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人所追求的梦想,是打破序列形成的壁垒,让人与神之间的鸿沟重新退回到人与人的差别。这番宏图伟业,令人心驰神往,足以跟儒家任何一位往圣先贤并驾齐驱。”
施卿侃侃而谈:“但先不论这个梦想能否实现,这都与您的‘位业’背道而驰。”
张嗣源不屑道:“我有什么‘位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施卿挺起残破的身躯,受损的械体让他的声音变得尖厉。
“能当农序的娃,就让他们去帮父母照看好今年的庄稼。能当法序的娃,就让他们去为邻里主持公道。兵序的娃不怕劳累,那就迈开腿去看看远方。杂序的娃最爱说话,那就提笔写下故事,写下故乡的山和花。”
“要是不争气,非要去当了道士和尚,就让他们好好诵咒念经,保佑家乡风调雨顺,黎民安康。”
“要是好勇斗狠,血热难凉。”
施卿突然抬手指向门口,李钧不知何时悄然现身,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那就去成为一名武序,去保家卫国,戍守边疆!这才是序列存在的意义,这才是从序者存在的意义!”
施卿话音感慨:“这可都是您曾经说过的原话,如此‘位业’如果就这样轻易放弃,那真是令人扼腕叹息,甚至抱憾终身。”
“这世上遗憾的事情太多,不缺我这一点。”
张嗣源似被勾动了往日的回忆,身上逸散的杀意正在缓缓变淡。
“您当然可以强迫自己无视遗憾,但是张大人做不到。”
施卿柔声道:“对他老人家而言,您是他人生的另一种可能。现在他已经无法回头,更不希望您也步他的后尘。甚至您如果继续留在帝国本土,不止不会帮张大人,甚至可能会成为他的累赘。”
“你什么意思?”
“曾经张大人为陛下授课之时,在谈及如何消弭序列所带来的壁垒和不公之时,曾经提出过两个解决办法。一则让人人都能成为序列,另一个则是让人人无法成为序列。前者难,后者易。”
施卿说道:“依照如今的局势来看,张大人显然选择了后者,所以才会不遗余力推行新政,逐步断绝旧佛,覆灭新道,门阀分崩离析,神州烽烟四起。”
“可这张蓝图到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实现的,有形的人好杀,无形的心可不好变。在这场不知道会持续多长时间的苍生棋局中,说句不好听的话,一名儒序三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
施卿这番话说的虽然有些笼统,但先后在刘谨勋和裴行俭的手下呆过的张嗣源,就算再大大咧咧,埋头当刀,依旧能够明白对方的意思。
张峰岳要想断绝序列,不止要铲除各序的中坚力量和源头之人,更关键的一点在于如何改变天下人对序列力量的渴望。
否则要不了五十年,就会再诞生一批新的从序者,出现另一个渴望以序立国的张希极。
可从毅宗皇帝‘开序’至今,三教九流十二条序列已经经历了一段极其漫长的岁月,从序者的尊贵早已经深入人心,统治地位不可撼动。
所以要想实现这堪称‘一步跨千年’的变革,在短时间内让世间重回‘无序’年代,可能性微乎其微。
在这种情况下,一名儒序三,特别还是张嗣源这种‘射艺’儒序,作用的确很小。
“我是不擅长教化人心,光是番地那几个小崽子就让我头疼不已。”
张嗣源自嘲一笑,紧跟着话音陡沉:“但要说杀人,我还是做得到的。”
“在下刚才已经说过了,只有有形之人才好杀。在当初被各方嫌弃厌恶,联手打压的时候,纵横鸿鹄尚且能够散于四野,只待春风一吹便能快速生长。现如今有黄粱的钟爱庇护,您能杀的了谁?”
