法不是《古诗四帖》,亦不是《草书心经》,也非《今欲归帖》.”
黑白子疑惑一声,一旁的丹青生点头:“据说癫张还有《李青莲序》、《自言帖》,内容也都与此帖无关。”
秃笔翁双目赤红,眼睛流连在卷轴书法上。
他坚定喊道:“不,这就是张旭真迹,已得其魂,旁人模仿不得!”
黄钟公念着字帖内容:
“重岩抱危石,幽涧曳轻云。绕镇仙衣动,飘蓬羽盖分。锦色连花静,苔光带叶熏”
“这这是骆宾王的诗,意境美妙。”
赵荣笑答:“正是《赋得白云抱幽石》,此帖是骆宾王后人亲手赠我。”
“天宝五载张旭退居洛阳,骆宾王的后人与“罢职醴泉”的颜真卿一道去寻张旭讨教书法,张旭写了这一帖,被其后人留了下来,一直保存至今。”
几位庄主闻言,目色有变,心中又是连叹。
这一帖不仅是张旭真迹,还牵扯初唐四杰,又有颜真卿的痕迹。
难以想象骆家后人怎会将这无价的传家至宝亲手送人。
黄钟公微有错愕,又念了字帖上的诗词:“绕镇仙衣动,飘蓬羽盖分。”
他不由朝执帖少年瞧去。
那身轻盈的衣衫正在西风下飘动,加之气度非凡,果真有诗中韵调。
妙极,妙极啊。
丹青生是个直性子:“赵兄弟,骆家后人因何将此宝赠你?”
赵荣思忖回应:
“她家中一小辈身有病疾,求医天下,因缘际会与我偶遇,我出手将那小辈顽疾去了。又盛情难却,收了这谢礼。”
丹青生不住点头:“赵兄弟奇人也!”
其他人还不及感叹,忽听秃笔翁一声大吼!
他身体一纵,提笔蘸墨在一面白墙上狂书起来。
正是《裴将军诗》,二十三字龙飞凤舞,字字精神饱满,如要飞出墙外!
“好,好极!这二十三字当是我生平最佳。”
他摇头晃脑,将一身兴致化作满墙飞书。
见三哥这样快意,丹青生用急切的目光看向赵荣:“赵兄弟定然还有画作!”
“那是自然。”
“不过这画作是我偶然所得,并且是看着那人画的,决计算不上传世名作。”
赵荣一边取画一边笑道:“只是此事又巧又有趣,就拿来给四庄主取笑一番。”
“诶~!!”
丹青生胡乱摆着袖子:“怎会取笑,便是兄弟你什么画都不拿,我也要与你痛饮一番!”
能打动四庄主的画作很难找。
不过画作只是他的爱好之一,论酒论剑再补上不迟。
赵荣与这几位相处颇为融洽,仿佛置身衡山山门。
四位庄主貌似与我衡山派有缘啊。
他暗自嘀咕,将那卷画册交在丹青生手上。
四庄主展开一瞧,立刻哈哈大笑。
又展开给另外三位庄主看,众人都笑了。
任盈盈扫过一眼,立马想到会稽山有一幅差不多的,原来文先生所画不止一幅。
不过,当那幅画与真人同时呈现在眼前时,倒是让她别有感触。
丹青生一开始没当一回事,只是夸画中少年俊俏。
忽然,他觉得这画的笔法有种熟悉感,不由微微一怔,仔仔细细揣摩画中细节。
丹青生咦了一声,提起轻功快步冲入一间屋舍,又飞快跑回水榭楼台,将另一幅画摊开。
众人一道观赏。
黑白子也轻咦了一声,黄钟公也眼神微变。
“这”
“二哥,伱也发现了吗?”
丹青生道:“哪怕他画的不是花鸟,一样会写意,这种能将特征放大极致的技法不是寻常画师能具备的。”
“画中的赵兄弟分明在笑,那股子剑客的凌厉却能力透纸背扑面而来。”
“不错!”
秃笔翁摸了摸脑门:“这画上也题了字,两边字迹极为相似。嗯,出自一人之手!”
赵荣听他们一说,倒觉得有些离奇了。
“赵兄弟,帮你作画之人可是一名老者?”
