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5章 谢必安
“不好意思啊,锦江你才刚到,就让你掺和进这种事情里来。”
辽东山区,积雪深到足以将一个人吞没。
这片丘陵面积不大,但山势起伏嶙峋,极适合藏匿,而且不远处就是一条看得出来才新建不久的驿道。
虽然在锦衣卫时期,林锦江干的都是一些暗桩谍子的事情,但基本的眼力还是有的,看得出来这里是一块极佳的伏击地。
“谢哥您要是这么说那就太见外了。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我正好也能帮着出一份力。”
林锦江卧在雪地之中,语气不见半点紧张,朝着相隔不过一个身位的谢必安低声轻笑道。
“帮忙就不用了,你在一旁看着就行,顺道帮我们把整个伏击的过程记录下来。说不定我们这支在别人眼中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的流寇响马,还能靠着你的手把名声给洗干净。”
谢必安拒绝了林锦江帮忙的提议,笑道:“毕竟我们没干什么脏事儿,却白白替顶了一身脏名,心里面总是不得劲儿。”
雪地寂静,针落可闻,只有偶尔枯枝不堪积雪重负发出几声断裂脆响。
谢必安的话音扩散开来,引起了一片窸窣动静。
林锦江粗黑的眉头向上一挑,以他如今杂序七羁旅行客的实力,五感敏锐程度远超常人,顿时捕捉到了不少压抑的呼吸声。
虽然肉眼视线看不见任何身影,但林锦江粗略一算,自己周围竟整整隐藏了不下百人。而且这还是他能察觉到的,真实的人数恐怕只多不少!
林锦江心头不禁骇然,自己这位顶头上司什么时候在辽东拉起了这么一支人马?
而且看样子,这还是一群.响马山匪?!
“有什么疑惑一会慢慢问,现在要办正事了!”
耳边响起的话音打断了林锦江的胡思乱想,吹过脸庞的寒风凛冽如刀,骤起的肃杀激起他一身汗毛。
驿道尽头,一支骑队正在飞速靠近。
“终于来了.”
透过案牍的画面,林锦江看见谢必安抿了抿苍白的薄唇,旋即露出一个嗜血的狞笑。
“这群人是辽东镇抚军麾下的游骑精锐,前身就是六韬集团豢养的兵序杀手。在辽东专门配合鸿鹄干一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勾当,现在杀够了人喝够了血,就想走了?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此刻的谢必安如同一头率领狼群的凶狠头狼,眼神中全是激荡的杀意。
“你们一个个都给我把刀枪握紧了,想报仇一会就不要手软!”
冰冷的空气中没有半句人声回应,林锦江却能清楚感觉到无数急促的心跳。
这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到了极点的表现。
唳!
半空中,一头红眼飞禽振翅飞来,在山丘上方来回盘旋侦查。
但为谢必安他们提供隐匿的装备不知道是出自哪家之手,效果堪称强悍。这头侦查飞禽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转头继续朝着远处飞去。
没有得到警示的骑队依旧保持原速,朝着这方快速驶来。
轰!
当第一名游骑兵驶入案牍画面的瞬间,剧烈的爆炸紧随而至。
如同地龙翻身,整条驿道瞬间支离破碎,席卷的怒焰和冲击眨眼间便将整支游骑尽数吞没。
不用谢必安下令,一片金属风暴便从山丘上倾泻而下。
枪声震耳欲聋,撕碎滚滚而起的浓烈黑烟,数名猝不及防的兵序立时被打成满地碎片,金属的哀鸣声响成一片。
躬身站起的林锦江眯着眼睛,观察着下方的战况。
“谢哥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运筹帷幄,相信这支游骑应该抵挡不了多久了.”
“还早,这群杂碎比我想象中的要麻烦。”
谢必安的神情异常冷峻,似乎对局势的发展并不乐观。
林锦江闻言不禁愕然,赶忙再次凝神看去,果然看出了一些细节。
这支被伏击的游骑兵看似狼狈,但死的基本上都是些刚刚入序的杂鱼,整体损失并不算大,还远远没有达到溃败的地步。
铮!
长刀脱鞘而出,谢必安举臂扬刀,眼中杀意炽烈。
“杀!”
砰!砰!砰!
积雪轰然炸开,一群顶盔掼甲的彪悍身影蹿出,裹挟风雪,宛如饿虎扑下山丘。
与此同时,尖锐刺耳的械心嗡鸣冲霄而起,让林锦江的耳膜阵阵发疼。
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间,血肉和钢铁悍然碰撞!