施卿话音顿了顿,“换句话说,如果现在能够锁定我们的准确位置,您觉得那位革君还会有闲心坐在这里听我们说话吗?以他的性情,斩首应该才是解决麻烦最有效的方式。”
李钧冷声开口:“姓朱躲得了一时,不可能躲得了一辈子。”
“潜龙在渊,当然终有腾飞的一日。就是不知道到时候,李革君您一个人到底能不能挡得住千军万马了。”
施卿放声一笑:“其实对于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来说,在这种你死我活的关头,不应该,也不能放过张公子您,而是该无所不用其极。无论是抓还是杀,都会对张大人造成不小的打击。可陛下却不允许我们这这么做。”
施卿轻声道:“站在陛下的角度看来,这不仅仅是一场中兴大明帝国的奋战,同样也是一场名师高徒之间的对答,更关乎着陛下晋升的仪轨。若是因为您导致张大人雄心受挫,破坏了这场仪轨,对陛下来说毫无益处,所以陛下愿意做这一次明知可能是放虎归山的轻率举动。”
“您留下,已经毫无意义。您离开,张大人父心可慰。”
“我”
张嗣源目光恍惚,似乎陷入彷徨犹豫之中。
施卿语速不急不躁,继续柔声劝说:“既然您是至孝之人,何不远离这场争端,为张大人免除后顾之忧,同时也为张家留下一丝传承的香火?”
“离开了大明,我又能去哪里?”张嗣源喃喃开口。
“这个世界远不止有大明帝国,在罪民区外,还有蛮夷建立的国度。只要您不放弃心中‘位业’,人生何处不是青山?”
“青山.”
张嗣源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突然一挑,歪头望着施卿问道:“那不是他娘的拿来埋骨用的吗?”
听着耳边戏谑的笑声,看着那张满是嘲弄面容,施卿顿时明白,自己被耍了。
“看来您对我们的抵触还是太强啊.”
施卿苦笑摇头,正欲继续说下去,却直接被张嗣源打断。
“行了,欲擒故纵那一套就别来了。”
张嗣源冷笑道:“不得不说,你们纵横序确实有点本事,隔着一片黄粱幽海,光用一张嘴皮子就差点把少爷我说的一文不值。”
“难道在下说的可有半句假话错话?”
“大错特错。本少我要真是那种为了什么劳什子理想可以抛弃一切的人,那早就跟张老头翻脸了,还轮得到你来挑拨?”
张嗣源摆手道:“如果儒序真有‘位业’这种说法,那本少的‘位业’最多就是当一次货真价实纨绔子弟,皮儿杯,红酥手,美娘在背后,痴妇在胸口,怎么淫乱荒诞怎么来。”
施卿语气笃定:“你是在骗你自己。张嗣源,我们比你更了解伱自己。”
“一纵一横如织网,人心落入无处逃。这句话看着唬人,可也就只剩下唬人的作用了。少爷我跟你玩儿了这么久,就是想从你嘴里套话,只可惜你也不笨,说来说去也没透露出太多有用的东西。”
张嗣源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面露鄙夷问道:“看来朱彝焰这是打定主意要当缩头乌龟了?”
眼见捭阖失败,施卿并没有因此恼羞成怒,依旧淡定开口:“乱局只要持续一天,纵横序便能一日比一日旺盛,何乐不为?”
“不是只有你们擅长操控人海。”
“连门阀都已经倒戈大半,张峰岳就算是儒序二,一样无力回天。绝天地通?不过是痴人说梦。”
“你现在有底气说这句话,不过是因为现在有詹舜帮忙。那头黄粱鬼野性难驯,他能捅张希极一刀,一样也能捅你们一刀。”
“詹舜还没能力.”
施卿口中话音戛然而止,仅存的一只械眼中红光闪动。
“张嗣源,你不是纵横,居然也妄图来捕我的意识?”
“没这个兴趣,只是看你们以身饲虎,就为了谋求一时间平安,实在是太可怜。”
张嗣源耸动肩膀:“施卿你要是眼睛不瞎,应该能看得出来,朱彝焰那个小皇帝不是什么靠谱的东家,你给他卖命,前途暗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跟春秋会一样被抛弃。”
“虽然我不太看得起你这个人,但你要是想反水,本少爷倒也可以赏你一条活路。别的不说,至少张家从不出卖自己人,就算你运气不好深陷重围,我也能像今天这样,单枪匹马把你的背回来,如何?”
施卿冷哼一声:“不愧是张峰岳的独子,果然牙尖嘴利!”
“这就动怒了?连这点养气的功夫都没有,还当什么纵横说客?回去告诉朱彝焰,下次再派人来玩嘴皮,最好找个能扛得住我一枪的。”
枪口抬起,焰光汇聚。
“李钧!”
