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大娘看着我，沉默了许久道：“倘若真如你所想，你真的能平平安安出去，还能记住今天的所见所闻，愿意搭一把手，你只管做就是了。”
“我们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只会万分感激，绝不会怪你什么。”
我问道：“这是姑姑你的意思，还是她们的意思？”
风大娘道：“是我的意思，但也是她们的意思。”
“名声、贞洁，被当成女子最重要的东西，但我心里很清楚，这只是套在女子身上的枷锁罢了。”
“我们现在，离不开这个黑窟窿，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哪有条件讲究这个？”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话一般，离我们最近的女子开了口。
因为身体的原因，她说话有些断断续续，但目光坚毅，语气很坚决：“我想活，但不想……不想浑浑噩噩、苟延残喘，不想在这里烂成泥，不想……过得如猪狗一般。”
“我想……健健康康的活着，想……留住自己这条命，见一见自己的孩子，看某些人得报应。”
“我不想死，救我……救我……”
我越过她，看向其他的女子。
一个又一个的女子，慢慢抬起头来。
能发声的，喃喃道：“救我……救我……”
不能发出声音的，有嘴巴一张一合，看嘴型，也是这两个字。
除了极个别几名女子没有表态之外，其余人，神态表情和语言，都是一样的。
我听懂了她们的意思，也明白了她们的心境。
她们想活。
那些撑不住的女子，早就进了乱葬岗，化为一抔黄土。
留下来的这些，身在泥泞之中，却依旧想活着。
因为心底有执念，因为有放不下的人，她们咬着牙，承受着非人的折磨。
强烈的求生欲望，让她们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风大娘走到说话的女子身边，拍着她的肩膀，安抚了一下。
随后，风大娘又回头看向我，喃喃道：“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话说得真好呀。”
“不必再问其他人了，即便其他人有不同看法，又如何？”
“你是一片好心，愿意花钱出力，救一群素不相识、毫不相干的人。”
“你这般施恩不图报，我很感激，其他一切因果，由我担着就是。”
我点点头道：“好，我明白了。”
风大娘看着我，忍不住又道：“话说回来，倘若你真的有心，记得快一点，她们等不了多久。”
我郑重道：“我记下了，只要能找到机会，我一定立马兑现，姑姑放心吧。”
风大娘点头道：“我信你。”
我们目光相触，彼此眼底都有了几分信任。
过了一会儿，风大娘问道：“聊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呢，你也给我说一下，咱们坦诚相见。”
我自然没必要隐瞒什么，直接说了自己的身份来历。
风大娘露出奇异的目光：“原来是你呀，状元前妻，心有大义，收留了一群女乞丐，名满京城。”
“我虽在监狱之中，却也听说过你的名声。”
我诧异道：“真的吗？”
风大娘叹息道：“我早该想到的，除了你，谁会有这样的善心？谁会这般大义无私？”
我苦笑道：“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风大娘道：“不，我知道你是个好的，很好很好。”
她盯着我看了又看，关切问道：“你为什么会被关进来？”
我叹息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到现在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之前定了规矩，对雇佣的人并不差，也不知怎么的，那个向婆子就累死了，还死在了大庭广众之下……”
我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风大娘脸色凝重，皱眉道：“照你得到的消息分析，那向婆子一死，她的儿子就出面了，倒是蹊跷得很呢。”
我皱眉道：“确实奇怪了些，倒像是有所预谋似的，但他图什么呢？要是图钱，他应该选择跟我私了呀。而且，他怎么能拿捏向婆子去世的时间？”
风大娘冷笑道：“这里面必然有什么事儿，你得用点功夫，让人好生查一下才行。”