“准备好了吗?”
“马上就好。时间:嘉启十四年十二月十七。地点:辽东都司铁岭卫。记录人:杂序林锦江。”
林锦江对着画面说道:“今天要见的人,也是我曾经的上司,倭区犬山城锦衣卫总旗,谢必安。”
画面翻转,谢必安姿势随意坐在一把椅子中,身后的背景是一片漆黑的旷野和缀满星光的夜空。
“行了,可以开始了。”
说出这句话后,本该主导这次对话的林锦江却莫名陷入了沉默之中,眼神直直发愣。
此刻距离那场雪地伏击已经过去了足足三个时辰,可林锦江到现在还没有从后续爆发的近身血战中彻底回过神来。
那是他以前从没有经历过的血腥和残酷。
他看到了械心沸腾到极致的自爆,看到了白骨被生生拔出的恐怖,看到了双臂尽断,却还要用牙齿去撕咬钢筋铁骨的凶悍。
“看来你还是有些不太适应。这是我的错,当初在倭区的时候,就不应该一直安插在大阪城当眼线。”
恍然回神的林锦江看着画面中表情淡然的谢必安,忽然感觉有些陌生。
如今的谢必安一头干练短发,满嘴胡茬,曾经白皙的皮肤变得粗粝泛红,眉眼深重,眸光却格外犀利,让人下意识不愿意与之对视。
此刻懒洋洋的坐在椅中,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一股如有实质的匪焰。
但不是那种欺压乡里、鱼肉百姓的土匪,而是悍不畏死、胆大包天的凶悍。
似乎是察觉到了林锦江眼中的异样,谢必安笑着开口:“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奇怪什么?”
“我为什么会成为一名响马。”
林锦江默然,他心里确实有这样的疑惑。
毕竟对方曾经是倭区锦衣卫总旗,虽然也不是什么太了不得的身份,但谢必安的骨子里的那股自傲却是众人皆知。
现在锦衣卫虽然已经灰飞烟灭,但凭借和李钧袍泽关系,谢必安也没有必要到辽东成为一名匪首。
“来之前,我去蜀地见到了范哥,他现在是浑水袍哥的舵把子。”
林锦江缓缓开口道:“您的想法应该跟他是一样的吧?”
“我跟那头犊子可不一样,你别看他长得丑,就觉得他说的都是实话。那孙子哪儿有那么多的侠肝义胆,无非就是因为钧哥以前在成都府当过浑水袍哥,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去试一试。还嚷嚷着说一定要混上舵把子的位置,这样才能压钧哥一头。”
谢必安哈哈大笑,将范无咎的老底拆了个一干二净。
“至于我嘛,没有他那么多花花肠子,我回辽东的理由就一个,落差。”
林锦江眉头微皱,有些不太能够理解对方的意思。
“是因为钧哥?”林锦江试探问道。
“那怎么可能,我谢必安还没有自负到那种地步。”
谢必安话音顿了顿,眼中泛起淡淡的回忆之色。
“你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陈乞生和邹四九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序位是多少吗?应该也不过是六七的水平吧?但现在呢,别人已经是一条序列的源头之人,威震一方。”
“当然,我没有嫉妒他们的意思,只是觉得自己不争气罢了。”
谢必安语气自嘲:“虽然我现在也不是名序七的察士,而是晋升成了序六的闻官,可除了脑子变得更灵光的一些,对一些情报更敏感之外,依旧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还是帮不上什么大忙,反而只能躲在墨院里面当一个受人庇护的废物。所以与其顾影自怜,倒不如出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林锦江闻言不禁会心一笑,不管如何,这对曾经叱咤倭区的黑白双煞,到底还是同一个脾气。
都不喜欢寄人篱下,也不愿意成为累赘。
但其实,林锦江还知道谢必安返回辽东的另一个隐秘。
在倭区的时候,谢必安曾经答应过一个人,承诺会带她来自己的家乡看看。
斯人虽远,但诺言不变。
而且,如今辽东还是整个帝国道序魔修出没最频繁的地区。
尽管自己很感兴趣,但林锦江实在没有胆子去深挖这一段故事,转而问道:“谢哥.哎,这个称呼我实在是喊不顺口,要不我还是叫您总旗吧,行吗?”
