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湖往东南数十里,就是长乐山,从长乐山开始继续往南的话,平原地貌就不复存在,又是丘陵深壑,险峰山谷,云雾渺渺,终年不散。
星夜时分,司徒朗照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雪岭郡城,驾云飞出平原范围,绕开鹿鸣湖后,又向正南方向飞了两百里,才缓缓降落。
这里有三座险峰,相对而立,高度相仿,悬崖峭壁都如同刀削一般,中间空缺处,正好形成一座极深的幽谷。
司徒朗照从上方降落下来,穿过谷中灰黑色的云雾瘴气,就发现周围寸草不生的峭壁上,多了数不清的光点。
那不是萤火虫,萤火虫的数量,绝不会有那么多,光色也不会有那么稳定。
那更不是天然会发光的矿物,因为矿物光点,绝不会像这样悠哉悠哉,乱中有序的移动着。
那是剑气!
每一道剑气,都凝聚得如同针尖大小,长久不散,寄托在大地山壁之中,数量多到密如罗网,运转时,犹如雪夜星河。
这是司徒世家《星罗飞梭剑诀》的最高杰作,是他们家的老祖宗,亲自排布出来的剑阵中枢。
不错,司徒家的老祖司徒道子,最近根本就没有留在郡城之中,而是一直在雪岭南部的山间留连行走,每到夜晚,就停留在这座山谷内。
这座山谷底部,乱石横生,堆叠无序,看不到一点高大的树木,最多只有齐腰高的乱草杂枝。
但这些看似平凡的荒草矮树,到了晚上,质感就会变得像夜明珠一样,散发出各色光辉,其中以青、绿、蓝居多。
还有散发出同样质感的各类小虫,时不时的飞到半空,相互嬉闹。
整个山谷底部,被照得如梦似幻,瑰丽莫测。
山谷中央有一汪池水,也是蓝汪汪的,慑人心魂。
司徒道子黑发垂腰,须眉浓厚刚硬如刀,身穿绣满了北天星斗的长袍,正在潭边乱石之上打坐。
“老祖!”
司徒朗照在他背后停步,行了一礼,说道,“我查出飞流剑宗传法堂堂主等人失踪,秘密打探良久,动用暗桩,得知柳兆恒原来一直在觊觎他宗门附近的一座剑坟遗迹。”
“前不久,剑坟遗迹中跑出一尊剑道傀儡和一批剑灵,被他视为打开遗迹的最大契机,可傀儡虽然被他抓回,剑灵却被司徒云涛夺走,还趁势抓走柳志成等人,要挟他合作。”
“我暗中拜访,费尽口舌劝说,终于说动他,愿意到时候在祈福大典上倒戈一击。”
司徒道子声音沉厚响亮,犹如壮年男子,头也不回,随口问道:“你是怎么劝的?”
“我允诺了司徒世家可以给他的许多好处,声称会尽力助他寻回传人、剑灵等等,他都不动心。”
司徒朗照如实说道,“我换了真话,告诉他他这一次答应合作,等于被司徒云涛摸到了弱点,以后像这样的威胁,还会无穷无尽,同为玄胎高手,就这样俯首帖耳,问他能不能甘心?”
“又说起不管司徒云涛答应了他什么,司徒云涛不可能容忍一个势均力敌的受要挟者,实力继续增长,所有的好处就算真的有落到他宗门中的,也必然是对他本人无用的。”
“而我们司徒世家有老祖宗在,有足够的底蕴,有更大的气量,一旦铲除掉了司徒云涛的阵营,又有足够多的空位让出来,可以瓜分给他。”
司徒朗照露出微笑,“当时他虽然还是不动声色,但我已经察觉到他的动心,继续摆出许多例子劝他,先后数次,才说服了他。”
“嗯,以柳兆恒的性格,看重基业,看重传人,但说到最后还是看重他自己前程,为此其余皆可抛,你劝的路子是对的。”
司徒道子说道,“你只要能说通他,按他的性子,短期内我们就可以用一用,但也不可全然倚仗,还有那海无病,亦是如此。”
司徒朗照应了一声,继续说事。
“那海无病成功混入了司徒云涛的阵营之中,并且已经引得他们同意使用海无病献上的阵法。”
“司徒云涛要走了祈福大典前半段的筹备权,却不知一切都在我们的算计之中。”
司徒朗照忍不住对大典当天的事,露出一丝热切,笑道,“海无病对我们的助力,倒是比柳兆恒还要大。”
“他献上的阵法,能让司徒云涛等人看不出全局效果,直以为威力强大,不知另有缓冲地脉之效,能助老祖破解地遁太火神符。”
“他家师长又曾跟老祖有些渊源,这回更是为求老祖助他化解诅咒而来,我看还是比较可靠的。”