我苦笑道：“如今我举步维艰，顾不上。”
风大娘正要说话，突然一阵脚步声响起，只得止住了。
原来到了吃完饭的时间，狱卒骂骂咧咧着，将晚饭送进来了。
这里一天吃两顿，早上一人一块巴掌大小的粗面饼，一碗没有油星的青菜汤。
至于晚上这顿，跟早上是一样的配置，只多了一个黑面窝窝。
狱卒自然不会好心将东西分发到位，只将每个牢房的份例搁在门口，由着众人自己去取。
手脚慢的，或是被其他人欺压的，东西会被人抢走，也就只能挨饿了。
隔壁牢房，因有风大娘出面分发，倒是没有闹腾。
其余的牢房，有大喊大叫的，有哭闹的，也有咒骂的。
之前麻木的女子，因为这顿粗粝的吃食，一个个仿佛多了几分活气。
我看在眼里，心里十分悲凉。
我在辛家时，曾经尝过挨饿的滋味儿，知道肚子空空有多难受。
但她们的遭遇，是我不曾经历的，根本不能感同身受。
但很明显，被谴责的，不该是她们。
我因自己独自一间牢房，没人跟我抢，甚至那狱卒还猥琐笑着，多给我发了一个黑面窝窝，意味深长的道：“看你长得漂亮，爷愿意关照关照，你可要记得报恩。”
我没说话，也没动。
狱卒见状也不恼，继续笑道：“刚进来都有几分脾气，等时间长了，也就慢慢好了。”
他笑了好几声，才转身去了其他牢房。
折腾了一天，我肚子也早就饿了，但吃食实在难以入口。
不过，我还是决定尝一尝。
又冷又硬的粗面饼吃进嘴里，口感极差，吞咽时，嗓子仿佛被沙子划过一般难受。
黑面窝窝也是差不多。
我又拿起粗碗，还没开始喝青菜汤，就能闻到一股子酸腐味。
这汤，竟然是用烂菜叶做的。
我鼓足勇气，浅尝了一口。
汤有点咸，喝下去，跟泔水一般无二。
这些吃食，跟猪食比，好不了多少。
我每样尝了一口，就觉得受不了，但这些女子，每天都是吃这些。
这是她们的日常。
我将东西放下，虽然肚子依旧饿，却根本吃不了一点点。
又过了一会儿，晚饭渐渐都吃完了，众人继续恢复之前的状态。
“姐姐，你不吃了吗？”突然，耳畔传来稚嫩的女声。
我回头，看见一个半大的小女孩儿。
她个子不高，瘦巴巴的，走到离我最近的位置，正眼巴巴盯着我搁在脚边的吃食，仿佛那是难得的美味珍馐一般。
真是造孽呀。
我叹息道：“我不想吃，你愿意吃，只管吃就是了。”
我拿着吃食，走了过去。
女孩又惊又喜，连忙接了过去，狼吞虎咽起来。
风大娘也走过来，摸了摸她枯黄的头发，低声道：“这是小灵儿，今年十四岁，却已经如之前的女孩儿一般，被……被……”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声音明显带了几分哽咽：“她身上大片的伤，还染了脏病……”
我忍不住落下泪来。
花朵一般的女孩子，花朵一般的年纪，被辣手摧花，根本就没有绽放的机会。
小灵儿不懂我们的感触，摸着肚子，满足的道：“吃饱了，我终于知道吃饱是什么滋味了，真好呀。”
风大娘道：“去歇着吧，我还要与这个姐姐说说话。”
小灵儿乖巧点头，挪着步子走远了些。
我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问道：“这么小的女孩，为什么会进这里？”
风大娘低声道：“她爹滥赌，赌赢了还算好，赌输了必定要打她和她娘出气，时不时还要让她娘伺候债主。”
“去年，有人瞧中了小灵儿，她那不要脸的爹，立刻就答应了，说要让女儿也在家里接客。”
“她娘拼命拦着，根本拦不住，又被打得死去活来，一不做二不休，下手将烂醉的赌鬼杀了。”
“小灵儿在场，也跟着帮了忙。”
“事后，她娘自尽了，小灵儿被抓进来，判了十年。”
又是一起人间惨剧。
我满目苍凉，只觉得心里仿佛被堵了一块大石头一般。
风大娘压低声音道：“先别管别人了，我年长，今天托大叫你一声妹子。”
“我相信你是好人，也相信只要有机会，你一定会帮我们，但眼下你得多为自己想一想。”
“我这里有样东西，你一定要收好。”
随着这些话，她递过来一样用碎布包好的东西。
我诧异接过，就着昏暗的光辨认了一下，似乎是一块碎瓷片。
摸一摸，似乎还挺锋利的。
风大娘道：“别声张，前段时间，我偷偷攒了一块碎碗片，磨了好几天。”
“得了花柳病的女子，先是下身溃烂，慢慢的，会蔓延到全身，不救治，绝没有自己痊愈的可能。便是救治了，活命的机会也只有一半。”
“我本打算，在她们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来替她们了断。”
“事有轻重缓急，如今你更难一些，先给你用吧。”
