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马穿过巷子,来到茅草屋前,屋里没有点灯,不过在月光的照耀下,一切都清晰可见。
好像当年的月亮比现在的要亮很多?还更大。
摸摸马头让小母马别乱跑,随后从两个箩筐里拿了两个土布裹起来的大包袱,拎着放在门口,这才转身到窗户前轻轻敲了敲,“四爷、四爷。”
卧室里传来卢四爷的声音,“是你啊,怎么这时候跑过来?”
说话的时候便已经点亮煤油灯,随后迅速穿好衣服出去开门。
陈凡早已提起两个大包裹守在门口,等卢四爷打开大门,第一句话就是,“不是吧,您这儿怎么也不牵根电线?”
卢四爷将煤油灯放到桌子上,又去给他倒茶,同时说道,“没必要,我一个老头子,天黑就睡觉、天亮就起床,连煤油灯用得都不多,牵电线干嘛?平白浪费。”
陈凡将两个包裹放到桌子上,双手接过茶杯,坐到椅子上说道,“您不用我用啊,没事的时候过来喝喝茶、下下棋,不也挺好。”
卢四爷“哼哼”了两声,“还没事喝茶下棋,这一年多你晚上来过几次?一次都没有!顶多天挨黑就走。”
陈凡:这天没法聊了。
卢四爷喝了口水,转头去看两个包裹,“出去一趟,就给我带回来两个这玩意儿?”
说着还耸了耸鼻子,“一股子肉味,唔……,这气味不对。”
他直接解开其中一个稍小点的包裹,拿起一个油纸包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眉头微微皱起,转头看向陈凡,“这肉一股子腥燥味,是什么野兽?”
陈凡当即竖起大拇指,“四爷老当益壮啊,这都能闻出来?!”
卢四爷嘿嘿一笑,将油纸包丢到包袱里,“我年轻那会儿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这点野兽肉,算不得什么。不过,也算是你小子一片心意,我就收下啦。”
陈凡满脸微笑地看着他,“哇,这么厉害,老虎肉也吃过?”
“老虎肉?”
卢四爷手一抖,赶紧把那个油纸包拿起来,瞪着眼睛问道,“你说这是老虎肉?”
陈凡嘿嘿笑道,“这个是豹子肉,……”
等卢四爷脸色微变,他从包袱里拿起另一个大纸包,“这个才是老虎肉。”
然后又介绍剩下的三包,“这个是狼肉、这个是鹿肉、这个是黄羊肉。”
将油纸包放下,他咂了咂嘴,脸上满是遗憾,“可惜,只打了一头老虎,好多人都讨着要,我是左支右挡、双拳难敌四手啊,最后只留下小半头虎肉,勉强装了小半只行李箱。
最多的还是鹿肉和黄羊肉,可是这些东西也不稀罕,我也就没多带,把几种肉凑了凑,随随便便凑了两箱,也就是尝个味道。不比四爷见多识广,以前肯定没少吃。”
卢四爷黑着脸,看着他那副故作无能却又尽显卖弄的样子,也就是不知道有个词叫装笔,否则一口气更出不来。
他老人家见多识广是没错,可也没吃过老虎肉啊,那玩意儿得吃新鲜的,他又没进过深山老林,上哪儿吃去?!
陈凡一看四爷连脸都黑了,也不敢再逗,生怕一口气喘不过来,还得自己动手施救,便赶紧介绍,“这些肉我都处理过,回头您热一下就能吃,这天气还不能吃冷盘,必须得热。
还有啊,您老身子骨可不比当年,补过头了会睡不着觉,一次切一二两就够了,不能吃多。”
随后拿过另一个大包袱,打开后说道,“您看看这些,都是东北上等的山货,红松籽、山核桃、榛子、山芝麻、蘑菇、干木耳、蛤蟆油、林蛙干。
您是吃家,这些东西怎么吃肯定都清楚,我就不多嘴了。回头您找个篮子吊房梁上,别让老鼠给祸害了。”
卢四爷看着这些好东西,不禁异常惊讶,看着他问道,“你去了东北?”
陈凡点点头,“啊,这不是云湖机械厂想办汽车厂、申请批下来了吗,他们去一汽那边谈援建的事,正好我在京城,就一起跟着过去了。”
卢四爷一听,顿时满脸古怪,“云湖机械厂要造汽车?还得了一汽的援建?”
他仔细打量陈凡,“这里面就没点其他什么事?”
无缘无故的,一汽凭什么援建云湖汽车厂?一机部又为什么会同意申请?