大楚太师当年亲自领兵,镇压梁王叛乱,在军中遇刺,不惜施展《紫微罗天神咒》,咒死了众生相的大首领,更波及众生相在场不在场的全部成员。
诅咒的气息,会让他们很容易被太师的部下搜出方位,各地府衙都要辅助追杀。
所以明明很善于隐匿的众生相成员,被太师部下绞杀的速度,反而比梁王部下更快。
海无病是个幸运之人,原本只是真形境界,被诅咒气息锁定之后,才有机缘突破至玄胎,因此能反过来压制那一抹诅咒。
但《紫微罗天神咒》玄奥非常,不但是武道神念精气的集大成之作,更隐隐牵扯到星斗易数、气运命格,不是单纯力强,就能抹消的。
为了解决这个祸患,海无病才找到了司徒世家。
司徒家并不在乎来投靠自家的人是不是朝廷的通缉犯,他家的星罗飞梭剑诀、星罗算法,也有观星望气、卜算气数的法门。
只要司徒道子亲自出手,就能帮海无病抹掉那一丝深藏的诅咒,从此不用再担心被朝廷中人定位追杀,拿去领赏。
司徒道子之前就帮他加深了对诅咒气息的封锁,约定好祈福大典之后,帮他彻底抹消诅咒,换个身份,成为司徒家的长老。
“你错了。”
司徒道子声音依然缓和,却像是给兴奋中的家主浇了一盆冰水。
“比起柳兆恒来说,海无病这个人更不可信,我跟众生相的渊源,只是一点陈年往事,不值一提。实际上,众生相的整个来历,非常可疑,即使他们在东海九郡的势力被灭,也难保有无后手。”
“海无病来到雪岭的目的,绝不单纯。”
司徒朗照惊讶道:“这……既然如此,老祖为何顺他所请?”
“恰逢其会罢了。”
司徒道子抬起一只手,湛蓝色的蝴蝶停留在他的指尖。
“即使海无病不来,没有他献的那卷阵图,我也要对司徒云涛动手。万川皆红,大局已变,司徒家不得不思考入局,司徒云涛非除不可,我更要借除他这件事,使我自身修为更上一层楼。”
司徒道子不到百岁的时候,就修炼到了神府境界,在那个时代也称得上天之骄子。
到了神府境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仍然能感受到自身的进步,并不觉得焦躁。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于更高境界的参悟,陷入了瓶颈,无论怎么修行,似乎只是让自己的手段变得更多更杂,而没有办法产生新的质变。
年轻时候,他觉得自己是猛虎蛟龙,后来他觉得自己是鹰隼大鹏。
等到在这个境界停留的久了,不知不觉间,朝廷派过来的郡尉,都已经被司徒世家斗走了好几轮。
威名愈盛的司徒道子,却反而觉得自己变成了囚笼中的老狼,罗网中的蝴蝶。
任凭他怎么闭关,都挣脱不掉那些看不见的枷锁。
所以他要再进一步,已经不能单靠闭关了。
他选择要借气、借运、借势。
“我们司徒世家在雪岭经营这么多年,世家的气运,或者说我的气运,早已经跟万里雪岭相连。”
司徒道子缓缓说道,“雪岭这块地方的好处在于,虽然气候严寒,人口稀疏,其实物产丰袤,险峰秘谷,精怪药材,层出不穷。”
“四面各有将军、王府的势力镇守,隔绝外族的窥探,很难出现战乱,在我当年孤身开创基业的时候,这块地方最适合发展。”
“但天长日久,世家成了规模,这个地方就显出不足来,向东,被东海九郡所隔,不能直接享受海上贸易之便利,向北,被北方边境所阻,不能与北荒千部浑水摸鱼,大发利市。”
“向西向南看的话,我们这块地方,距离皇都中枢最繁华的地方,又实在太远。”
“气运到了一定的程度,就要受限,如同笼中之鸟,不能展翼,无法在我接下来的修行中,提供足够的臂助。”
司徒道子指尖上的蝴蝶飞了起来,但只飞了一小圈,就累了似的,又落回他指尖。
“但好就好在,如今时局变了。”
“几年前,我发现司徒云涛身上带着地遁太火神符的时候,就看到了朝局动荡的将来,就已经在谋划这一刻。”
“地遁太火,囊括地火心火气运之火奥妙,虽仅以地脉为根,却自有万火相随。”
司徒道子语气中,略带着几分感慨,说道,“布置这个剑阵,等到时机恰当,在花尾平原对司徒云涛下手,逼他发动太火神符。”
“要返回天都燎原峰,必然由北向南,神符引动的地脉之力,冲击至此,诸火之妙就会被星罗剑阵所阻。”