“若是往日，我会劝你暂且屈服，贞洁没有性命重要，但如今他那伙人，不少人身上有脏病，不得不妨。”
“你将东西收好，系在自己身上。不管是拿它威胁施暴者，还是划伤自己的脸，都能暂且救你一救。”
我虽然觉得自己能够用钱财打动郭力，再不然，就借势压一压，恐吓一下，但这位风大娘到底是一片好心，倒也不必拒绝。
我便从善如流道：“既如此，我将它悄悄带着就是了。”
正喁喁说着话，突然脚步声响起，过来了两个狱卒。
他们直奔我住的牢房，嘿嘿笑道：“辛氏，我们牢头要见你，快跟我们走吧。”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打开门。
在风大娘担忧的注视下，我被扯了出去。
两人颇不老实，故意左摸一把，右摸一把，一看就是惯犯，恶心至极。
片刻功夫，他们就将我带出监狱，带到了隔壁的房间。
这里条件要好很多，点了烛火，有桌子椅子，还有床。
郭力早已经等着了，看过来的目光下流至极，猥琐至极。
“你们下去吧。”他从椅子上起身，挥了挥手。
一名狱卒赔笑道：“老大，今天这一位年轻又貌美，您吃完肉后，能不能让小人先喝一口汤？”
郭力奸笑道：“暂时不行，今天这货色不错，又是从外面来的，干净着呢，比牢里那些都要强。”
“哥哥我想多享用两天，放心，等我玩腻了，一定让你先尝鲜。”
那人搓着手，露出喜不自胜之色。
他们当着我的面，对着我指指点点，以“货色”称呼我，议论着怎么“享用”我。
我听在耳里，血一阵阵往头顶冲。
在他们眼里，我不是人，而是玩物。
不只是我，整个女牢的囚犯，都是他们的玩物，能任由他们摆布。
郭力再次挥手，挥退了手底下的人。
旋即，他朝我走了过来，嬉皮笑脸道：“你的身份来历，我已经知道了。你与那宋状元和离后，一直都独来独往，必定不好受吧？”
“放心，哥哥我有的是本事，知道怎么怜香惜玉，保管叫你欲仙欲死。”话落，他搓着手走近，发出一串淫笑。
他很自信，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仿佛自己是老鹰，我是任他鱼肉的小鸡仔一般。
我淡淡道：“且慢，我的身份来历，你说自己清楚了，那你一定知道，我的聚欢楼生意很好吧？”
“我愿意拿钱孝敬官爷，有了钱，什么事情做不成？”
郭力鼠眼一亮，露出贪婪的光芒：“你愿意给多少？”
我道：“只要官爷能保我平安，我愿意给一千两银子的孝敬钱。我身上带了一些，其余的，等我出去了之后，保管双手奉上，如何？”
一千两，这个数目绝对不低了。
郭力不由自主露出心动之色，在屋里踱步。
我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表情紧绷，心中忐忑不安。
风大娘说，名声、贞洁是套在女子身上的枷锁。
这内中道理，我怎么会不明白呢？
但在有选择的时候，我还是想保全自身的。
我没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底气，但如今的我，一两千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
钱财很重要，但跟自身安危比起来，又没有那么重要。
尤其是在我有赚钱的能力，又通过聚欢楼证明了自己之后，我愿意爱惜自己一些。
我褪下镯子，直接拧了一下，将里面的银票抽出来，静静放在桌子上。
郭力伸手拿过，眼睛越发亮了。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商人果然有钱，一张嘴就是一千两，啧啧。”
“我一个月的俸禄，不过是五两银子，一千两，的确很多，很让人心动，但比不上我的主意更让人动心。”
“等你成为我的人，我想要什么，难道得不到吗？”
他凑近我，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眯着眼道：“不如这样，你直接跟了我，给我当个妾，这样我自然会罩着你，不许其他人染指你。”
我的脸不由自主白了，没有一丝血色。
我之前设想过，自己提出这个主意，他可能会很满意，立刻就点头答应；亦或者，他是个贪心不足的，会趁火打劫敲诈，提一个自己满意的数字。
做梦都想不到，他会想出这样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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