云湖机械厂也就是在本地可以称称老大,别说其他省份,就在江南本省,比他厉害的单位、一只手也数不过来,要说这里面没点其他原因,他是不信的。
陈凡打了个哈哈,“也没什么特殊情况,就是我从父亲留下来的笔记本里整理了两个车型设计图,交上去之后,一机部的领导觉得还能用,然后就那什么了呗。”
卢四爷这边了解了情况,那边却更加疑惑,“你还会设计汽车?”
这东西可是“高科技”,想当年,要不是靠着“老大哥”,咱们都别想那么快有自己的汽车厂。
哦,现在是苏修,不用见面就能每天吵架的那种。
这不是关键,重点是这个小家伙什么时候还会设计汽车了?
陈凡干咳两声,“谈不上设计,就是整理一下笔记本上面的心得,这么弄出来的。”
卢四爷看了他两眼,似乎在说,你看我信不信?!
不过见他不肯说,四爷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你这次出去,外面都有什么新鲜事,跟我说说吧。”
老爷子靠在椅背上,眼里露出几分回忆,想当年他也是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南上海北天津也都去过,还在上海生活了两三年,这时间一转眼啊,就几十年过去咯,也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陈凡听到卢四爷的话,顿时来了精神,不就是吹牛么,这个他擅长啊。
当即熟门熟路地找出瓜子花生,又重新倒了杯水,这才一本正经地开始摆龙门阵,
“话说那天,春节刚过、还是正月初五,天上昏暗、地面铺雪,那叫一个天寒地冻。我与张连长几人迎着寒风便上了东去的客船,一路飘飘荡荡、到了上海……”
卢四爷也是个会听戏的,不时附和着叫两声。
“呵,住店还得分配,真新鲜。”
“奶牛是个好东西,可惜没买回来,下次再努力。”
“哟,还住了锦江饭店?那地方我都没住过。也对,我在上海那会儿还没有呢。”
“这就买房啦?还是小洋楼!啧啧,三万块,伱这一下子估计掏干口袋了吧!该!”
“见着了巴金?那挺不错的呀,这位是个好人,你得敬着点,可别像在我面前一样没大没小。”
“什么?薅了一支钢笔、还有几幅字?嗯,刚才的话当我没说。”
“这就去了京城?还去了纪念堂啊?好好好,那有没有替我给李先生请安?有就好。哦,还有小杨小张小肖他们,嗯,是应该说一声,大家都想着他老人家呢。”
…………
两人就这么聊着,也不知道多了多久,直到肖烈文打着手电筒找过来,他们才恍然回神,已经8点了吗?
这就聊了俩钟头?
肖烈文拿手电筒照着地上两堆瓜子花生壳,顿时一阵头大,指着陈凡便开骂,“老爷子年纪大了,吃不得太多油腻的东西,这瓜子花生能榨油的你不知道?还有啊,你不睡觉,人四爷也不睡?他能跟你比?”
陈凡缩着脑袋,赶紧去找扫帚撮箕打扫卫生,“我错了错了,下次注意、下次一定注意。”
肖烈文勃然大怒,“还有下次?以后晚上不许过来!”
陈凡手脚不停,“是是是,不过来、不过来。”
卢四爷就着茶水漱了漱口,再拿毛巾抹了把脸,果断躲进房间,“我睡了,你们走的时候把门关上。”
然后嘭的一声,先把房间门给关紧。
陈凡麻利地将地上和桌子清理干净,又找了根绳子,将两个包袱捆起来吊到房梁上,这才出去将大门带上。
外面站着的小母马委屈地打了个响鼻,你怎么那么能聊啊?
陈凡摸摸它的鼻子,牵着缰绳跟在肖队长后面,小声说道,“队长,跟你说个事儿啊。”
肖烈文头也不回,“还能有什么事?是不是你林师父给我带问好?我跟他二十几年的战友,这算什么,不用提。”
陈凡,“你怎么知道?我在那边好些天,他还真没提过你。”
肖烈文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等他看到陈凡满脸认真的表情,不禁眉头微皱,下一秒,却转怒为笑,“哼哼,你休想用这种肤浅的方式挑拨离间,我是不会相信的。”
说完继续往前走。
陈凡跟在后面嘿嘿笑道,“就知道队长你英明睿智,不过我要跟你说的不是林师父的事,是张师父已经倾家荡产了,你肯定不信。”
肖烈文哼哼两声,根本不搭理他。
下一秒却又回头,“老张也把本事教给你啦?”