赵荣回忆了一下:“他看上去五十余岁,接近花甲之年。”
“但短暂交流,我觉着这位文先生心态舒慵,兴许并不显老,年纪会更大一点。”
任盈盈在一旁听他迷迷糊糊猜测,心中觉得好笑,仿佛是自己知道得多一点,他知道得少一点,有一股逗趣。
“文先生?”
丹青生恍然一笑:“就是他了,你恐怕是在潇湘一地碰上他的,这文徵明的祖籍便在衡山附近。”
赵荣点了点头。
丹青生一指自己的那幅画:“我这幅《漪兰竹石图卷》也是他所作,其写意手法与我剑法相合,让我极为满意。”
“没想到他会为你画像,太罕见了。”
四庄主唏嘘一声:“定然是被你的气质所吸引。”
又见到旁边“疑是银河落九天”题词,心知这是夸他剑气倾泻而下如庐山瀑布。
赵荣见他手按剑柄,知他技痒。
“四庄主,可是要论剑?”
丹青生神采飞扬:“丁兄弟与施兄弟说你剑法天下一绝,我又见这文徵明题词,立时等不了美酒送上就想论剑了。”
“有何不可?”
“好!”听赵荣如此干脆,丹青生当下大喜。
他叫好一声整个人踩在围栏上,跟着飞掠而起上了水榭亭台侧边一处房顶,双足踩入雪中。
只这一手轻功,便见他武艺高强。
众人转眼看向赵荣,想见识一番少年的神奇剑法。
赵荣微微一笑,原地一个提离,身子骤然蹿出迅捷越过四丈,又轻盈登上屋瓦。
他没点围栏借力,落上屋顶时踩雪反倒比丹青生要浅!
这轻功一出,别说秃笔翁黑白子,就连黄钟公都吃了一惊。
众人皆是高手,深知这比一招击败一字电剑还叫人震撼。
“老朽看走眼了,赵小友年纪轻轻,没想到竟然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绝顶高手。”
黄钟公摇头笑叹一句:“四弟,你还是先出招吧。”
丹青生抱剑一礼,激动道:
“赵兄弟功力如此高深,想必剑法惊世骇俗。”
“今日虽要大饱眼福,但我是半分不敢承让了,得罪得罪。”
赵荣拔剑出鞘,笑吟吟说道:“四庄主既有兴致,尽兴使剑便可。”
言下之意是叫丹青生全力施展。
他已小露一手,没人觉得这是托大之言。
梅庄中人见到丹青生起剑手势,便知寻常的“白虹贯日”“春风杨柳”“玉龙倒悬”等剑法他都不去使了。
一来就要拿出真本事。
丹青生原地站定鼓内力在剑上,踏步攻杀前用剑连划三圈。
他长剑划过让赵荣瞧见神奇一幕,丹青生如作画一般写意在剑上,剑舞三圈竟然化作三个光圈,如是有形之物凝实在空中。
这三个光圈看上去不及一字电剑耀眼,却都是剑气化成。
顷刻之间,这凌厉剑气压过屋顶寒风,呼啸而来!
光圈越来越大,赵荣目穴鼓气,以破一字电剑的方法看这剑招。
丹青生的写意剑气远比一字电剑高明。
这剑气虽没实际杀伤,却森森逼人,此时夹着风雪,叫人看不清楚后续剑法动作。
可是这并不能逃过赵荣的眼睛。
赵荣快剑一出立刻洞穿剑气,戳向四庄主剑身,又快又准!
感受到剑上撞力,丹青生长剑微斜,瞬丢攻势。
他赶忙再提一口真气上来对剑,可对面剑速越来越快,他不断提气招架,只觉得对面的快剑无有上限,看不到尽头!
心知对方已有留力,他又惊又喜。
旁观之人见他们快剑来去,在剑气与风雪中实难看清招法。
诸位庄主已知四弟早落下风。
复听“喝”的一声!
丹青生须髯俱张剑光大盛,脸上出现一团青气,正是青碧诀疯狂运转的征兆!
他长剑连舞出十几道剑气光圈,大大小小,全在周身!
这是他剑法中的登峰造极之作,泼墨披麻!
数十招合为一招,再写意而出。
内力全展之下,剑气如风卷起屋顶积雪!
“噌!”
