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纪凌修离开,上了车,他便拿手帕擦了擦手,又沾了沾唇。所有碰过我的地方,他都擦得干干净净。
我想与他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轻轻问他,“拏云还有救对吗?孩子能得救对吗?”
他没言语,侧脸笼于花灯深处,看不清真容。
城门封锁,无法出城,纪凌修堂而皇之入住一栋气派洋楼内。几个洋人正在富丽堂皇的大厅玩扑克,似乎是他的生意伙伴,一派喧嚣热闹的场景。
这些洋人都有外交豁免权,他们有恃无恐。
看见纪凌修来了,他们远远跟纪凌修打招呼,从他们的谈话内容判断,他们似乎也很久没跟纪凌修碰面了,纪凌修蛰伏期间,没跟他们会面过,应该都是通过电联,也就是说,这些跟纪凌修深度捆绑的生意伙伴也不知晓纪凌修的行踪及背景。
纪凌修状态松弛,问了句,“晚晚送回来了么。”
一名洋使操着正宗的伦敦腔,翻译过来大概是,“有施小姐在手,宁乾洲有求必应。”
孟晚伤痕累累从房间里走出来,穿着纯白的连衣裙,绝美的脸上柔柔弱弱的可怜,“谢谢纪先生救我。”
纪凌修径直来到沙发上坐下,接过洋人庆祝的香槟喝了口,他们用英文闲聊,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我来到窗边看了眼,楼下被军队包围。他们不允许纪凌修离开,却也不敢攻进来。不晓得拏云怎么样了。
看见一旁有电话,我兀自来到电话机旁,刚要打电话出去。
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施小姐不能跟外界联系。”
纪凌修冷冷淡淡看过来。
我说,“我只想确认你们给的化学元素究竟是不是真的。”
纪凌修微微抬了下颌,示意他们放开我。
我径直将电话打到军区医院,了解到他们测试过,纪凌修给的那个化学元素确实是拏云体内超标的那一项,我如释重负,问,“治疗法子都有,孩子状态好点了吗?还疼吗?”
电话那头一如既往说孩子状态不错,我迟疑问了句,“宁乾……”
话没说完,便被这边一个男人抢过话筒压下了。
一屋子人看着我,我脸色苍白站在一旁,穿着初冬的倒大袖鹅明黄袄,将我皮肤衬托得分外白皙。
他们若无其事继续闲聊,纪凌修转脸看向另一旁,跟洋人聊着生意上的事情。这些人毫无紧张感,似乎全然没将宁乾洲放在眼里。
哪怕整座大楼都被包围,他们依然有恃无恐。
一名菲佣喊我去洗澡,我不去。
菲佣操着蹩脚的中文,“纪先生很爱干净,你衣服脏了。”
我视线一直落在纪凌修身上,他却不看我。
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很多很多话想问,却不知从何说起,我攥紧了无名指上的婚戒,尽管改了款式,可这个戒指依然是纪凌修送我的那一个。
我不肯去洗澡,站在一旁。孟晚柔柔弱弱望着我,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
菲佣看了眼纪凌修,随后,她强行将我拽了进去,按进浴缸里。粗鲁地扒掉我的衣服,拿钢丝球给我搓澡。我痛地叫出声,挥手打她,用力蹬她。抓住她的头发也硬生生按进水里。
她力道极大,像是练过武的人。
与我撕扯像是打架,仿佛要将我身上所有的污垢全部搓洗干净,那钢丝球划过我皮肤,留下一道道赤红的划痕。
彻头彻尾搓洗干净以后,强行给我刷牙,她拿着浴袍给我穿上。将我推了出去,便听一名洋人握着电话听筒说,“纪先生,宁派那边提出交易。”
纪凌修视线落在西洋象棋上,踢掉挡路的棋,往前走了一步,“让宁乾洲把统帅之位让给我。”
洋人冲着电话听筒复述以后,宁派那边似是挂断了电话。没多久,电话再次打了过来,似乎是宁瑜亲自打过来的。
宁瑜说,“可谈。”
纪凌修踢掉一枚棋子,又往前走了一步,“怎么谈。”
宁瑜说,“面谈。”
纪凌修没回应。于是洋人挂断了电话。
宁瑜再次打了电话过来,这边不接了。
洋人笑说,“宁乾洲如此重视施微小姐,可见,他深深爱着施微小姐,没想到我们这么容易就把施微小姐搞到手了,拿到王牌,就是我们的主场。”
纪凌修依然不言语,视线落在棋盘上。那些洋人见状,陆陆续续上了楼。
客厅里兀然只剩下我跟纪凌修。
他不看我,下完了一整盘棋,直接将军。