“对啊,我还磕头敬茶了呢。”
陈凡解释了一句,继续说道,“张师父不是一直想建道观吗,为了买道观,他把钱都花完了,就这还没能把道观建起来,因为没钱了呀,买的那房子呢,又太破,不推了重建都没法用,所以他现在愁的哦。”
听到这话,肖烈文不得不信了。
当年部队里有一个算一个,凡是认识的、谁不知道重建道观是老张的心结?要说为了建道观而倾家荡产,那完全合情合理啊。
他想了想,问道,“你林师父呢,没支持一点?”
陈凡,“支持了啊,林师父连存折都掏出来了,还花了好几千呢,可重建道观那点钱哪里够,要不是我也买了房,我都要把钱掏出去了。
哦,我在上海买了个小洋楼,忒贵,花了三万多,所以钱都没了。”
肖烈文不觉停下脚步,脸上满是犹豫。
建个道观要这么多钱的吗?
村里建个小洋楼也只要四五千,就算道观里里外外有四五进,两万多块也应该差不多了吧?再加上买地的钱,三万还不够?
老张当年那么抠门,把钱都存着等以后建道观,就算当年买了一套宅子安家,可后来工资也涨了啊,难道连3万多块都拿不出来?
该不会老张想建个超级道观群吧?
肖烈文咂咂嘴,总感觉老张有些败家。
可是这件事,他劝又不好劝,都是过命的交情,自然知道在老张心里,别的事情都无所谓,唯有这件事马虎不得。
肖烈文左思右想,最后还是暗暗叹了口气,算了,都是老兄弟,除了支援一点资金,还能怎么办呢?
他抬起头看着陈凡,伸手一摊,“我的东西呢?”
陈凡立刻从箩筐里拿出一个大包袱塞给他,“一点土特产,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肖烈文抓起包袱掂了掂,满意地点点头,“算你小子有良心。”
这个包袱比卢四爷那两个加起来也小不了多少,看来份量差不多。
再看看箩筐里的其他包袱,明显小了很多。
他说着打了个手势,“张队长在自己家,你直接送过去就行。”
随即转身便往自己家走去,心里还在嘀咕,自己是寄三千、还是五千呢?又或者8千?
总不能凑一万吧,去年一整年的收入才这么点呢。
对了,要不要跟其他老兄弟说一声?
嗯,还是说一声,就老张那脾气,他自己肯定不会开口,也不会让连长他们开口,可又没钱了,还能怎么办?
只能让老家伙们都给凑凑。
这个老张啊,算是让道观给拖累住了,造孽哦!
陈凡看着肖烈文唉声叹气的背影,得意地挑挑眉头。
哼,让你骂我,非得让你破点财不可!
他倒是想得简单,反正又不是真的坑肖队长的钱,不管寄不寄,张师父那边都肯定不会要,他就是想让肖队长烦恼几天。
自认为小小地坑了肖队长一把,陈凡开开心心地牵着小母马继续送礼物。
卢四爷那里送了两个包袱,肖烈文这里也送了个大的。其他人的可就没这么好的待遇。
杨书记、张队长、叶副队长三人都有一份单独的礼物,只是份量少了很多。
人有亲疏远近,谁都知道卢四爷和肖队长对陈凡有传艺之恩,算是有实无名的师父,给他们送多一点,任谁都不会多说半句怪话。
就比如陈凡对张翠娥另眼相看,杨菊她们也只能眼红,不敢说“我也要一份”,没那个道理。
所以在三位领导之外,剩下的陈凡就直接弄了个大礼包,交给张队长去处理。
要不然生产队那么多熟人,他哪里送得过来!
……
第二天一早,陈凡一如既往起了个大早,洗漱过后,便下楼去晨练。
此时杨梅三人也都早已起床开始忙碌。
黄鹂在厨房里做早餐,刘璐在房子里拖地、擦桌子,至于杨梅,她已经从外面割猪草回来,准备去后面煮猪食。
陈凡看了一圈,觉得这样干看着也不太好,便进了熊猫园去喂滚滚。
多多和球球只能远远地看着羡慕,都不敢靠近。
八哥扑腾着翅膀落到院墙上,盯着陈凡不说话。
这只鸟不吭声,陈凡还有些不习惯,当即转头看着它,“你没吃早饭?”