他一剑斩出,屋瓦上掀起一面巨大雪墙,朝前砸去。
然而顷刻之间,那雪墙便在少年眼前被切割成无数小块,一瞬间不知他到底出了多少剑。
四位庄主、梅庄庄客各都瞧见剑影翻飞,无不震撼。
丹青生脸上的青碧之色深到极致,近五十年的青碧诀内功豁然发出!
一掌推向自己打出的剑气风浪,将少年眼前碎掉的雪墙朝前轰击。
那秋水长剑先是穿过雪幕,跟着以远强过丹青生的内力施展出万花剑法。
这万花剑法已大变模样,在赵荣手中开出了不一样的花朵。
本是防御接暗器的招法,此时迎面雪幕成了暗器,被他画圆借力,在空中盘旋。
西风怒嚎!
丹青生的风劲剑气被赵荣化在招法中,此时剑舞雪龙,气劲呼啸,盘旋两圈后竟然斗转星移!
四庄主拔剑狂斩,反而吃到了自己的剑气风浪。
他双眼迷蒙,拔剑斩断雪龙!
可是后力难生,被这一招残余力量震下屋瓦!
“四庄主!”
施令威与丁坚大喊一声,赶忙在下方一接,将丹青生身形稳住。
“好剑法!”
四位庄主齐声喝彩,“果真天下一绝!”
秃笔翁大叫一声:“没想到我今日能见到赵兄弟这般奇人。”
“痛快,痛快!”
他哈哈大笑,忽然又去墙上笔走龙蛇,大写书法。
赵荣从屋顶跃下,丹青生收剑入鞘,热情地上前搂住他的肩膀:
“兄弟,好剑法啊!”
“我自诩见过这天下诸多剑术,洋洋得意,没想到还是孤陋寡闻。”
他们又上楼台,赵荣笑道:“四庄主的剑法也妙得很。”
“起先我以为剑气成形,着实吓人。”
“欸~!”
丹青生对自己的招法失了兴趣,意犹未尽道:“我施展泼墨披麻剑法,用剑招写意,兄弟你竟然用我的剑劲反而将我击落。”
“说是衍化万法,那是一点不错了。”
“用我的剑法打败我,天下没有比这更难的事。”
丹青生不住赞叹,再拿起赵荣那副画,又看向一旁题字。
“妙啊!剑气果如银河!”
“剑妙,画妙!”
“酒呢!酒呢!”
他知道管事们在挑最好的酒,但还是忍不住催促在高楼上大喊起来:“快快拿酒!快拿酒来!”
黑白子道:“这也是我生平仅见。”
“以写意剑胜写意剑,泼墨披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正在叹,赵荣忽然拿出了一本棋谱,上面写着《媪妇谱》。
“二庄主,那这谱你可见过?”
黑白子眼睛一扫,很是有礼地接了过去。
他端详着棋谱,“这这是”
赵荣的声音悠悠传来:
“唐朝围棋国手王积薪有一次借宿在一位老妇人家,听得隔壁老妇人和她的媳妇躺在床上对话‘夜很长,一时睡不着,咱们来下盘围棋吧’。”
“屋中没有灯,她们就凭空喊着东南九放一子、东五南十二放一子、起西八南十放一子.”
“王积薪一直听到老妇赢过媳妇,暗暗记住下棋全过程。
翌日用棋盘把她们的下法重新演示了一遍,才发现她们所下之棋,妙招迭出,用意独特,世所罕见。”
黑白子翻开棋谱,赵荣所说的话他逐渐听不见了。
一张棋盘,黑白世界。
黑白子的耳边只剩下了嗒嗒落子声,他仿佛成了王积薪。
手上的《媪妇谱》像是有了声音,那老妇人与媳妇的对话,不断响彻在他的脑海中。
见到二弟痴痴傻傻,偶尔露出失神落魄之色。
黄钟公便知这棋谱极不简单。
他看向少年,又看向那少女,心中若有所思。
想说些什么,却被嘈杂的脚步声打断。
秃笔翁酣畅淋漓,在墙上写完了第二帖。
这又是他生平最佳!
“咚咚~!”
梅庄侍者搬来了四大坛、一大桶酒。
“兄弟,来看看我的酒!”
丹青生将五种酒检查一遍,他用鼻子一嗅,便知它们是珍藏中的珍藏。
“这是三锅头汾酒,这是绍兴女儿红。”
“这七十五年的百草酒!”
丹青生笑指第四坛:“这更是难得的猴儿酒!”