和面对范无咎之时的随性轻松不同,林锦江对顶头上司谢必安一直十分敬畏,甚至是有些恐惧。
毕竟动脑和动手比起来,还是动脑更令人惧怕。
“如果总旗您是因为受不了落差离开墨院,回到了辽东,那又为什么会选择成为义军?”
“义军?我可担不起这两个字。”
谢必安摇头失笑:“我做的这些不过只是小打小闹,根本就上不了台面。真要说义军,或许只有南直隶金陵城出来的血袍儒序配得上。”
‘血’和‘儒’这两个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字眼,放在一起却组成了如今最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一股势力。
正是跟随张峰岳的书院系儒序。
在动乱爆发之前,这些儒序一直被张峰岳雪藏在帝国各地的夫子庙之中,充当教书育人的先生。
如今弃笔捉刀,展露出极其凶狠的一面,四处刺杀仕途一系的门阀成员和大明军伍之中的兵序大员,而且还在暗处与鸿鹄交手,破坏对方的虚假‘起义’,宣扬无序思潮。
“看来您是赞同他们的无序主义了?”
“谈不上赞同和不赞同,毕竟要实现无序,辽东应该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要想保命,恐怕只能往本土之外逃。”
谢必安笑道:“但相较之下我更想看到这座帝国彻底崩塌,看看没有了皇帝,这片山河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但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
林锦江语气沉重道:“我一路从蜀地走来,所看到的都是对序列的追求和渴望,如烈火燎原般,一发不可收拾。”
“门阀在不遗余力的招募培养私兵,朝廷军伍也在为入伍之人发放械心和提供改造,就连鸿鹄也在散播序列仪轨。更别提黄粱鬼在夺舍降世之后,便会想方设法破入序列。”
“或许是因为局势动荡,百姓生活朝不保夕,让基因也变得异常躁动,破序的难度似乎也因此变得越来越低。现如今破锁入序已经不再是什么‘鲤鱼跃龙门’的大喜事,普通百姓早已经司空见惯。”
“从序者越来越多,相反愿意追随无序主义的人寥寥无几。如果张山长真的是要通过战争和杀戮来实现绝天地通,现在看来希望渺茫。而且”
林锦江满眼疑惑:“连他麾下的血袍儒序,依旧也是儒序。这些人现在愿意抛头颅洒热血,但当轮到要清除自己的时候,他们还能下得去手吗?”
“看来你这一路走来,确实看到了很多东西。”
北地寒风,迅猛凛冽,刮的天上星辰也睁不开眼。
星光寥落,四野黑暗,案牍发出的淡淡微光根本照不清谢必安的脸。
“但你要让我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我也没有。”
谢必安仰头呼出一口迷蒙白汽,“甚至我心里的疑惑比你还要更多。这场动乱死了那么多人,好像除了让世人对序列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作用。绝天地通?这天地之间的通道,分明在变得越来越宽啊。”
倏然,听到这句话的林锦江感觉脑海中似有一点灵光闪过,可转瞬即逝,根本就抓不到。
就在他埋头沉思之际,耳边响起谢必安的感叹:“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序位太低,人微不止言轻,眼界也一样短浅,根本看不懂别人究竟在谋划什么。”
谢必安打趣道:“你一个杂序,擅长观察市井民心,洞悉人情冷暖。我一个名序,自诩辩者诸事,大观天下,结果连看懂的资格都没有用,还真是令人挫败啊。”
“不懂也有不懂的好,起码我们就能心安理得做好眼前的事情。”
深思无果的林锦江索性抛开所有杂念,笑问道:“如果到最后我们还能生活这座山河间,总旗您想干些什么?”
“要不叫上马王爷,咱们一起搭伙开家场子?我唱歌可是一把好手,在声色犬马和灯红酒绿之中了却余生,想想也还挺不错。”
“行啊,不过我得来当东家。干这件事儿,我可比你们强。”
“那就这么说定了。”
风声越发急切,似在着急催人离去。
谢必安站起身来,正色道:“现在谁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有明天,所以千万不要顾虑太多。山高路远,别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
跟着起身的林锦江,抬眼凝望着逐渐隐没在风雪之中的背影,神色怅然若失。
曾经最是豪迈不羁的总旗,分别之时叮嘱他千万别死。
曾经最是心思缜密的总旗,如今却告诉自己别留遗憾。
世事变迁,自己在跋山涉水,他们何尝不也是路上之人。
人生逆旅,都是行人。
当啷
脑海中破序的声音如同风铃摇晃,林锦江却满脸神色淡然,将那份案牍小心翼翼收入怀间。
“下一站,北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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