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霸城门。
“苏文,可问清楚了,长安为何白日封城?”
刘彻坐于驾六金根车内,隔着帘子询问刚刚见过城门都尉的苏文。
天子的銮驾自然无人敢拦,哪怕长安已经戒严封城,见到天子归来,守军将领也是远远的打开了城门,亲自出来恭迎。
“回陛下的话,太子殿下方才在东市遭遇了刺杀……”
苏文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的答道。
“什么?!”
驾六金根车内,刘彻的声音陡然升高。
“千真万确,如今廷尉、京兆尹和卫尉都已行动起来,正在四处搜捕刺客。”
苏文赶忙又补充道。
“那刘据呢?刘据当下如何?”
刘彻又急切的问道。
“这……”
苏文更加小心的轻声道,
“霸城门都尉只知,太子的驾五青盖车驶至东市时忽遭十余支弩箭齐射,随后在太子中盾的护送下疾驰回了博望苑,如今太子殿下状况如何尚不清楚……奴婢请命即刻骑乘快马前往博望苑探查,再回来向陛下禀报!”
“胆大包天!”
驾六金根车内的声音低沉的可怕,
“刘据只是下了两项国策,他们便敢在长安城内刺杀太子,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若是朕强推这两项国策,他们是不是连朕也敢刺杀!”
“看来朕此前还是对他们太仁慈了……”
“传令下去,朕先不回未央宫,先去博望苑!”
“还有,命人传诏卫尉,率军将逐慕苑围了!”
“诺……”
苏文心头一紧,连忙应了下来。
他怎会听不出,刘彻这回是动了真怒。
刘据是太子,是大汉的储君。
有人敢当街刺杀刘据,这性质已经接近射向周天子的那一箭,因此不论刘据如今情况如何,此事都绝对不可能糊弄过去,接下来注定是一场腥风血雨。
苏文也想不明白。
这些人为何会如此愚蠢,竟敢干出这种事来?
就算刘据强推那两项国策,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而刘闳又因刘彻装病急切夺嫡,要为之后的继位做准备,也断然不该如此激进才是。
否则就算刘闳最终能够登基,也注定要背负名不正言不顺的猜疑,这样只怕也会像秦二世一样,未必坐得稳吧?
而且就算非要这么做,也该等到已经确定刘彻断然不可能再回到未央宫的时候。
否则这不是往刘彻手里递刀?
而且还是一把又快又利的刀,不需要确凿证据,只要有所怀疑就可以动的刀,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么?
还有刘据那两项国策。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还有谁敢公然站出来反对?
非但不能公然反对,还得捏着鼻子大力支持,否则在刘彻眼中无异于自领了嫌疑?
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就算刘闳年纪小不懂事,那些背后支持他的人怕也不乏混迹朝堂多年的老狐狸,否则又怎能策划出“借寿仪式”那般恶毒的阴谋,又怎能渗透到安馀和刘彻身边的膳夫,令他们甘心为了保守秘密而服毒自尽?
这些人可贼着呢,绝不会轻易将自己拖下水,更不会令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
博望苑。
大门外停着上百辆华贵的马车,仆役更是数不胜数。
以石庆、章赣和韩千秋为首的一众大臣早已下了马车,齐齐聚集于此,焦急的来回踱步,时不时停下脚步说上几句话,每句都离不开刘据。
如此阵仗,若非现在已经到了下午时分。
不知道还以为这是公车署,这些大臣都是赶来上早朝的呢。
不过因为现在长安城正处于戒严状态,还能够像他们一样公然在外走动的百姓极少,看见的人也并不多。
“唉,也不知太子殿下究竟如何?”
韩千秋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停下脚步看向石庆和章赣。
“……”
石庆和章赣瞅了他一眼,只是摇了摇头,又瞄向不远处的霍光、桑弘羊、公孙贺、韩说等人,并未做出回应。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或者说赶来此处的大臣心里都清楚,事到如今他们赶来此处,重点已经不是见到刘据和搞清楚刘据的状况,而是让刚刚返回长安的刘彻知道他们来过,知道他们关心刘据的安危。
如此在刘彻那里,或许能够洗脱一些嫌疑吧?
至于刘据的状况……霍光、桑弘羊、公孙贺和韩说这些人都被同样拒之门外,他们就更不可能进去了?
与此同时。
桑弘羊、公孙贺和韩说三人也在低声开小窗。
他们没带霍光,因为早朝那日霍光并未与他们一同进入后殿死谏,他们也不确定有些话该不该让霍光听到。
“你们说,这会不会就是殿下那日对我们说的动力和压力?”