“可知这最后一桶是什么酒?”
赵荣不是酒国高人,但此时猜也能猜道:“似是葡萄酒。”
丹青生一惊:“厉害!”
“我这吐鲁番四蒸四酿的葡萄酒密封于木桶之中,你竟然能闻得出来。”
“二哥,待会儿再看谱不迟。”
“酒已到,我们先喝这难得的葡萄美酒!”
这木桶旧得发黑,上面弯弯曲曲写着许多西域文字,木塞子用火漆封住显得极为郑重。
江南四友不愿怠慢贵客。
黑白子暂时放下棋谱,秃笔翁、黄钟公全都走近。
丹青生一边拆桶一边道:
“四蒸四酿的吐鲁番葡萄酒多搬一次便要减色一次,会添许多酸味。吐鲁番到了杭州估计有万里路,可我这酒却毫无酸涩之味。”
他面露得意:
“只因我用三招剑法从西域剑豪莫花尔彻手上换来秘诀,将十桶一百二十年的三蒸三酿变成四蒸四酿!”
众人闻言都笑了,对这美酒很是期待。
黑白子赞了一句:“四弟这酒极为难得。”
“那是当然,我留在酒屋中十二年,不忍去喝。”
“今日两位朋友到场,这酒便留不得了!”
他豪气甘云,抱起了百斤重酒桶准备倒酒。
“慢!”
秃笔翁打断他的动作:“四弟,今日有高人在场。”
“赵兄弟雅量难测,你有这美酒,他既然能闻出来,怎不问问他如何去喝?”
“也对。”
丹青生放下酒桶,连忙问询:“赵兄弟可有见教?”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赵荣笑了笑,顺口答道:”葡萄美酒作艳红之色,盛入夜光杯中与血色无异,岳武穆渴饮匈奴血,岂不壮哉?”
四位庄主闻言,只觉意境十足,纷纷叫好。
丹青生又急得连连踱步!
“可惜啊,我的酒器中没有夜光杯!”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手心打手背,急得抓耳挠腮。
赵荣微瞥黑白子一眼,笑道:“莫急。”
“四庄主,劳烦叫人打一盆干净的水来,再拿一根蜡烛。”
丹青生连忙吩咐,马上就有人端水、端来点燃的蜡烛。
“赵兄弟,这作何用?”
众人疑惑不解。
赵荣笑而不答,伸出两指到水中。
很快,一盆清水凝冰。
“玄天指!”
黑白子低呼一声,却又吸了一口气,摇头道:“不对,这并非玄天指。”
任盈盈盯着这一盆冰,感觉自己的掌心有一片寒意涌入,一直到心间。
她不着痕迹地朝少年身上瞪了一眼。
秃笔翁唏嘘道:“没想到赵兄弟还有一身异种真气,二哥的玄天指怕也没这威力,实在是惊世骇俗。”
黄钟公看向少年,老眼全是浑浊。
他满心疑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培养出这般少年。
丹青生反倒大笑:“天下一绝自然有天下一绝的风范。”
他望着这冰,忽然醒悟过来。
“妙极!”
他这边一声大赞,赵荣那边已经拔剑出鞘。
一时间宛如顾老先生手握雕刀,一剑一剑,浑然天成,雕出了一盏寒冰做成的夜光杯!
众皆失色,叹于方才的剑法。
丹青生愣神间,忽听少年笑道:“四庄主,请倒酒!”
“好~!”
丹青生抱住百来斤的大木桶向小小冰杯中倒酒,一滴不洒齐口而止。
赵荣偏过头来,盯着蜡烛。
又对一旁微微出神的少女道:“表妹,出剑!”
任盈盈见他眼神示意,立时心领神会,她忽然拔剑将燃烧的蜡烛头削下,挑在剑上。
这一剑又快又准。
四位庄主这才惊觉,抚琴少女也是罕见高手!
一晃眼,少女横剑在身前,眸光在剑光焰火下颤动。
她微侧短剑,利用剑面将烛光反射到冰杯上,这才加大冰杯透性,杯中的葡萄美酒,因此鲜红如血!
酒中带着一层焰光,仿佛血液在沸腾,如搁置在吐鲁番的火焰山上。
反射的剑光,更壮此酒气概!