施卿突然放声怒喝,转头定定看向李钧。
“你可知道为什么会有天下分武,难道是因为门派武序果真已经暴虐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为什么会有老派道序被灭,难道也只是因为所谓的新旧道统之争?”
“你现在所看到的,所知道的,不过都只是摆在明表面的借口。真正导致他们灭亡的原因,是所有明人一生都无法割舍的夙愿,长生!”
张嗣源眸光闪动,一样转头看着李钧,枪口微垂,并没有动手阻止施卿的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从序者拥有超脱凡人的力量,却连一个张峰岳都能算是极其罕见的长寿之人?”
施卿尖声喊道:“因为这一切都是朱明皇室从千年前定序之初开始,便已经布好的局,纵横捕网,合纵连横,其中精妙不是你所能想象的。我可以告诉你,就连这‘两京一十三省’,也一样都是皇室在暗中早就划定好的基本盘!而皇室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任何可能危及大明江山的意外出现!”
“以张峰岳的老谋深算,百年岁月一样要化为枯骨。就算如今你体魄强横冠绝当世,你又能活的了多长?不能长生,一切终究都是虚妄,这座帝国的天永远都变不了!”
施卿话音高亢,似乎在为自己能揭开这等惊天隐秘而感觉无比骄傲。
“他们朱家自己的皇帝,死的也不少。”
李钧语气异常平淡,并没有如施卿预想的那般兴奋。
“只有成就序一,才有资格去追逐长生。而这世间的序一,只能出自朱家的血脉!”
施卿沉声道:“李钧,如果只要你愿意弃暗投明,陛下说了,他可以与你分享长生之秘!”
“只是长生,不是不死。”
李钧平静道:“只要我不答应,他就活不长。”
“狂妄!”施卿厉声怒喝。
“聒噪。”
砰!
枪声暴起,瞬间轰碎了施卿的械躯。
张嗣源脱下外衣裹住李不逢的遗骸,仔仔细细系在背上,做完这一切后,这才小心翼翼看着李钧说道:“先说好啊,什么长生不长生的,我以前是真不知道。要不然以我的脾气,肯定早就跟钧哥你说了。”
李钧此时的脸色依旧一片苍白,闻言没好气道:“怎么,怕我扛不住诱惑反水啊?”
“当然怕了,要是连你都投靠了朱家,那我就只能举枪给自己一个痛快了。”
张嗣源直言不讳:“不过话说回来,就现在这形势,其实都不用你反,只要朱家铁了心当缩头乌龟,连我都不确定老头子到底还能不能赢。”
以纵横序本身擅长隐匿的特性,如今再加上黄粱的掩护,朱家由明转暗,将战局从序列之上拉入序列之下,确实是成功淡化了来自李钧和陈乞生等人的威胁。
朱彝焰这一手,虽然丢了身为大明皇帝的尊严,却将纵横序的阴险展露的淋漓尽致。
“如果施卿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那我也总算是能理解了,为什么老张他一辈子的想法总是在变。”
张嗣源叹口气道:“他年轻的时候原本只是本本分分当个教书先生,接着意气风发笃志要建立什么‘大儒序’,撸起袖子跟人打的满脸是血。再后来又离开书院,毅然转入仕途,坐上了首辅的位置。现在却又跟朱家反目,要去断绝所有序列。”
两人并肩走出举目破败的衙署,头顶落下的月光披在身上。
“之前我总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在算计些什么,现在看来,老头也不过是一步步被逼着走上这条路。”
虚空中荡开涟漪,邹四九的身影出现在张嗣源左侧,抬手搭上他的肩头。
“老爷子这一辈子不容易,所以你也别整天盘算着要去当个逆子。”
邹四九探着头望向另一边,陈乞生双手踹在袖中,站在李钧右手。
“牛鼻子,你名字叫陈乞生。现在长生有望,难道你就不心动?”
“修仙是逆天,不是求人。”
陈乞生言简意赅,杀性尽显。
“两个杀坯,一个傻子。还是邹爷我这条序列好啊,等到了老的那天,就埋头往梦里一钻,长生不死也不过是唾手可得。”
众人渐行渐远,浑然不觉身后的衙署中,散落满地残骸之间,一颗残破的械眼深处有红光扑闪。
似有人在暗中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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