我不晓得当年“生离死别”后,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又是怎样活下来的。明明他死在了我眼前,这些年,他过得好吗?伤口还痛吗?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是否会因为我的背叛和隐瞒而愤恨痛苦到崩溃呢。婚礼现场,他们全家都遭遇了不幸,临死关头,他还替我挡了枪,要有怎样强大的心脏,他才能若无其事回到这噩梦里。
上辈子,我欠他的。
这辈子,依然欠他的。
我尝试开口,轻轻说,“凌修,这些年你……”
他起身续咖啡,“不是要做交易么。”淡淡喝了口咖啡,侧目睨我,“过来。”
我以为他要跟我说什么,便攥紧衣服边角走上前,“我愿意弥补,愿意替孩子死,只要你放过我的孩子……”
纪凌修站在咖啡机前,大掌按在我的头顶,缓缓用力将我按下去,他唇角扬起暧昧的弧度,“帮我做,我放过你跟宁乾洲的孩子。”
我不明所以,直到被他按在了他双腿间,他站在我面前,目光下移,冷冷俯视我。
我被迫蹲在他面前,恍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男女之间的口欢。
我下意识偏开了头,被他扼回,他说,“给宁乾洲做过吗。”
我抿唇不吭声。
“帮他口过几次。”
所有汹涌在心间想要告知纪凌修的话,想要解释的苍白语言,想要关切他这些年的话语就这么被堵在了心口,再也说不出来。
只是面无表情蹲在他面前,有种失魂落魄的倔强苍白。
他笑,“你装什么。”大掌按在我头顶轻轻晃了晃,“你应该很有经验了,怎还是这副懵懂的样子,婊子立牌坊么。”
他按在我头顶的大掌微微一用力,便将我拉向他皮带扣处,更近,“不是要弥补我么?来。”
我用力挣脱他的大掌,往后退了两步,踉跄起身。
纪凌修拿手帕擦着手,似乎嫌我脏。他低眉,“施微,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点变化都没有。想当然来做交易,却不愿付出交易的成本。你……”
话没说完,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他没接。响了很多遍,似乎排除了是宁派打来的,他方才去接听,毕竟宁派不会接连不断地打来。
电话那头很大声地劈头盖脸骂他,以至于我都能听见她的吼骂声。
似乎是他姑姑打来的,说楼上的洋人已经把事情都告诉她了。
纪凌修的姑姑大骂他不该回国,不该再招惹宁乾洲,说好了再也不跟我纠缠,质问他为什么又跟我搞到一起,问他是不是不要命了。
隐约听见婴儿的哭闹声,纪凌修的姑姑大声斥责,“孩子才六个月!正是需要爸爸的时候!纪凌修!你给我回来!你老婆孩子还在家等着你!你答应过我!不再纠缠过去那些烂事!你给我回来!立刻!马上!”
我静静听着,眼泪哗哗往下流。
宿命的推手将我跟纪凌修越推越远,远到真真是“生离”,比“死别”都痛苦。
曾经那么完整澎湃的感情慢慢被顿刀划过,切碎,毁灭。
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变成了这副面目全非的样子。
他成了另一个女人的丈夫,有了属于他的孩子,拥有属于他的幸福家庭。
关于纪凌修的任何想法都不敢再有,也不敢再去想。
连关怀都觉僭越,连解释都成了罪恶。
不想被看见眼泪,我下意识抬起袖子擦脸,可泪水仍然哗哗往下流,怎么止都止不住。
我下意识背过身去,轻轻呼吸。
等纪凌修挂了电话,好半晌没动静,他又拨号,给宁派打电话,“开城门。”
交换条件是:让宁派看一眼我,确认我没事。否则,不保证我没事。
似乎他姑姑那通电话,加快了他计划的实施,他没收手,似乎还有下一步计划。
宁派不肯开城门。
他让菲佣持枪将我怼在窗口,楼下的郑褚缓缓抬手,军队往后退去。
他带着我顺利出城,车辆驶出城外,猛然调转了方向,身后跟随的众多轿车开始干预军车的跟随,后方隐隐传来交火的声音。凌晨时分,车辆在天塘山下停泊。
天塘山是平京城与昆城交界处,海拔七千多米,山上拥有终年不化的积雪和冰川,山势雄浑,形如巨蟒。
这里是极寒之地,还未入深冬,山间已白茫茫一片,山脚下开始落雪。
我抬头看了眼,下意识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确认,这里确实下雪了……
天塘山地形偏僻,未修建官道,野兽众多。属于人迹罕至的地方,没人能翻越这磅礴的万山龙脉,几乎不曾有城里的人过来。