“除掉他后,我用此阵囚困的诸火为引,入阵参悟,等到几个月后,北方冬季再临,寒气南下,气数转移,配合摆脱了掣肘的司徒世家势力,向南扩张。”
“天时气候,人力基业,地脉奥妙,混成同一个大势所趋,那时候我一步踏出山谷,自然可以成就天人法相,摆脱瓶颈,再登通天之途。”
蝴蝶再度飞起,司徒道子忽然吹了口气。
缓缓的一口气流助力,蝴蝶展翅轻灵,须臾之间就到了山谷的边界处,顺着崖壁而上。
会被小小蛛网缠住的蝴蝶,只要顺风而去,破了桎梏,自然有蜕变之期,从此重拾龙精虎猛,高歌猛进的气魄。
司徒朗照听得心潮澎湃,久久不语。
“然而值此动荡之际,牵扯诸多高手,我事先卜算,竟觉得此事成败之兆,颇为模糊。”
司徒道子看着自己掌纹,微微皱眉,继续说道,“在他那次受伤回来之前,还是吉兆居多。”
“受伤回来那日,可能是恰逢万川皆红的异象消散,天下气数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我再去卜算,更加模糊不清。”
“因此这一局,我们要有信心斗志,也要绝对慎重,不遗余力。海无病目的不纯,对我们未必全然是助力,但对司徒云涛等人,更非助力,混入这一局中,对我们也是好事。”
司徒朗照肃容道:“我明白了。”
“嗯。”
司徒道子并指如剑,手臂抬起,指尖飞出一条条小型彗星般的光芒,纷乱破空,落入潭水之中。
“前些年我闭关太多,对司徒世家不够关心,司徒世家的底蕴,没有能完全转化为可用之物。”
“雪岭一共才几位玄胎境界,竟然有这么多,敢跟我们家作对的,在我对付司徒云涛及太火神符时,需要靠你们来防住这些干扰。”
“之前我要了你十三滴精血,利用剑阵,将你的精血炼入星罗神剑之中,使它暂且与你心意相通,祈福大典的时候,这把神剑就由你执掌。”
微小的彗星状剑气,砸乱水面,激起层层波澜,在水里传出了一阵如同银珠落玉盘的清脆声响。
在剑气的刺激下,如歌如啸的剑吟声,逐渐传出,带着一把湛蓝玉石般的宝剑,破水而出。
剑柄的纹理如同丝罗缠绕,长约七寸,护手处有着眼眸状的图案,剑身中有着许多碎屑似的银色光点。
“老祖,这可是你的配剑!”
司徒朗照双手捧住了那把剑,立刻察觉自己对于天地元气的感知,似乎又更深了一层。
或者说是更清晰了一层,原本能够从天地元气中分辨出的颜色,屈指可数,现在却能够分辨出数十种色彩。
“有没有这把剑,对我来说,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差异了。”
司徒道子背对着他,挥了挥衣袖,“我要继续在此,深化剑阵,祈福大典当天的时候,我会到场,你先退下吧。”
司徒朗照不再拒绝,反握剑柄,拱手一礼,转身离开。
他驾云飞上悬崖之后,翻过了几座山头,却略作停留,独踏青苔岩石,凌风望月,挽了个剑花。
空中滋生出一条条明亮剑气,飞舞如龙蛇,又突然崩散成点点星辉,一起射向更高的云层之上。
“真是好剑!”
司徒朗照握着剑,感受着那份舒适,“吉兆居多,那至少就是一半以上的成算。”
“老祖真是闭关太多了,把我看成什么顺风顺水的小娃娃了吗,居然还为此,特意给我叮嘱了这么多话。”
司徒朗照平日故作的豪迈与自负,都在月光下消失不见,露出一种既像冰冷又像燃烧的眼神。
司徒家的人实在太多,就算只论还在嫡系范围里的,也有那么多,我能够登上家主之位,可不是一蹴而就啊。
别说是五成以上的胜算,就算是四成、三成。
这一战,也同样不存避让软弱之心,不遗余力,势在必行。
因为就算司徒家那些脑子不清楚的族人愿意拖,司徒云涛也不会愿意再拖多久。
时间继续向前,恐怕只会对司徒家更不利。
“就算装了那么久的平手,但四成四分半这个胜率也不可信,若生死对决时,我真拿这个心态跟你拼,也只会有死路一条吧。”
司徒朗照凝视剑锋,“但不要紧,这一次需要我去解决的,只是你的爪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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