八哥顿时来了劲,扇着翅膀飞过去,落在滚滚的木杠上面,“吃了虫子,还想吃。”
陈凡拿着颗石头在手里抛着玩,“那就再去吃啊。”
八哥看着那块石头,总感觉有点眼熟,片刻后,果断飞跑,心里默默念叨某人不讲武德。
燕隼叼着一只兔子回来,奇怪地看了一眼沉默的八哥,也没在意,对准陈凡俯冲下去。
它将兔子扔掉,随后落在陈凡肩膀上,欢快地啾啾直叫。
陈凡抓在手里摸摸,过了一会儿,抓着它往天上一扔,燕隼顺势冲天而起。
看着燕隼飞远,陈凡捡起兔子便往外走,“黄鹂,把兔子炖上,中午加个菜。”
这时黄鹂已经做好早餐,杨梅也喂完猪,刘璐拖完门口一片地,放好拖把,洗了手之后赶紧过来。
陈凡拿了个大肉包子刚啃了一口,就听见不远处的知青院里传来阵阵读书声,不禁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杨梅看见他的眼神,立刻说道,“那是知青院里的知青在晨读,他们也是每天早上6点起床,打扫完卫生、吃过早饭之后,就开始晨读学习,然后等7、8点钟和大家一起上工。”
陈凡昨天也听杨队长说过,便点了点头,笑道,“看来这批知青很不一样啊。”
刘璐抬起头说道,“是挺不一样的,刚来的时候,一看他们就都没有做过农活,穿的衣服也很好,不过只过了几天,就很快学会怎么干活,虽然做的不怎么样,但是进步很大。”
黄鹂咽下嘴里的粥,也加入话题,“其实我们都知道,他们是冲着老师你来的,所以刚开始除了上工,都没人理他们,不过后来看他们上工也认真,下了工以后还在努力学习,也就慢慢的跟他们接触多了。
以前我姐她们在的时候,我们也跟着去看过,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很亮,和公社上的那些知青真的不一样。”
陈凡点着头笑了笑,“要是你们说的是真的,那这些人倒是值得拉一把。”
三人笑着相视一眼,都没有再说话。
吃过早餐,三个女生又收拾农具去上工,知青院里的读书声也停了下来,在大喇叭早间新闻的广播声中,前面的村路上清晰地传来说话的嘈杂声,渐渐零散的声音汇成一块,往田野散去。
虽然现在已经做好春耕,可农活却是忙不完的,各家各户饲养的鸡鸭、兔子都需要割牧草,菜园里的野草要铲除、果树要修剪、给稻田、菜园施肥、给农作物浇水、打农药防治病害,……。
在农村,只要眼里有活儿,每天就有忙不完的工作。
陈凡等她们都离开,转身进了屋子,顺着楼梯一路爬到楼顶。
屋顶上有个很小的楼梯间,可以直接从下面上来。
陈凡踩着软中带硬的茅草,站在屋顶上举目眺望。
这里可能是附近最高的地方,比大堤上还要高十来米,周围的景致尽收眼底。
前面的6队村庄,原来清一色的土墙屋已经消失了近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红砖青瓦的两层小洋楼。
所有的楼房都是红砖原色,没有刷外墙漆,这样可以省一笔钱。
虽说现在卢家湾的社员家庭已经不太缺钱,却也不会轻易浪费,有砖瓦小楼就挺好,还要什么外墙灰?!
转过身往西边的田野望去,水田里是稀疏的秧苗,等两三个月后,这些青绿的秧苗就会长成金黄的稻谷,从而迎来双抢季。
更远处,货船的汽笛声响起,这是“卢湾2号”又开始送货。
陈凡站在屋顶上,深吸一口早上8点钟的空气,满意地伸了个懒腰,希望在远方啊!
然后就听见身后传来杨队长的声音,“你爬屋顶上去干嘛?”
陈凡转过身招了招手,“马上下来。”
说完便一溜烟地下楼。
从大门出来,掏出烟递了一支过去,“队长今天没带人上工?”
杨队长接过烟,凑到陈凡递来的打火机上点燃,抽了一口,“就是要去上工,我来是跟你讲一声,昨请你去村小给同学们讲课么,昨天晚上我就给10队挂了电话,肖校长说时间你来定,学校那边什么时候都可以。”
他上下打量一眼陈凡,“我看你挺闲的,要不就今天过去看看?”
陈凡干咳一声,“今天过去没问题,不过我一点都不闲。”
杨队长看着他,“那你是又准备写东西?”
陈凡环视一眼周围,“不是,我打算学种地。”
“噗嗤……咳咳咳咳。”
杨队长一听,顿时让一口烟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好不容易喘匀呼吸,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学种地?”
陈凡很认真地点头,“没错,我认为,身为一名合格的卢家湾社员,不会种地是不行滴。”
杨队长一口气抽掉半根烟,随后将烟头一扔,“没问题啊,走,我现在就教你怎么种地。”
陈凡伸出手掌前推,“且慢,容我先去村小上堂课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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