但是山脚下却有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原住民,星星点点的烛火盘踞在山窝里。平京城的铁路将从山脚下绕山而行,只是现在还未修建到这边来。
许是我站在原地没动,纪凌修走了两步,淡淡回头看我。
菲佣用力推了我一把,我踉跄跟上,选择这种极寒之地,那便是充分考虑到宁乾洲的身体根本来不了这种地方,一阵寒风入肺,宁乾洲便受不了。若是他来这种极寒之地,那是要命的。
山窝里陈旧破落的民房鳞次栉比,纪凌修走进一间寻常的院落,外表看起来并无异常,走进房屋内部,穷奢极侈的豪华装修扑面而来,物件和用品奢华的程度超越想象。
他历来对生活品质要求极高,哪怕是蛰伏在这种小地方,都是要求最高的水准。
屋内暖和如春,几名心腹歪三倒四坐在沙发上,其中一人看见纪凌修回来了,说,“纪先生,宁乾洲中枪生死不明。宁派内部发生了大事,你晓得吗。”
“说。”
“宁乾洲中枪以后,突然将楚天河空降到副帅之位,宁瑜提拔到一级行政官统领的位置,代为履行统帅之职。”
平京城军政不分家,宁乾洲在位期间,他独揽军政大权。而在他生死不明之际,突然将军政拆分开,给了宁瑜政务一把手的高位,却代为履行统帅的职权。
可宁瑜依然没有夯实的军权,如今,又把楚天河空降到副帅之位,一来是稳住楚天河,打消他造反的心思。二来是认可他的震慑力。三来,让他和宁瑜互相牵制,谁都反不了。
只要有楚天河在高位,那些想要侵犯平京领土的军阀多少要掂量掂量,毕竟这些年是楚天河率领虎骑军团南征北战打下了平京的江山,他虽然是个只会打仗的大老粗,可他拥有让人闻风丧胆的影响力。
平京城就乱不了。
宁瑜善谋,楚天河善战。
一个主政,一个主军。
军权交叉,谁都有一部分。谁都不给全部。
“能者上,庸者让。”纪凌修解了西装的纽扣,来到沙发上坐下,“宁乾洲的伤势情况怎么样。”
“摸不到底。”其中一人说,“宁乾洲的封锁很难突破,他当年被靳安挖了地道。如今,军区医院建设的地区都在坚硬的岩石层上面,地道都挖不了。他不想透露的消息,外面怎么都打听不到,军区医院更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驻守的士兵都是他的亲信军队。”
“宁乾洲的身体情况一直都是个迷。”另一人说,“我们花重金向那个给他治病的老中医打听消息,他一律对外的口径都是宁乾洲身体没问题,能治。但是,我感觉这话有水分,如果宁乾洲的身体真的没毛病,他不会销毁省城的诊断记录,我猜他身体情况不乐观。”
“如今又中了枪伤……”那人笑道:“他活不了,子弹上的那项化学元素三个小时内不消解,人就没救了。除非宁乾洲三个小时,能解。”
我抬头,看向说话的那个人。中了那枚特制子弹,枪伤如果不致命,还有超标的化学元素致命。三个小时内消解化学物,就能活命。超过三个小时,神仙也救不回来。
拏云中枪以后,次日才发现体内超标的化学元素,那时候早已超过了三个小时……
“听说宁乾洲派战机接生化专家去军区医院,成立了研究所,他应该早知道他儿子活不了。”另一人笑说,“知道儿子活不了,还这么拼,怎么又感人又狼狈啊。他手上沾了那么多血,也该让他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当初他为了得到我家的商业资源,派人抢杀我父亲的时候,想不到自己做的孽会报应到自己儿子身上吧。”
这些人似乎都跟宁乾洲有血海深仇,言辞之间咬牙切齿。像是一批无畏的死士,势必要弄死宁乾洲。
“宁乾洲若是死了,咱们就收手。”屋内炭火闷热,纪凌修敞开西装外套,靠坐在沙发上,“若是死不了,那就进行下一步。”
“内阁那位大佬早就想动宁乾洲了。”陌生男人的声音传来,“宁乾洲故意纵容岭南,让上面很恼火,忌惮宁乾洲的势力,所以一直没动他。趁这次机会,内阁也想把宁乾洲换了!”
“对了,那位大佬好像对施小姐有意思。”另一人说,“说若是能把施小姐给他玩玩,他将带头鼓动各地军阀反宁乾洲。”
纪凌修看向我。好半晌,他说,“给他。”
“那我通知他。”
我缓缓取下指间的婚戒,平静地丢进垃圾桶。又看向纪凌修说,“你帮我在国外赚的那些钱,我找人做了公证。一分不动全部还给你,包括我花过的那些钱,我也凑了凑,足额还给了你。如果有机会,你去公证处问问,地产、股票我都做了切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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