桑弘羊压着声音,小声与两人附耳说道。
“桑农令的意思是……”
公孙贺和韩说微微一愣,侧目看向桑弘羊。
他们已经明白了桑弘羊的意思。
那日刘据提到了强推这两项国策的四个前提条件,分别是:
刘彻亲自来推,有西域援军预防和镇压动乱,再有朝堂上大多数官员不遗余力的支持,并且国策还可以打个折扣。
并且刘据还想他们透露,刘彻身体并无大碍,不日便会回来执掌朝政。
如今他们已经收到了刘彻进城的消息,前两个条件自然都已不是问题,可见刘据所言非虚。
那么就只剩下了国策打折,和朝堂上大多数官员不遗余力的支持了。
实际上国策打折的事也好说。
那时他们就意识到刘据可能使的是一手“拆屋”手段,自己演了黑脸,让刘彻回来之后去演红脸,因此问题不大。
那么就只剩下了如何获得朝堂上大多数官员不遗余力的支持了……
别看在朝堂上大部分官员都“被迫”表示了支持,但桑弘羊等人心里清楚,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阴奉阳违,甚至不乏捧杀刘据的心思,可不是那么容易拿捏的。
不过经过此事之后。
刘据无异于已经获得了不败金身,这些人非但不能再阴奉阳违,甚至还真就得不遗余力的支持国策,如此才能在刘彻面前洗清自己的嫌疑……这可不就是动力和压力么?
所以……
“……”
三人的神色随即变得精彩起来。
石庆那些人可以想到的关节,苏文都已经想到了,这三个人自然也能够想到。
他们也不相信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会办出如此愚蠢的事来,那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惜名惜命,不会轻易铤而走险。
而通过结果去分析利弊的话。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自是对刘据最为有利,对他提出的那两项国策则更加有利。
而对于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则是实实在在的动力和压力,甚至将会成为一道悬在头顶的索命符!
如今博望苑门口有如此盛况,便是佐证。
此前刘据被废太子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多人前来探望,反倒是逐慕苑立刻变得门庭若市,门槛都快被他们的革履踏烂了……
高!
实在是高!
与这手段相比,刘彻此前用过的许多手段都显得黯然失色,敬畏这不就来了么?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咣!”
“陛下驾到,肃静回避!”
伴随着阵阵厚重的和铃声响,为刘彻开路的建章骑和仪仗先至。
聚在博望苑门前的一众大臣心都揪了起来,纷纷退至道路两侧,躬身垂首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眼见刘彻的驾六金根车近了,才在石庆和章赣的带领下,喊出了那声“恭迎陛下”。
守门的太子中盾见状亦不敢怠慢,连忙将大门敞开。
随后驾六金根车并未有丝毫停留,径直驶入博望苑,简单询问了几句,便直奔刘据“养伤”的秋坊而去。
……
秋坊。
“儿臣刘据,恭迎父皇。”
刘据自然也是亲自迎出门来,来到车前为刘彻掀开车帘,代替苏文搀扶刘彻下车。
见刘据还能全须全尾的亲自出来迎接,刘彻亦是松了口气,不过依旧快速上下打量着刘据,目光最后停留在了刘据用白帛包住的耳朵上面:
“就这一处伤?”
“正是,也不打紧,不过是一点皮外伤罢了。”
刘据低眉顺眼的答道。
苏文在一旁看着,也是暗自舒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如果只是耳朵上的一点皮外伤的话,也算不得破相,就算在极为重视仪容的大汉,也不会对未来继位造成影响。
说起来,那些人非但愚蠢,还非常失败。
既然都已经选择了铤而走险,却又只能做到这种程度,简直就是又蠢又坏,刘闳选择与这些人合作,实在是最错误的决定。
信息差让他直到现在都还认为这件事与刘闳干系密切,厌蠢症都快犯了。
“给朕瞧瞧!”
刘彻冷哼了一声,沉声道。
“父皇,此处怕是有些不便,儿臣在坊内煮了茶,父皇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进来歇歇脚。”
刘据笑着道。
“也好。”
刘彻也不废话,抬起步子就向秋坊里走去。
刘据紧紧跟在后面,顺便使了个眼色,命郭振屏退了坊内的侍从,顺手带上了秋坊大门。
直到此时。
刘彻才转过身来,看着刘据不紧不慢的取掉了右耳上的白帛,露出了耳廓上面的那个不足一公分的小擦伤。
如此小的伤口,此刻已经结了血痂,就连血痂都已经变硬变黑。
要不是刘彻回来的及时,说不定真就已经痊愈了。
“就这?”
刘彻见状微微一怔。
常人就算挤掉一个粉刺,只怕都能留下一个这样的伤口,刘彻青春期脸上长痘留下的痘疤都比这大,包裹伤口简直多此一举。
与此同时,刘彻也是瞬间察觉到了什么,当即瞪起眼来:
“逆子,你耍的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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