休说是四位庄主各露惊色,瞻望咨嗟,便是酒国前辈祖千秋到此,也要心神动荡,连声叫叹。
少年举杯欲饮,少女便移动剑光焰火。
这一口酒,几乎是她喂到嘴边。
这样的画面,也注定叫她一生难忘。
赵荣一口饮下,眼中精光一闪,“历关山万里,也不酸其味。陈中有新,新中有陈,真是美酒!”
听到“唰”的一声,少女一剑回递,将蜡烛还送烛台,短剑也随之入鞘。
“佩服~!”
丹青生的目光从短剑移回到赵荣身上,“想我丹青生好酒好剑,今日见过赵兄弟,才知自己是井底之蛙。”
黄钟公摇头道:“小友乃是天下奇人,四弟何须与之相比。”
“哈哈哈,大哥,你却误会了。”
“我只是太过激动,只觉这酒虽是珍藏,却还不足贵,若是能多个几百年份,才堪堪配得上赵兄弟的雅量。”
赵荣自嘲道:“哪有什么雅量,诸位前辈别笑我卖弄便好。”
“这隆冬天用冰杯,寒中更寒,其实不美。”
“哈哈哈!”几位庄主又笑了起来。
大家不再讲究,围炉而坐,各自满酒,先饮一杯。
黄钟公被这对年轻的表兄妹所惊,心中挂怀甚多,此时一杯酒下肚有了一分酒气,只得冒昧开口:
“两位小友今日来敝庄,除了访友可有其他事情?”
老人话语真诚:“今日得奇人高看已是抬爱,若有江南四友能办到的,尽管提便是。”
“不错!”三位庄主也相继开口,对大哥的话并不奇怪。
四人眼中,那表妹闭口不言,一双妙目只望着表哥。
于是他们也都看向少年。
赵荣朝他们拱手,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必再瞒:
“今日小可前来梅庄会友,那是半分不假的。只是心中还有点驳杂念头,此番说出来要让四位朋友见笑了。”
丹青生连连催促:“兄弟你尽管说,若我能为好朋友办到什么事绝对眉头不皱一下。”
赵荣朝他一笑,看向黄钟公。
大庄主神色微凛,心说是冲我来的。
‘难道方生大师与他说了什么,所以看上我的那些人情?’
‘方证人情我虽不愿去用,但这少年并不是奸邪之辈,即便没有广陵散若真有急事,老夫也该帮忙。’
他心思电转,想着怎么写信给方证大师。
忽然听到少年开口。
“小可痴迷功法秘诀,很想见识一下大庄主的七弦无形剑。”
听了这话,江南四友都愣住了。
“仅是如此?”
黄钟公的脸上带着讶然之色。
赵荣又朝黑白子拱手:“我还有一本《呕血谱》,比方才二庄主看过的《媪妇谱》还要高深。”
“在下身怀异种真气,如今功力修到极致,难有寸进。便想见识寒冰之类的功诀法门,听说二庄主也有一门类似武功,便想用《呕血谱》抄本来换。”
“不知两位庄主意下如何?”
四位庄主都明白了。
丹青生道:“大哥虽然不动武,但若是兄弟你想见识他的七弦无形剑,那他一定一百个答应。”
“不错。”黄钟公立刻点头。
丹青生又皱了皱眉,看向一脸纠结的黑白子:“我二哥的玄天指就难办了。”
“嗯。”
黄钟公道:“小友有所不知,这玄天指的功夫不是我二弟独创,他受规矩所限,不能将此功传人。”
“不过.”
老人盯着赵荣,洒脱一笑:“这七弦无形剑是我自创,旁人无可置喙。”
“小友也不必见外,你在梅庄小住几日。”
“我将七弦无形剑尽数传授于你。”
赵荣闻言心中大喜,他对音律武功毫无掌握,没有把握领教过后就能练成。
此时听了黄钟公的话,惊喜不已。
“多谢前辈厚爱!”
“小可贪心这门功法,连拒绝的话也不愿出口了。”
见他如此坦荡,黄钟公反而大笑。
此时搞清楚赵荣目的,他心中再无挂怀,当下与他同饮一杯。
黑白子无奈摇头,投来歉意的目光。
玄天指是黑木崖上的武功,外传等同叛教。
赵荣脸上的愁闷一闪而逝,不再纠结。
察觉到他心情波动,又捕捉了那一丝失落。
一旁少女不由垂下眼眸,薄唇抿出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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